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眼睛湿润了。在冷月转身的瞬间,他再次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拥抱。
冷月的心一下子就满了。鼻端是清冷的香气,脸颊摩擦了颈窝,丝滑冰凉的触感像潮水一样漫过他的身体。这个怀抱是如此凄凉如此熟悉,让他忍不住想落下泪来。
“你究竟是谁?”冷月气息微弱地问。
边城微微张开嘴,一个“我”字马上要冲口而出,忽然他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头里像突然生出了千万只蚂蚁,又酸又麻又疼又痒。
毒瘾很不是时候地发作起来,他猛然推开冷月,顺着楼梯扶手滑坐在地,身体一阵一阵地发抖,眼泪鼻涕一齐流淌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冷月想去扶他。
他像躲避毒蛇一样打开冷月的手,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走去。
冷月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拔脚跟上去。他挨个儿房间找,最后在洗手间里看见了他。
他坐在浴缸边的地板上,从胸腔里发出压抑的野兽一样的呜咽。面纱被眼泪鼻涕粘住了,糊在脸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翕合着。
他用拿着注射器的手,颤抖着撸起左臂的衣袖,露出遍布齿痕的嫩白的胳膊。那胳膊是那么瘦,血管绷起,像淡蓝的脉络。他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找准血管,正要扎进去。
冷月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针,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刚才那一瞬间的迷惑也在这丑陋的事实前失去了魔力。
“你竟然在城哥家里吸毒?”冷月恶心地看着他。
边城体内的自我已经被极致的痛苦越挤越少了,他痉挛着,呻吟变成了压抑地嘶吼。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钻心透骨的剧痛。就像无数把刀子钻进了皮肤,凌剐着他浑身的骨头。
他痉挛着爬过去,想捡起那根注射器,眼看手指尖已经摸到了注射器。冷月跟上一脚,又把注射器踢到了另一边。
边城大汗淋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血红一片,就像受伤的野兽。他接触到了冷月鄙视又厌恶的脸,心早已碎了一地。他再也不是边城了,他只是一颗让人恶心的毒瘤,他活着还不如去死。他的十指扭曲地抓挠着地板,不断地把头往地上撞去。
冷月蹲下身子,刚要阻止他撞击头部,齐轩出现在了门口。他一把推开冷月,将边城从地上抱起来,捡起注射器,一针扎进了他的胳膊。
边城神经质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昏了过去。
“你先出去,我要给他洗个澡。”齐轩头也不回地对冷月说。
冷月有一肚子的话,但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深觉疲惫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蹭下楼梯。怎么会这样?一切都变得陌生了。他真的是城哥吗?为什么他觉得从不曾认识他?
他在楼下坐了一刻钟左右,齐轩挽着袖子从楼上下来了。大概是给哑巴洗澡的时候把袖子打湿了,他挽得很高,露出两条健美修长的手臂。
他在冷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地点了支烟,身子一倒,在长沙发上躺了下去,心事重重地吸着烟。
冷月的目光始终游移在他脸上,有点凄凉地开了口:“我以为你爱哑巴,原来你不爱……”
“怎么说?”齐轩吸了一口烟,依然是没有看他。
“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绝不会纵容他吸毒。”
“你以为没戒过吗?他戒不了。”齐轩说,“静脉注射海洛因,是很难戒的。”
冷月的心彻底冷了,他竟然没否认他爱哑巴。他站起来,绕过茶几,在齐轩头畔蹲了下来,哑声问:“城哥,我们是不是结束了?”
齐轩从鼻子里喘出一口粗气,随即又笑着瞥了冷月一眼:“这么认真干嘛?”
冷月冷笑:“你真的是城哥吗?”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齐轩说。
冷月心里又迷惑了。如果齐轩肯定地说是,他也许会怀疑他,但他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显而对他是毫无图谋,他又为什么骗他呢?如果他不是城哥,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扯他身下的炸药?如果他不是城哥,他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我第一次希望,你不是城哥。”冷月说着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齐轩欠起身子看了他几眼,也没说出什么来,又躺回去,继续吸烟。
冷月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就像睁眼的瞎子,毫无神采。往事如烟啊,城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毛笔字;城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城哥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城哥把他藏起来,一个人迎向了死亡……他痛苦不堪地摇摇头,这样的感情怎么会变?这样的城哥怎么会变?
他忽然顿住脚步,毅然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城哥一定有苦衷,城哥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想知道真相。
在齐宅附近一个咖啡厅里,他要了一杯咖啡,一直守到太阳落山,华灯初上。他付了咖啡的钱,走出咖啡厅,边走边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紧身T恤,快步靠近了齐家。在门口的保镖要转过头来的时候,他闪身躲进了墙角的阴影里,瞅准机会飞身越过围墙。
他已经知道卧室的位置,所以行动相对轻松。
他在三楼的阳台上落了脚,窗帘虽然拉上了,但是仍留有不大不小的一条缝隙。冷月把一只眼睛靠上去,清清楚楚看到了房间的全貌。
齐轩和哑巴果然在床上。冷月压下心头冷冰冰的痛楚,继续观察着。
哑巴侧身向里边躺着,只能看见背影,看不见面目。齐轩欠着身子,下巴搭在哑巴肩膀上:“让他看见你这样狼狈的样子,很痛苦吧?”
