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豫明知道剑自鸣看不到他,仍郑重其事地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她现在嫁的人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了解她?而且官场最易生变,那人不一定比你长寿。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的位置,她肯为你做什么,你便能为她做什么,所以知会你一声。免得有朝一日你不在了,她放不开心思,麻烦。”
“只要她过得好,就好。”剑自鸣说。谢豫紧跟着问:“那你是真的喜欢男人,还是要给她一个交代?”
剑自鸣轻叹了一口气,不答反问:“这世上有比悠涟还好的女人么?”
谢豫没有被他搪塞过去,说:“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因为太美好所以不能得手的东西。”
剑自鸣颤了一下。他确信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动摇后,才说:“谢门主应当认识莫秋红。你觉得有那样的娘,我还能够喜欢女人?”
剑自鸣的声音太过平静了,谢豫因而不安起来。剑自鸣的母亲莫秋红,是不输于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叶飘影的美女。但是因为叶飘影的存在,莫秋红自始至终都不肯相信剑觞喜欢的是自己,最终将其毒杀并殉情。这番凄烈的过往,即便在奉夜教中都鲜为人知,但最初发现它的人却是剑自鸣。
谢豫立即转了话题:“属下和曲放忧较量过,输他半分。此人行事随性之极,你若认定了他……我爹当年欠下曲径扬一条命,算计他的事情,我和岚儿都不能帮忙。”
剑自鸣立即问:“他当真是曲径扬的儿子么?”
谢豫略一思量,答:“应当是。”
“曲径扬怎么死的?”剑自鸣问。
“好像是为了‘龙吟’刀谱,黑白两道众多奇人联手围剿。曲径扬最后不是被杀,而是自刎。估计是怕被他们掏出什么消息。因而,我认为他可能有妻子和孩子。”谢豫有问即答,却决不会说出问题之外的信息。他已经算好剑自鸣接下来要问导致曲径扬自尽的是哪些人、曲放忧有没有为父报仇,可是,剑自鸣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6章
马车行进城里,在颇有名气的雁来客栈门前停下。未近晌午,客栈门前行人奚落。谢豫问剑自鸣:“属下帮您搬曲少侠进去?”
剑自鸣回他一句“不用”,仍犹豫了颇久,才解了曲放忧的睡穴。曲放忧没有醒。剑自鸣因而得知:他确实很累了。剑自鸣知道没有人喜欢失去意识后被别人摆弄,也不想将曲放忧交与别人搬动,只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摇醒。
曲放忧睁开眼睛的同时,就用对付近身搏击一般谨慎的招式甩开了剑自鸣的手。他一边说着“我醒了”,一边有力揉紧皱的眉头。接着,曲放忧甩甩头,毫无征兆地抓起了他刚刚甩开的手,嘟囔:“果然不是小师妹,她叫人起床从来都不这样温吞……嗯,好凉!”
剑自鸣明白他是自说自话,却不知如何应对。倒是曲放忧用力呼了一大口气,掀开门帘跳下马车,继而将剑自鸣抱了出来。
谢豫刚与小二定好客房,出门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剑自鸣素来不喜欢与人接触,奉夜教中可以碰他的人只有自幼照顾他的洪叔和玩伴季悠潋。之前昏睡的时候倒也罢了,剑自鸣醒着的时候,少有人能近他的身。他就这样乖乖地任曲放忧抱,也着实令谢豫吃惊。
曲放忧则是终于看到一个因此而惊讶的人,欣喜之余想要更进一步地表现一下,低头去亲剑自鸣的脸。
剑自鸣终于皱眉,碍于谢豫在一旁看着,不好扇他耳光,便顺势搂住曲放忧的脖子,略微转脸,让两人的嘴唇碰触了一下。结果嘴唇分开之后,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不能从对方脸上寻到一点点愉快。曲放忧仅仅觉得没趣。剑自鸣却想到:他的亲吻果然只是作弄。
谢豫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那两个人:有人在看。他的身边,店小二已经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曲放忧撇撇嘴,却不放手。他一边抱着剑自鸣走进客栈,一边问谢豫:“哪一间?”
