忽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在我听来是很好听的声音,至少比我被揍到沙哑的嗓音好多了:「谁说是列齐打的人?」
他们怔了怔,看清楚是那个从不和他们玩儿的本族人,那个据说打起架来和勒库人一样悍狠的雅族少年。那人说:「又关阿提和小木俩个甚么事?你们寻仇寻得糊里糊涂,也不问哪个是仇人的吧?」他顿一顿,往我和地上的小木各指了一下,「放人。」
我说:「小坦,打蓝宁是我的主意。」
小坦白了我一眼,很有那么点怪罪我的意思。他坚持地重复了一遍:「放人。」然后用眼光找出了为首的人,对他说:「听着,蓝宁是我打的,打人和抢女孩的主意都是我的。信不信?」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我的脚刚刚踏到平地,鸡巴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已经被面前那律师的儿子踹了一脚。一人在我后脑殻打了一拳,我晕眩着给推到了旁观的人群里。按在小木身上的几双手也拿开了,小木不是主使者,没人追击他,他自己站了起来,忙过来搀我。
小坦站在他们十几个人中间,一点也不像要和他们对敌。那肤色,那头发,还有眼睛嘴巴脸膛,和这群雅族人全是一个样子,只除了瞅人的神情像咱们勒库人。小坦说:「要报仇的跟咱说个时间地方,不要在这里让人家看笑话。瞧热闹的可不只雅族人,给雅族自己人看了也丢脸。」
他们问:「开除告示上写的是列齐的名字哪?」小坦说:「回头你们去问学校,听听看我又是咋被开除的。」
第五章(中)
雅族班的学生很少被开除,除非真的是穷到读不下去休了学,因此,小坦突然退学的事情在校内也是挺知名的。只是告示很快给他揭了,知道真相的人反而没几个。他们近距离地瞧着这名族人,有一个少年指着我,抬起手臂说:「我胳膊让他给扭了,你让我扭还他这一下,这事就不和你们追究。」
我喝道:「好啊,你来试试!」强忍着下面的疼,甩开了小木的搀扶,正要走上前和那少年再好好打过,小坦在我胸前伸手一拦,对那少年说:「我让你扭。咱俩打一场,你要能扭得着我手臂,再去跟他放对。」那少年对着传闻里专门跟勒库蛮子扎堆的小坦,已经有点不安,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呆了一下。
咱们离开市集街的时候,小坦回头向他的族人高声地说:「咱们雅族人的规矩,单打独斗才英雄。你们要不是十几个围两个,有办法收拾这两个勒库人么?想替别人打抱不平,本事练好了再上来,一挑一!咱们整支马队的人,随你们拣。」
当天晚上,小坦在我屋里替我脸颊伤口上药,他的手很温柔,比小时候摔伤了、我妈替我上药还温柔,可他始终垮着一张脸,鼻息重重地喷在我脸上肩上,一句话都不说。我最讨厌他一副心里有事又不开口的模样,问了他十七八句,一个屁都没听他放出来。上完了药,他终于说:「你为啥要骂咱们?」
「甚么?」
「我问你,你为甚么要骂咱们?」
我莫名其妙,「我哪里骂咱们了,我骂谁啦?」
小坦说:「你说咱们打人的时候娘娘腔,又说咱们欺负勒库人。你和他们打的时候,嘴里还说了好些难听话,骂人祖宗亲娘,都是……都是说雅族甚么的。」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说的是我日间骂了雅族人,原来我跟他不是「咱们」了。「我又不是骂你。」
「你骂了我的民族,也就是骂我。这么多年来,我甚么时候这样骂过你们?」
我没办法回答,他肩膀和我身子只隔了一个巴掌远,人却好像在天边似的。他又说:「我们一伙人天天腻在一起,一个人有甚么心声,谁都听得到。可是,喝醉的时候,说梦话的时候,大伙儿听过我一句奚落勒库人的话没有?」他站起来,慢慢踱到了屋门那儿,侧着身子,不回头看我,「你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在你心里,还是把俩种族分开了。」
