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唐骏制止地叫了一声。
“住口!”慕容行一拍桌子,“谁也不许给他求情!”他又转向倪洪淼,“倪先生,你是倪家的长辈,倪洁安对慕容家和展家所做的事,够他死一千次的了。你没什么异议吧?”
“这个……”倪洪淼抹抹脸上的汗珠子,“我想问一下,若是我这侄子死了,慕容家和展家以后不会再为难倪家了吧?”
“我不保证展家,但我保证慕容家不会。”慕容行简洁地说。
“好,好……”倪洪淼又抹了两把汗,试试探探地走近倪洁安,“小安啊,你说你没出息也就罢了,怎么还越学越坏啊!叔叔没用,保不了你!为了倪家,你就委屈着点吧。我们会厚葬你的!”
“哈哈哈……”倪洁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抬起手背,万分怜爱地抚摸着手指上的钻戒,又放在嘴边亲了两下,默默说,“如果那时候死在你怀里就好了……至少我还能在你心里留个念想……至少我的心还是完完整整的……我还没有做坏事……也许还能上天堂……”
他把戒指撸到手指根部,似是怕掉了的意思。又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衬衫,他转向倪洪淼,很认真地问:“二叔,我这个样子还行吗?”
倪洪淼一下子就老泪纵横了,他点着头:“行,小安怎样都好看……”
倪洁安放心了,向前伸出苍白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自言自语地说:“活着那么疼,死了才是对我好……你们以为惩罚了我,你们不懂……其实,我是解脱了……”他调转刀柄,闭上眼睛,一刀戳向了自己的心口。
可是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他的刀似是被什么僵硬的东西挡住了。倪洁安睁开眼睛,看见了展牧原沉痛苍白的脸。
展牧原用手掌握住了刀身,鲜血从他手心里顺畅地流淌下来。
“展哥哥……”倪洁安依然是有些呆滞,脸上完全是孩子的无辜神情。
展牧原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刀柄上拿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倪洁安说,只沉默地跪在了倪洁安身旁,抬起头来,望定了慕容行:“三少,这件事,错全在我。实不相瞒,我与倪洁安本是情侣,我贪慕慕容家的权利才背叛了倪洁安,与雪儿小姐订婚。倪洁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我。我对不起倪洁安,也对不起雪儿小姐……”说着,他抬手一刀,深深插进自己左腹,一痕鲜血从他嘴角渗了出来。
大厅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倪洁安惊痛得忘了叫喊,只条件反射地用手去堵他腹部的伤口。
展牧原甩开他的手,大汗淋漓地望着慕容行:“求求你,三少!求你,放了倪洁安吧!”
慕容行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握成了苍白的拳头:“展兄,我不管这件事的根源在谁,我只管这件事是谁做的!我杀倪洁安,并不是为谁讨个公道,我只是用他的死来堵住悠悠之口啊!……”
他话未说完,展牧原拔出尖刀,再次插入自己腹部,他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咳嗽了一声,呻吟着说:“求求你……”
“你……”慕容行站起来,“快送展少去医院!”
倪洁安浑身颤抖着,嘴张得很大,就是发不出声音,他的喘息声是那么清晰,就像肺叶里已经没有了氧气,快要窒息。
两个人过来,要扶起展牧原。展牧原挣扎着推开他们,又一次拔出尖刀,要刺向自己……
“好了!——”慕容行大喝一声,“我就看你的面子,饶过倪洁安一次!你给我记住,下不为例!都给我滚!——”
倪洁安大泪滂沱地扑过去,扶住了展牧原的胳膊。展牧原捂着腹部的伤口,挣扎着推开倪洁安的手:“我……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对不起……”
展牧原摇着头,对他摆了摆手,断续着说:“我怕了你,倪洁安……就像你说的,我们扯平了……再也不相欠了!……再也不欠了……”
“展哥哥……”
“别再说了,快去医院吧!”慕容谦指挥下人架起展牧原就往外走。
倪洁安跟在后面跑了几步,载着展牧原的车子已经绝尘而去,扬了他满身的烟尘。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在他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他感觉自己已经没了心,没了肝,没了肺,身体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要拿这副空空如也的躯壳怎么办,站了很久,他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展牧原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他想,爱情原来不过如此。
“就,就这么完了?”慕容长安不解气地说。
“叔叔,想必你也清楚,”慕容行冷厉地说,“雪儿当时的样子,根本不像喝了酒。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还是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吧!慕容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这……”慕容长安张口结舌。
“还有,”慕容行回过头,“慕容智比我的亲兄弟还亲,以后谁再敢说他是外人,我第一个收拾他!”