哑巴不吭声。
“你看见他眼睛里的恶心和厌恶了吗?”齐轩轻轻抚摸着他的腰身,“放弃他吧,你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冷月在外面听得有点稀里糊涂。
“只要你一心跟着我,我一定让你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你想到哪里去,我就带你到哪里去,我们老了可以到美国买个大农场,养几条狗,种大片的土豆……”
哑巴似是木头人,不论齐轩说什么,他都一动不动。
“其实你不该生我的气啊,”齐轩无辜地说,“一开始,我对你没感情。你又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肯定要折磨你的。但后来,我可没对你不好吧?阴天下雨你伤处疼,我整夜得不睡,给你按摩,你就不感动?那你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样吧?你只要能说出来,我就能做到。”
这个时候,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但异常清晰,他说:“我想让你去死。”
冷月一怔,好熟悉的声音。但隔着一层玻璃,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也确认不出。只能断定那人原来不是个哑巴。
“呵呵,”齐轩脸上的表情有点恶狠狠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你总是能轻易挑起我的火气,这很好!”说着他扳过他的身体,粗鲁地吻向他的嘴唇。
哑巴挣扎着,却是有心无力,被齐轩揉搓地死去活来。
齐轩吻了一阵儿,忽然站起身来,脱着身上的衬衫。哑巴想趁机爬起来,齐轩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踩下去。他扒光了自己,俯身压住了哑巴。
哑巴俯卧在床,脸被迫埋在枕头里,冷月仍是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心颤抖得厉害,他的城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儿?连畜生都不如。
齐轩一手按住哑巴的后脑勺,身体在他后背磨蹭了几下,找准关窍,用力一顶。
哑巴疼得昂头嘶叫了一声,惨白的脸正对准了窗外的冷月。
冷月轻轻“啊”了一声,一记惊雷在他脑袋里轰然炸开。
“城哥——”他怒吼一声,曲肘撞去,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齐轩和边城的身体还连在一起。齐轩傻愣愣地看着冷月,嘴巴大张,似是搞不清什么状况。边城凝视了冷月一瞬,屈辱无比地闭上眼睛,深深埋下自己的头颅,恨不得一头撞死。
72、相见时难
冷月从破碎的玻璃窗跳进室内,一拳挥出,将齐轩整个人打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他随手扯过床罩盖在边城赤裸的躯体上,然后上前几步,抓住齐轩的肩膀,当头撞去,将齐轩撞得头破血流,又把他抛起来,凌空一脚,揣在他的小腹上。他摔上书桌,又滚落下来,蜷缩着身体,半天没能爬起来。他没想到冷月会有这么好的功夫,他也是个练家子,在他面前却毫无招架之力。
他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站起来,抓过椅背上的浴巾,围在腰间,狠狠地吐出一口血痰。冷月一步步走近他,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手臂上,正要一拳取他狗命,房间的门轰隆一声被撞开了。十几个手持突击枪的保镖涌了进来,用枪逼住了冷月。
冷月下意识地闪过一旁,挡在边城身前。
“混蛋!”齐轩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保镖手里夺过突击枪,对准冷月就要射击。
“你们都出去,”边城突然平静地说了句,“我要穿衣服了。”
齐轩迟迟疑疑地不肯放枪:“边城……”
“出去——”边城大吼了一声。
齐轩寒战了一下,冲手下一挥手:“都给我滚出去。”保镖们相继退出房间,只有齐轩和冷月还站在原地没动。
“你们也出去。”边城艰难地爬起来,拿过衬衫,套在身上,一粒一粒地系着纽扣。他洁白细腻的皮肤上伤痕累累,一个个弹孔留下的伤疤,像一只只狰狞的眼睛,绝望地洞悉着人世。在那些伤痕之外,是一片一片的青紫瘀痕,这是齐轩一次次暴虐的性爱在他身上留下的纪念。
“城哥……”冷月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
边城系上最后一颗纽扣,垂下了手,低头凝视着腿上的床罩。他轻声说:“你也出去吧……”
从他进来到现在,边城一眼也没有看他。他一直低着头,谁也不看,好像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冷月从没见过他如此沉重执拗的样子,隐隐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你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齐轩手里的枪垂了下去,拉开门出去了。
“城哥……”冷月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庞抵在他头顶上,轻轻摩擦着,“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吗?”