我张开嘴,心中的话就这么跑出来了,「你弄错了,是雅族人把俩种族分开了。化工厂的人,警察厅和市政厅的人,掌管学校分班的人,开除列齐的人,还有律师、法官和陪审团,还有市集里卖高级农具的,还有城外挖矿的……太多了,咱说不上来,总之,是……是你们,你们雅族人划下了界线。我们能怎么?你们咋教,我们咋学,反正学校的教材不就是雅族人编的!」
他转过头和我对望。惨白的灯光曾经照过我俩手上的勒库族刀,曾经照着我俩怎样忍着笑又忍着叫声,一起偷偷犯坏,现在照着我俩越来越懂事的脸庞。
他说:「你说的,我早就想过了。没道理两边的人生来就要作对。一定有办法的,让咱试试。」
「你一个儿,要怎么说服这么多人?你去市政厅让他们广播,你上中央政府去陈情啊。」我说,不知怎地露出了冷笑,我从不这样对他笑的。「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和蛮子玩在一起。」
「你尽管笑吧。我反正在盘算着要走。」他淡淡地说。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为啥一听到这话就僵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你刚刚甚么意思?」
「自打退学以后,我就在盘算着离开勒库城。我心头有件事在打算,现在咱爹娘叫我去沿海打工,我也想存钱上补习学校,正好几件事一起办。」
「你打算着甚么事?」我嗓子干燥无比,像是喉咙成了一管烟斗。
「你没听见人家说么,沿海的人见的世面广,消息灵通,就连报纸,大概都比咱们多看了那么一份两份。碰上了这种民族对立的事,知道咋办。你听过一个词儿吧,叫做『观念』,就是脑子里对事物的思想。沿海的人观念很新,不比咱们绿洲的人守旧,遇上邪门事不是只会打群架,对这些鸟事有办法。」小坦说,「原本我下不了决心,现在连你都这样说了,我才觉着这事真的严重。」
我一仰下巴,说:「行,你走。说走就走是吧,离了家乡也无所谓吧,那你走。」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为了家乡才走的。咱们不能一辈子在这里,把这种鸟事一代一代传下去。要不是你还得上学,我一定鼓动你跟我走。雅族人和勒库人,还有城里的十七个种族,还有城外其他绿洲上的三十来个,这样争下去不是办法,据说其他绿洲都出了人命,只是报纸不写。都是住在同一块地儿的人,何苦?到咱们这一代,应该做点甚么。你说,对不对?」
我站起来,从土炕脚捞出被煨热了的白酒。挺好,你就走吧,你都被开除多久了,盘算多久了,竟然不跟我讲,我到底算是你甚么人了。「你还和谁说过?」
「你是第一个。」
「要不是我今儿个在大街上骂雅族人,你连我也不说了?」
小坦伸出手向我讨酒喝,我心里恨,不想给,又想自己这么小媳妇似地,别扭个屁?咬咬牙把酒瓶子递过去了。小坦说:「我不知道你们听了甚么感觉。我倒是三天两头就去火车站打听车票,想着去哪个城市比较划算。售票大妈都认得我了。」他停了几秒钟,「……我专拣你上学的时候去车站。」
「列齐要去沿海那时,当下就跟大伙儿说了,有谁反对他?还集体欢送他呢。你专在肚子里打鬼主意,难道因为你是雅族人?」
小坦生气了。「你又来了,你又把咱从你身边划开了。咱去沿海又不是挣钱那么简单。你想想咱们这队人,就我一个是雅族,偏偏是我说要去学人家怎么替勒库族争取平等,这模样多难看?」
我不懂,真不懂啊。你想为咱们做好事,还怕咱们取笑么?我照实说了,又问:「咱就是不懂,到底哪儿难看?你不告而别才难看!」
小坦说:「对,你不懂。你们全不懂。」
他这话一出,我肚里的怒气整个炸锅了,冲着他劈头一阵骂。你说的都对,我文化程度低,小尧说我们勒库族就会打架、不懂想事情,力气光长在胳膊跟腿上,就不往脑袋里长。你雅族人高高在上了不起吧,替咱们出头还说咱们不懂吧,这跟学校老师有他妈啥不一样?跟雅族地方政府有啥不一样?跟挖咱们矿山的军队也是一个调调!都是高等人来打救咱们低等人,教育咱们,分开两班、派差劲老师、拿雅族语刁难地教育!我肏你妹,你滚回你们高等人的地方去吧!快快住上电视里那些沿海高级大厦去吧!
