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殇离一路施展轻功往回赶,那厢执陌亦亲自带人追来,虽知已是来不及,却总想着能以太子的身份保殇离性命,蔚无双是何人他心里清楚,当年舅舅将之男宠圈养于桃园,此后凡是有人擅入桃园,全部格杀勿论。
却说殇离回到桃园,就直奔无双的居室,适时已是落日时分,夕阳美得使人流连忘返,殇离却顾不得赏此美景,只一心念叨着但愿无双平安无事。
然而再见无双,竟是一副悲戚的画面,那个男子正平躺在床上,微合着双眼,脸上却满是泪痕,殇离拿手指在他鼻下探了一探,发现其气息甚弱,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无双,无双!”殇离轻轻地摇了摇他,感觉到对方慢慢恢复了点意识,却好像无力睁眼,他则又凑近了无双一些,贴着其耳畔小声问道:“无双,告诉我,是不是赵瑞要杀你?”
无双的双唇略微开启,很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殇离见之,连忙将耳朵凑上去,“无双,别急,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此时无双已是奄奄一息,只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用极轻的嗓音艰难且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别怪……他……”似乎这就是他最后留下的话,那以后殇离又唤了无双好几趟,却都没得到回应。
颤抖着将手指再伸到无双的鼻下,那一瞬间,殇离的眸中已升起一片水汽。类似的场景,何其熟悉,“无双!无双!”他哭喊出来,泪水顿时划破眼眶,伴着一股剧烈的头痛,仿佛脑袋都要胀裂了。
恰逢此刻执陌带人赶到,听闻那一声尖利的痛呼,连忙冲了进去,见殇离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好似格外痛苦的样子,他立即上前询问:“殇离,你怎么了?”
殇离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记忆中总有什么要冲破阻碍了一般,那似曾相识的恨意溢满心间,只差一个缺口。
执陌的呼唤不绝于耳,隐隐中殇离听到好像有个遥远的声音正一点点逼近,那个声音就像他自己的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殇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时间的洪流,继而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就仿佛是在他耳畔低语。
同样悲痛欲绝的呼唤,同样想要报仇的决心,“涵妃娘娘,您不要死,殇离不要您死,娘娘,快点醒来……”
“涵妃娘娘,对不起。”
时间又往前推进了些,耳边也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了,多了很多人——好人,以及坏人。
“殇离,你不必为我抱不平,这是我的命啊!”
“涵……涵妃娘娘她……她生了只狐狸!”
“是一只狐狸,腿怎么受伤了?”
“小狐狸,你可别坏我的好事呀!”
“依我看,还是留着吧,如此漂亮的狐狸,杀了怪可惜的。”
猛然睁开眼,殇离恍然明白了一切,“是他……”他暗自低语一声,随之执陌在一旁又问:“谁?”
殇离没有理会,但脑袋的胀痛已渐渐散去。不错,是他,难怪他初见无双时就会觉得此人眼熟,原来早在十四年前,他二人便已结下渊源,想当年他为赵瑞所擒,若非其身旁那白衣少年的求情,恐怕他早已被杀了剥皮做成了衣裳。
所以蔚无双,亦可算是他殇离的救命恩人。
猛然站起身,殇离无视执陌与身后那大队人,只自顾自地又走到床边,紧紧握住无双的手,如同起誓般道:“抱歉,无双,我想我做不到你那样大度,纵然你不恨他,我也必须亲手取他项上人头,希望你能原谅。”
“你要杀谁?”执陌的手猛然搭上殇离的肩膀,他寒着声问道。而殇离只是毫不留情地打掉了执陌的手,冷笑回之,“关你何事?太子殿下管好自己就是了。”
那以后殇离就走了,执陌试图阻拦,然而一群人齐齐上阵,竟不知为何,连一个沈殇离都制不住。
反观殇离,却犹如一下子多出一甲子内力般,那一掌而出,足以逼退全部敌手。
执陌怒极,立马派人去追查其下落,自己却留下来查看无双死因,不料竟在其床单内侧发现一行用血写下的字,上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卷拾肆:擒于赵府
天莲山顶,寒鸣凝视着面前水镜中的画面,忽而启口,“看来殇离的封印已经解开了。”
莲央盘腿静坐于八卦阵内,略显痴迷地盯着水镜中的殇离,沉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不,顶多也只解开了一半而已。”
寒鸣愣了愣,又仔细地将镜中的图像琢磨了一番,仍是表现得不解,“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何以说封印未解?”