边城抬起迷蒙的双眼,微微转头,向后昂视了冷月。
冷月滑下身子,坐到他面前,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沙哑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城哥……我们把毒戒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边城微微笑了,一痕泪从眼角流淌下来。他轻轻点了点头,张开双臂抱住了冷月。
冷月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母亲抚摸着婴儿那样悲悯和温柔:“听说斯洛文尼亚是个很好的地方,人们住在温暖的山谷里,崇尚自然和音乐。我们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盖房子,每天一起睡觉,一起起床,好不好?”
边城又笑又哭地点着头,眼泪肆虐地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打湿了冷月的肩头。
“来,我帮你穿衣服。”冷月拿过他的裤子。
边城摇摇头:“你出去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冷月深吸一口气,带上门出去了。齐轩和保镖们站在门口,依然是荷枪实弹。看到冷月出来,他们都把枪头对准了冷月。
齐轩把枪扛在肩上,斜觑着冷月:“你说你来干什么啊?你本事再大,大的过子弹吗?你真以为你能救走边城啊?”
“要么我带边城走,要么我和边城死在这里。”冷月淡定地说。
“你会死在这里,边城会一如既往地活下去。”齐轩高傲地昂起了下巴。
“他不会。”冷月笃定地说。
齐轩一时噎住了,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如果杀了冷月,边城是不会独活下去的。他很烦恼,烦恼得想杀人。
“他不活,我就把他绑起来,给他打营养,我逼着他活!”齐轩豁出去地说。
“你那是逼着他死。”冷月说。
齐轩扬起眉头:“看你这样子,是吃定我了?”
冷月垂眸一笑,毫无预兆地就出了手。他左臂揽住齐轩的脖子,右手同时抓住他肩膀上的枪,一个旋转,强迫齐轩松了手,枪头掉转方向,顶在了齐轩的太阳穴上:“我就是吃定你了,怎样?”
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快,保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齐轩已经成了冷月的的囊中物。
“有两下子啊!”齐轩嘴上还是不老实。
“闭嘴,”冷月踹了他一脚,“让你的狗们都离我远点,不然我先废你一条腿。”
齐轩知道冷月恨自己入骨,绝不是开玩笑,便肃然地喊了句:“都退下。”
“城哥,快点,出来!”冷月对着房门喊了一声。
边城听到了喊声,但是并不急于出去。他仔仔细细地擦洗了身体,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领子。
头发有点长了,他伸手摸了摸,冷月的眼泪还留在上面,润乎乎的。冷月,你的城哥已经死了,两年前当他被汽车撞下悬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人,已经是个废物了,还是个受尽凌辱,毒瘾深深的废物。真不想让你看见,如果你没有看见,也许我还可以苟活几天,看着天空,想着你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想着你的气息能随着夜风送到我枕边……他拿起牙刷,刷了刷牙。用手撩起水,洗净了嘴边的泡沫。
冷月又在外面叫了他一声。
他像没听见一样,只低头看着手里的牙刷。看了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一把折断了刷把,将参差不齐的缺口,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喉咙。血顺着伤口丝丝缕缕地流出来,滴在衬衫上,湮出血红的一片。他的身子顺着水槽滑到下去。他看着自己的血在地上淌出一条一条细小的溪流。好痛快,他想,我终于干净了。他想着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想着斯洛文尼亚草地上的房子,在阵阵袭来的黑暗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冷月在外面一等再等,终于感觉不对劲了。他抬脚踹开房门,用枪押着齐轩走进去。
洗手间的门敞开着,边城鲜血淋淋地躺在水槽下方,脖子上插着半截牙刷。
枪从冷月手里掉下去,他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扑过去抱起边城,一连迭声地惨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再叫什么。
齐轩大声对他说话,可他什么都听不见。脑袋里塞满了蜜蜂,嗡嗡一片,好像马上要爆炸。
齐轩抢着他手里的边城:“松手,我要送他去医院!你他妈松手!”
冷月什么都听不见,死死地抱着边城,怎么也不肯松手。
齐轩一掌拍下去,打晕了他。
那半截牙刷其实并没有刺中动脉,它滑过动脉,陷入了软组织,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因为边城吸毒过多,已经造成了严重肝损伤,在外伤的催化下陷入了深度肝昏迷之中。外伤是应该用消炎药的,但肝脏损伤又不能用消炎药,这使他的血小板迅速降低,身上出现了大片的出血点。医生要给他打吊瓶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血管已经开始坏死,两条胳膊上已经找不到血管了。他们只能在他额角和脚趾上扎针,而这里的血管也日益瘪化。
冷月每天守在病床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就当他是太累了,睡着了。等他睡够了,一定会醒过来。展牧原从美国请来了两位专家,夜以继日地研究着治疗方案。而与此同时,齐轩却是不见了。后来冷月听说,他在边家住了下来,与射月打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