小坦抛下了酒瓶子,坐在墙根,抱着头听我骂。我差点以为他要哭了呢。想起他是我兄弟,我是他哥,于是我又骂,你他妈咋这么窝囊,连个屁都不放,我骂你你倒是他妈替自己说两句呀,你没话说是不是代表我骂的都对?要是我骂的都对,那你就他妈的给我滚吧!记着别回头!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泼妇一样骂他的那会儿,究竟是气他瞧不起咱们多些,还是气他不把和我分手当一回事多些。我只觉得心里闷得不行,又委屈得不行,我宁可他出手打我,又或是摔上门板抛下我,就是别那样冷淡又坚定地说,他决心要离开我,离开勒库绿洲的家。
我拾起酒瓶子,边喝酒边骂,骂到都忘了这是自己家里了。到后来我没话可骂,他又老不还口,更不动手,太没劲儿了,我全身力气不知往哪儿宣泄才好,打开窗子,发狠将空酒瓶子扔了出去。酒瓶撞在屋外一辆停着的汽车上。这地方穷,汽车玻璃破了往往用胶纸随便糊一糊,这一撞上去竟然把糊好的车窗打破了。
小坦抬起脸,皱眉说:「你怎么动别人的车呢?车主又没犯着你。你一瓶子砸出去要是伤了人咋办?」
「我动别人的车怎么啦?伤了人又怎么啦?我野蛮,你文明。」我指着他鼻子,「偏偏你这文明人,打小就跟咱们马队一起混。」
小坦说:「对。所以我更要去沿海,所以我去沿海更不能找你们商量。」他慢慢摸着土墙站起,好像被我的话痛揍了一顿似地虚弱,「雅族有个说法,叫做假惺惺,伪君子。咱不想当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我似懂非懂,半点也没解气,「又来教育我了。你不能找大伙商量,也不能单找我么?你还是不是兄弟!」
第五章(下)
小坦苦笑着说:「你是哪一族人?不说别的,单说今儿白天这件事,还有你刚刚骂我的话,你心里难道没有雅族和勒库族的分别?」他指着堆在墙边的报纸:「我天天给你读报纸,读外边国家发生的事,心里那念头就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咱们不能等到少数种族上街烧房子杀人,才去挽救呀,你他妈明白不明白!你也说你最恨不公道,这就是不公道!」
我气得一阵晕眩,半晌才说:「原来你是要去学外面人的办法,来禁止我们少数种族对你们动蛮。」
那时的小坦还不懂怎么对我解释这么复杂的念头,那时的我甚么都不明白,那时的我俩,脑子都少一根筋。更要紧的是,那时我俩根本不知道,让我俩这么闷、这么火大的,其实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咱们看电视从不看那些软绵绵的娘儿们剧情,对咱们这伙人来说,友情就在咱们马队的酒碗里,爱情在街上姑娘奶子的深沟里。咱们很会唱情歌,小坦和我尤其拿手,还曾经唱来帮别的兄弟追女孩。可是我和他这两个专管唱情歌的人,谁也没想过,那些情歌,我俩又该对甚么人去唱。
——小溪边汲水的姑娘呀,我一见你就爱上,你瞧我一眼呀,我夜里不成眠。若让我做好梦、不得你疼惜呀,我宁愿生生世世醒着、换你柔情眼光!
——哥是原野上飘荡的鹰呀,寻找花朵般娇娘,风沙阻不了我遨翔呀,你眼神却教我心慌。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记着喊我回望!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请别再让我流浪!