谢豫代替还没有回魂的小儿将二人领上二楼的客房,然后尽量自然地退出门去。如果可能,他很想叫下属来替自己看那两个人回阴山。
进入客房,曲放忧将剑自鸣放到床上,也不勘察周围的布置,便交叠双臂在他面前站定,说:“你好像不需要保镖。”他已经看出谢豫是剑自鸣的下属。但剑自鸣从他的话中听到了别的意味,所以解释:“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毕竟你也点过我的穴道。”
曲放忧夸张地皱眉、叹气,然后说:“我那时候先是跟你比武惊出了一身汗,接着背着你爬悬崖,还给你运功疗伤。你昏着什么都不知道,我都快累晕了,当然要防着你半夜醒了把我弄死。”
剑自鸣的脸上隐去了表情。曲放忧才以为他要发怒,就见他别开脸,小声说:“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啥?”曲放忧难以置信,于是问。剑自鸣转回头来,狠狠地瞪着他的眼睛,说:“我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让你多睡一会儿。”
“哈?”曲放忧还是不信,问,“那个车夫到底是谁?”
剑自鸣答:“奉夜教紫门门主谢豫。”
曲放忧似乎要将这答案好好消化般地晃了晃脑袋,接着绕着屋子走了两圈,站定后问:“除了煎药的丫环之外,你还想要一个给你运功按摩的仆人?”
剑自鸣深吸了一口气,用比平常略重的语气说:“曲放忧,我好好地跟你说话,你能不能不要曲解?”
曲放忧笑了:“剑自鸣,从没有那个雇主为了让保镖休息令自己处于危险中。你更信任你的下属,可以让他保护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理由,我会当真以为你看上我了。”
剑自鸣哑然。再继续反驳下去必定要说谎,可是,在曲放忧面前,避重就轻的解释都会被他看破,谎言自然更加立不住脚。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敲门的人没有推门进入的意图,只在门口问:“现在可以开火,两位要吃点什么?”
曲放忧立即拉开房门,说:“白粥,其他随意。”
谢豫大方地应了声好,旋即转身离开。
剑自鸣沉默了。谢豫的插问转移了曲放忧的注意,但是……这却是剑自鸣习武以来第一次,被人接近而不自知。
剑自鸣不禁自问:因为谢豫技艺高超?不,曲放忧毫不慌乱,显然早就察觉他的行迹,自己的功力比曲放忧略高。那么,是因为曲放忧在这里么?如果是的话,太糟糕了——曲放忧的武功尚不及自己。
曲放忧注意到他表情阴郁,随口问:“你又怎么了?”
“你走吧。”剑自鸣说,“你不在这里,我肯定听不错任何声音,不需要什么人保护。”
“也就是说,只要我在,你就放心到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曲放忧不无讽刺地说,“讨好我要有限度!”
剑自鸣的眼神锐利起来。他盯着曲放忧说:“对我而言是生死攸关的事,在你看来只是讨好的谎言。很好。曲放忧,你以为你有这个价值吗?!”
曲放忧笔直走向剑自鸣。两人贴近到几乎要将鼻尖撞到一起,视野里只剩下对方黑亮的眼睛。
“……你生气的样子,很漂亮。”曲放忧的声音里带了些许陶醉。似乎是无心的一句话,恰能解释适才所有的争执。
剑自鸣忽然觉得无力。他处心积虑做的事,在曲放忧看来怕是只有调笑的价值。
剑自鸣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回应,就听曲放忧说:“该差不多了,你能自己走吗?”