慕容长安面无人色。
唐骏笑着碰了慕容智一下,慕容智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倪洁安昏昏沉沉地窝在椅子里,秘书推门进来说:“派去的人来电话了,展少没有伤到要害,不会有生命危险。”
倪洁安点了点头,扬扬手指,示意她带门出去。
他轻轻舒了口气,把脸埋在掌心里,用力揉搓了几下。然后坐正身体,从案子上抽出一页纸,笔头在纸上沉吟了一会儿,飞快地写下了四个大字:永别!珍重!
他把纸折起来,装入信封。凝神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他把它摘下来,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着抚摸着,末了,他把带着他体温的戒指丢入信封,也把那些前尘往事一块儿装了进去。无非是一场感情债,我借了,我还了。
他走出大厦,将信投入邮箱,然后一身轻松地上了车,驱车赶往城西监狱,见了冷月。
冷月瘦的皮包骨头,倪洁安也是形销骨立。两人对面坐了,竟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怎么这样瘦?”冷月握了他冰冷的手。
倪洁安笑了,俯下身子,将脸庞贴在冷月手背上:“哥,我想你了……”
冷月抚摸着他的脖子,笑得有了些暖意。
他在冷月那里待了十几分钟,就离开了。临走前,他有点扭捏地蹭到冷月身前,低声说:“哥,抱抱我吧。”
冷月抱了他,他伏在他肩上,低声说:“这世上,只有你还要我……”
“什么?”冷月没听明白也没听清楚。
倪洁安不再重复,只是吃吃地笑,笑完又落泪。
离开城西监狱,他去了当日的悬崖。他们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段凄惨绝望不堪回首的日子,竟然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站在崖顶,他模仿着展牧原那时的语气神态说:“倪洁安,和我一起死,你愿不愿意?”
他又模仿着自己,身子一躲:“我不愿意!”
然后,他又模仿展牧原,咬着牙狠笑:“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他觉得心酸又幸福,幸福又痛苦,于是疯疯癫癫地笑了,越笑越大,竟有些歇斯底里。他一边笑着,一边盘腿坐下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吸了满地的烟头。母亲曾说,生他的那晚,梦见满地白花盛开,如雪如荼。所以她给他取名叫洁安,希望他能洁净安然,宛如花开。也许,那个时候,她就在凄凉的梦境里,发现了儿子的命运。
他在悬崖边上,坐了整整一夜,留下了满地的烟头。
第二天一早,他把车留在崖边,只身去了云光寺。
母亲出家以前,经常带他到这里来上香。这里的主持和尚曾经说他虽然生在绣户侯门,却是青灯古佛的面相。现在,他来了。
这是谶语,亦是命运。
当戒刀滑过他的头顶,青丝雪落之时,他双手合十,抬头仰望着沉默的佛陀。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
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陌路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
终必成空……
64、苟延残喘
因为各种原因的耽误,展牧原看到倪洁安的信,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他的伤虽是没有痊愈,但已经从医院回到家里休养。这天管家到书房找支笔用,一闪眼看见书桌上的信件,才忽然想起这档子事儿。连忙把信呈到展牧原面前。
展牧原的伤口很深,走路非常吃力,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躺在床上。他拿过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因为不认得倪洁安的字迹,也并没有在意。只是稀奇这年月竟然还有人写信。
他哧啦一声撕开封条,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物件悄无声息地滚落出来,陷在被褶子里。他心里隐隐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那感觉并不真切。扒拉着被子,他费了点功夫才找到那个小玩意儿。将它拈起来放在面前,细细一看,他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铺天盖地的酸楚翻涌而来,让他忍不住泪眼模糊。
倪洁安多珍爱这个小玩意儿啊,他舍得把它还给他,那颗心肯定是碎透了死硬了。那个柔若无骨又刁钻古怪的漂亮男孩儿,他真是舍不得伤他,结果他还是伤他最深。死心了也好,死心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他把戒指握进掌心,拿起信封往里看了一眼,里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他用两根手指把信纸夹出来,仔细展开。整张纸上只有四个字:永别!珍重!
展牧原念叨着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似是搞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脑袋里装满了浆糊,思维完全停止了传递。他一把抓皱了信纸,用力甩了甩脑袋,展开信纸再看:永别!珍重!这次,他看明白了。尖锐的痛楚像闪电一样在身体里炸开了,将他撕成无数碎片。比痛楚更强烈的恐惧。一股狰狞的凉意沿着脊椎骨缓缓爬上了他的咽喉,让他毛骨悚然,呼吸困难。
他愣了一瞬间,猛然醒悟过来,抓过电话拨了倪洁安的号码,可是倪洁安关机了。
“来人!”他失态地大叫。
保镖佣人护士听他叫的惊险,不明所以,一齐冲进了他的房间:“怎么了,展少?”