小坦就要去流浪了。从前咱俩是队伍里最拴不住的两匹野马,上哪儿都是并头跑在一起。如今他要一个人走,在这绿洲上,能将他喊回来的那个姑娘还没出现。平常他尽管和大伙一起在嘴上占女孩的便宜,却不曾让哪个姑娘的眼神弄得慌张。我想不出有甚么人、甚么东西,可以把他拦下来。
也就不拦了。两个星期之后,他攒着家里给的一笔生活费,喝了一肚皮兄弟们敬的酒,在大伙儿醉得东倒西歪的清晨,一个人去了车站。没人知道他坐的是那时候的火车,我却在前一晚喝酒的时候暗暗留上了心。我说过,我的酒量在马队里是一流,从小就是斗酒的代表,在我喝醉之前就发觉他鬼鬼祟祟,好像又在拿奶水混酒骗大家了,果然给我在车站逮到他。
他不曾对其他人说起去沿海的真正目的,包括他爹娘。大伙只以为马队里又要出一个大老板了。大家不知道小坦可以干甚么营生,想起他常常出其不意打赢我,就叫他去学雅族人的搏击,开武道馆,将来培养电影武打明星,转行当经纪人,也不管这计划行不行得通。这个未来的明星经纪人在月台看到我时,并没有吓着。
「我知道你会来。」小坦耸耸肩说,「咱们十三四岁那会儿你就知道我会往酒里偷掺东西了,你逮过我一次,也就能逮第二次。」
我低着头,想着身上那件要送他的礼物。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老早就想来送他,却又怕他不知道我心意。
小坦又说:「说点正经的吧。咱这几天想,雅族人不是生来就要统治勒库人的,勒库人也不是生来就为了攻击雅族人而存在,咱一定能找出一条中间的路,不做朋友不要紧,至少不当敌人,别在城里各自圈起地方来住。你说行不行?」
我还是不说话。清晨的月台很静,车站外就是市集街,烧烤羊肉包子的烟雾从低矮的篱笆上飘到月台来了。火车开着门在那儿悠闲地等人,厕所的臭味一阵阵冲出来,和包子香混合在一起。小坦看起来很想闻包子香,又似乎怕闻到厕所臭,脸上表情挺好笑的。那一刻,我忽然觉着他还是个孩子。都十五快十六了,又是个能打的身手,怎么还令我放心不下。
他打着了一管烟斗,自己吸一口,递给我,说:「所以说,让咱试试找出一条路吧,去观念新颖的地方学一学。咱这么年轻,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试。来,咱们再抽一管烟,我就走啦。」他眨眨眼,「我知道你喜欢抽咱给你填的烟草。」
这话说的是,他填草的功夫特别扎实,又不至于填得太密、半途熄了火。我从外套兜里掏出一纸袋的包子,「你别使劲在那儿闻啦,省得闻到厕所尿臊味。热腾腾的包子这里就有一袋。」我把又油又香的烤包子塞到他手里:「路上吃。」
他说:「可惜我行李太满了,没法带上一大瓶绿洲的酒。我这次又不是去列齐的城市,没人陪我喝酒了。」
我说:「酒瓶子塞不下,这个还塞得下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那把我随身的牛骨钢刀来。书包是做做样子,只装了一把刀,今天我打算逃学到底了。刀鞘换上了新的牛皮套子,上头的草叶形状雕花也是十分漂亮的,那是我爸爸一个朋友的家传手艺。
小坦吃了一惊:「你送我这个?」
「不送你送谁?」
「我不是说叫你送别人,我,我……」小坦惊喜得结巴了,「这宝贝跟了你快十年,你一句话送给我?你为甚么?」
我不乐意了。「我送你东西还用得着问理由?你自己说说,对这把刀流了多少年的口水?」
小坦收下了刀。朝阳照耀里,我差点以为我看到了他眼里有些水光。我俩默默把烟斗抽完,他转头上车。我看着他走,突然喊住他:「你听好了,咱再怎么分你们我们,可你,小坦,你永远是『我们』。」
「哥,」他突然喊我一声哥,倒教我一愣,他说:「哥,我贪心呀,我想要更多,我想要谁都不分你啊我的,哪个民族都不分这些。你说,有没有那一天呢?」
没有等我回答他就上车了,坐在车窗边,像是在看我,又不像看我,将刀把抵在下巴上,那尖尖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骨,令他很像才刚被刀子雕刻出来的石头像。那句话,我想他也不是真的要我回答。
我心里涌起咱们向着草原唱过的歌声,草原是绿色的大海,漂浮着羊群和羊粪,没有咱俩的意中人,可咱们总能唱得如痴如醉:「我夜里不成眠……寻找花朵般娇娘……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记着喊我回望……你瞧见我飞过的时候呀,请别再让我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