“……我试试。”剑自鸣说。不料曲放忧在他面前沉下脖子,示意他将手臂搭上去。
剑自鸣向后缩了缩。曲放忧把肩膀靠了过去。
剑自鸣突然想到:天剑盟少主孟归云的妹妹孟芳、江南名妓苏绣、墨雨轩当红的小倌墨月……甚至赤霄门门主傅冰烛都心许于这个人,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剑自鸣揽住曲放忧的脖子。曲放忧顺势将他抱起来,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娴熟轻柔,几乎没有扯痛剑自鸣的伤口。
“不疼吧?”曲放忧不无得意地问。剑自鸣稍加思索,问:“你给巩老爷子打过下手?”
“你怎么知道?”曲放忧随口一问,倒也不瞒他,说:“当年轻执不肯学医非要习武,偏偏我又教了他几招,便被巩老爷子抓去当徒弟了。”
“你会被他抓到?”剑自鸣插问。曲放忧说:“当时好奇嘛!毕竟没有学过。可惜我实在不是那块料。万幸轻执看上了小锦,小锦那时已经有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我就给他们搭了个线,轻执便乖乖地回巩老爷子那儿学医。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剑自鸣不以为然。巩轻执的爱人萧锦曾是黯阁头号的杀手,现黯阁仍以五百两银子悬赏他的人头。巩老爷子无权无势,只有一个“神医”的名头,黯阁的悬赏极可能波及到他。而且,萧锦这个人……
“巩老爷子身边可是有好些像你这样有钱有势,却离了他活不下去的人照料着。黯阁不会对他下手。”曲放忧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说。剑自鸣却想到曲放忧也是黯阁的杀手,便问:“你在黯阁的排名是多少?”
“没有那个东西,”曲放忧说,“我算不上黯阁的人,只是拿钱帮忙杀人。”说完见剑自鸣不信,又补充:“我有把柄在他们手里,也就是说,虽然我答应当你的保镖,但如若他们找我做什么,我也只有先干了再说。”
“喔。”剑自鸣应了一声,不再问。如果真有什么把柄困得住曲放忧的话,想必会有不少人重金相求。剑自鸣也会是其中之一。
曲放忧将剑自鸣抱到餐桌旁的时候,尚未到用餐的时间。只有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了碗筷。
谢豫要了四个菜——山药炖羊肉、白菜豆腐、清蒸茄子、白斩鸡,另外还有一壶酒。他见剑自鸣和曲放忧在对面坐下,便取了酒盅,先斟满了敬剑自鸣。
剑自鸣接得极为顺手。曲放忧却攥住他的手腕,把酒抢了过来,说:“用药,忌口。”也不管谢豫的反应,直接将酒吸进口中,咂了砸舌头,叹:“好酒!”喝完直接将酒盅放在自己面前。
谢豫并不计较。他把手旁的另一个酒盅倒扣在桌子上,然后就为自己和曲放忧添酒。
剑自鸣皱眉,却没说什么。他端起面前的白粥,小口小口地喝,间或夹一点茄子吃。
曲放忧吃得极快,却始终没有动眼前的粥。直到剑自鸣放下碗,他将那碗粥推过去,问:“还吃么?”
谢豫的手腕抖了几抖,好容易才没有掉了筷子。
剑自鸣端起粥来,依旧是小口小口地喝。桌子上的菜除了他碰过的茄子,只剩下飘着辣椒油的盘底。
吃过饭,曲放忧要去自己的客房看看,剑自鸣制止他,说:“你睡我那里。”
曲放忧不满:“我很累,我不想睡地板。”
剑自鸣用极平稳的语调告诉他:“你和我睡一起。我睡床,你也睡床。”
曲放忧打量了一下周围。时近正午,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进来点菜。因剑自鸣的外貌过于出众,每个来客都不免要多看过来几次。曲放忧见状不想纠缠,就问:“为什么,你不嫌挤?”