展牧原已经捂着伤口,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脚已经下了地:“快,去倪家把倪洁安给我带过来。”
手下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展牧原却是坐立不安,弯着腰,捂着肚子,在房间里走走停停,不断望向窗外。那傻小子不会寻死了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个胆量啊……可是,他都能把慕容雪弄到床上去,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么一想,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手下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如实汇报:“展少,倪二公子已经失踪了半个多月了。家人只在一处悬崖边儿上找到了他的车。”
展牧原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里:“悬崖?西郊的悬崖?”
“对,就是那里。”
“那……那他人呢?”
手下懵懂地皱了眉头:“他们家的管家说,只找到了车,没找到人。”
展牧原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在了椅子里。他面无人色,双手颤抖着握成了拳头。许久,他猛一抬头,吩咐下去:“多带点人,我们去西郊。”
“您,您也要去?”
“少罗嗦,快去!”大喝一声,腹部剧烈地绞痛了一下,伤口迸裂了。他感到有血流出来,但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去了西郊。春天风大,吹得人心乱如麻。展牧原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不顾伤口的疼痛,大踏步向前走去。旁边的保镖一次次要伸手扶他,都被他甩开了。
下过雨,悬崖边上已经痕迹全无,只剩下一堆泡烂了的烟蒂。展牧原蹲下身子,拈起一颗烟蒂。是的,倪洁安在这里呆过。他很少吸烟,吸也只吸这一个牌子的香烟,味道很淡,有点像女士香烟。
吸了这么多烟。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吸了这么多烟……
展牧原心痛得要沉下去,双腿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他的体重,他颓然地坐倒在地,往悬崖下看了一眼,他根本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还有别的解释吗?
只剩下烟蒂和车子,人消失了。人能哪儿去?
他把戒指还给他,跟他说永别珍重,在崖边吸了一夜的烟,留下了车子,人消失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展牧原蓦然之间失去了理智,合身扑向悬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倪洁安——”
手下们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却无法把他拉回来。他挣扎着一次次冲向崖边:“放开我!让我去找他!放开我!……倪洁安!倪洁安啊……”
眼泪疯狂地漫过他的鼻翼,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没有了倪洁安,他的世界就会彻底沦为一片废墟。
“下去——”展牧原哭着喊,“给我下去找!下去找——”
手下们知道这位发了疯的老板是不可违抗的,连忙调来了全副武装的救援人员。一批又一批地下到了悬崖底下。展牧原的身体是不能做运动的,但他不顾众人阻挠,一定要亲自下去找。
随绳索放到了悬崖底部,展牧原指挥救援队从三个方向深入密林中寻找,而他却盯着潭水发呆。几分钟过后,他毫无预兆地跳入了水潭中。虽是春天,潭水依然是刺骨地寒冷。他一次次浮上来换气,又一次次沉下去,完全是风魔了的状态。几个手下见老板拼了命,自己也不好闲呆着,只得手忙脚乱地脱了衣服,也跳下水潭。不到几分钟,他们就冷得受不住,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只有展牧原似是不知道寒冷,一连在冰冷的潭水中找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是几个手下怕他冻死,联手把他硬拖了上来。他先还挣扎了几下,后来身子一软,失去了知觉。
因为这场胡闹,他又从家里回到了医院,一连发了一个礼拜的烧。伤口感染恶化,医生只能一刀一刀剜去伤口的烂肉。他不肯用麻药,他恨自己。
崖下的搜救扔在继续,但毫无收获。
水潭里没有尸体,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跳下来的时候,没落到水里,摔在岸边,尸体被野兽吃了。而雨水冲刷了血迹。
二是,他没有死,躲进了丛林里,而躲进丛林里的结局依然是死。
展牧原不允许任何人说他死了,他让他们继续找,不惜人力物力财力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几个月下来,搜救是彻底失败了,倪洁安是彻底消失了。
而展牧原也由疯狂变得沉静麻木了。他慢慢认清了倪洁安已经不在人间的事实,守着偌大的家业,他时常陷入不自知的迷茫之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活着要干什么?钱再多有什么用?权利再大有什么用?他经常想,其实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就像一枚叶子,发芽生长凋落,多一片叶子不多,少一片叶子不少。回头看看来路,不过是浮光掠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