“我冷。”剑自鸣回答得极其诚恳。曲放忧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冷透了,便不纠缠,抱起他来上楼。
谢豫拼命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仍免不了听到周围的声音。他再一次后悔没有派下属来接应剑自鸣,同时也庆幸没有让下属见到这一幕。就在刚刚,剑自鸣端起曲放忧的粥的时候,谢豫注意到他眼底浮上一丝笑意。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甚至没有从眼眸中散出去,却足以让谢豫感受到自信、坚持以及苦涩……
同样的笑,谢豫在十年前已见识过。那时,剑自鸣背弃婚约,季悠潋远走。夜暝殿外,公认武功最强的赤门主姜奉先横刀刁难。季悠潋笔直地迎上去,只一招就取了姜奉先的首级。于是,季悠潋成了赤门门主,十年来无人敢轻易犯她。谢豫因而知道:剑自鸣的那个笑意,无关善恶,只昭示了一个决定。只不过,剑自鸣的决定,永无转寰的余地。
客房内,曲放忧扣住剑自鸣的手掌,缓缓输入内力。有了前一日的铺垫,曲放忧已知不必全力以赴,便问剑自鸣:“美人自荐枕席是雅事,你的话得另当别论。你是不在乎我做点什么,还是就等着我做呢?”
剑自鸣不答反问:“你真的想做?且不论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兴趣,就算你有兴趣,也得我恢复了才能陪你。你答应做我的保镖,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难道忘了?”
“也就是说,我可以上你?”
“只要你确信不会被我制住,又有把握弄不死我,请便。”剑自鸣说得决绝,眼睛却微微弯起来,漆黑的眸子亮晶晶地,透出几分得意。
曲放忧嘴唇开合几次,都找不出有力的语言回击,只得任命地叹口气,不再说话。剑自鸣反握住他的手掌,闭上眼睛,睡觉。
接下来的行程极为平静。
剑自鸣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曲放忧可着劲儿把他的每一句话往歪处讲,却总能被他不动声色的掰回去。几天下来,曲放忧终于了解到自己口舌上也讨不到便宜,便闭上嘴巴,装一个言听计从的闷葫芦。
进入阴山的地界前,谢豫除去了伪装。他身量颇高,面孔正经得稍显木讷,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奉夜教中掌管情报的门主。
才入阴山,谢豫就将马车的速度放缓。不多时,他停下马车,对剑自鸣说:“青弦真是清闲,三不五时就能跑来。属下去引开他。烦劳曲公子驾车送公子回去吧。”
剑自鸣允了之后,谢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第7章
秋水居与曲放忧上次来时没有多大的变化。草木虽留了几分青色,却已失了生气。
倚红和翠袖一着绯红一着翠绿,很是显眼。
剑自鸣没有照顾两个姑娘的急切担忧,缓缓地对曲放忧讲:“我在鸣剑阁的时候,有两位厨子,一位管家,三个女工,都被那把火烧了个干净。所以搬来这里之后,我身边就只剩下她俩。如果不是小雨做事太干脆利落,我会让程一闪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曲放忧履行剑自鸣的忠告,稳稳地抱着他走。倚红和翠袖因而不好抢上前来,却都很不客气地狠狠瞪着他。曲放忧这才发现:剑自鸣居然又穿上了那件胸前染了血的衣服。他想到当时,自己觉得这衣服蛮漂亮的,从布料上看便知价值不菲,因而没舍得扔,先在后悔莫及。至于当时为什么没有把它洗干净——这个问题曲放忧连想都没有想过。
剑自鸣也不替他解释,只对倚红和翠袖说:“我需要曲少侠每日为我运功三个时辰。所以,请你们尽量不要找他麻烦。”
翠袖已经从倚红那里听说了那一日曲放忧对剑自鸣做的事情,很难接受剑自鸣的要求,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倚红比她平静很多,问剑自鸣:“他为你运功,不会伤到你的经脉?”倚红知道剑自鸣的经脉受不得别人的内力,无论是攻击还是治疗,可是,那一天,她亲眼见曲放忧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用内力为剑自鸣调理了两个时辰才把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的人救回来。她这样问,只是为了告诉翠袖:这世上怕是在没有哪个人,有像曲放忧这样的、能为剑自鸣疗伤的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