“他的记忆确实恢复了,但是他的法力还没有恢复。”莲央伸出手,指尖依旧泛着幽蓝的微光,却见他隔空勾勒出几根线条,而后殇离体中的狐珠形状便慢慢显现出来,“看到没有,他的狐珠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显然还处于封印状态。”
寒鸣看着那颗安静躺着的狐珠,却依然惶惑,“为何呢?我方才看殇离与太子带去的人对敌时,他的内力分明增进了不少。”
“那不过是潜能被激发而已,如若他法力恢复了,你觉得那些侍卫受他一掌,还有活命的可能吗?”伴着莲央的问话,寒鸣又暗自思忖了片刻,觉得师父说得在理,随之不禁感慨,“时候不多了,也不知殇离他能否赶得及。”
莲央轻叹一声,脸上亦泛起愁容,“惟有看他自身造化了。”
而另一边,殇离从桃园出来后无处可去,最终却是在侯府的屋顶坐了一个黄昏,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纵身而跃,这一回他目标明确,正要前往赵府一探。
此去他也不过是为了替无双完成遗愿罢了,若想报仇,如今还不是时候。按照无双的指示,殇离很容易就找着了那棵桃树,树正西方的地下泥土很松,殇离只是轻轻用手拨了两下,便已将土翻开。
无双并未将盒子埋得很深,殇离只挖了一会儿,便已摸到了盒盖,那是个黑色的铁盒子,体积并不算大,看上去倒更像是个首饰盒。
将盒子取出,殇离小心地拍去表面沾上的泥土,而后将盖子打开,果然如无双所言,里头的东西并不多,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信封,除却信封,另外还有一个黄金打造的小葫芦,样式小巧可爱,但份量倒是不轻,若要论其价值,恐怕也是价值不菲,剩下的就是些普通的小物件,大多是工艺品,可能是以前赵瑞外出时见着有趣儿,特意给无双带回来的礼物。
殇离取过信,并没有拆开看内容,而是直接捡了些木柴,就地给烧了,另外的东西,他则连同盒子一同捧在怀里,这便打算离去。
然而世事难料,原本以殇离的轻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赵府却也不是太难,问题就出在赵瑞那老奸巨猾的贼人一早已料到殇离今夜必会造访赵府,于是故意设下陷阱,只等着殇离自投罗网。
此刻殇离望着眼前一片灯火通明,再看那数十把对准自己的弓箭,自嘲地笑了起来,“敢情赵将军还在自家府上养了一支精兵不成?”
赵瑞大笑着从灯火间踱步而出,语气豁达洒脱,“让沈世子见笑了,只是世子大人深夜造访我赵府,还是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不知究竟是为何?”
殇离无意解释太多,反正对方是刻意刁难,无论他说什么,只怕都能被曲解了本意,倒不如省了心,也不必白费口舌了。
殇离悠哉地闲靠在树干上,手里依然捧着那只盒子,心知今儿逃不了,他也就释怀了,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启口,“从来没来过赵府,今夜正好得空,就来转一圈。”
“哦?”赵瑞挑了挑眉,很不屑地笑问,“踏人屋顶入府,难道韶云侯是这么教世子您礼数的吗?”
殇离本来看赵瑞就不爽,这会儿听他将矛头指向了侯府,则更为不快,当即便顶撞了回去,“我看赵将军您府上的待客之道也不怎么样,再说,”他的视线扫过面前那些弓箭手,唇边的讥笑越发深刻,“您这算是私自屯兵吧?呵,还真是懂礼数。”
殇离的讽刺毫不客气,赵瑞听了不免有些动怒,“死到临头了还这么牙尖嘴利,韶云侯果然是把你宠坏了,才会纵容你干出此等荒唐之举。”他略微顿了顿,忽而又挑高了音下令道:“来人,将沈世子给我拿下!”
伴着话音落下,殇离还没能摆出应敌的架势,却只觉脑后一阵钝痛,未及看清是何人偷袭,便已堪堪倒下,昏迷前耳边响着的,只是铁盒坠落发出的声响,沉重得仿佛敲打在心扉。
再睁眼时,殇离却是浑身无力,所幸赵瑞并未将他打入阴暗潮湿的地牢,而是将他安置于一间客房之内,屋里倒也空旷,除却他躺着的这张床,剩下的只有一张方桌和两个圆凳。
殇离使不出力气,心里琢磨着必是赵瑞给他下了药,如此一来,别说逃跑了,恐怕走两步都得跌倒。他暗自尝试着运功,结果不出所料,一切皆是徒劳。
就这样,殇离在赵府呆了整整三日,第三日的傍晚,赵瑞来探望过他,两人还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
由于被下药的缘故,殇离近来只能在床上度过,顶多也就在丫鬟的扶持下坐起半身,不过平日里他也只是在用食时才会坐起,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躺着舒服。
但这日,他却特地坐起身与赵瑞面对面地谈话,说起来,也算是对赵瑞的尊重了。
赵瑞此人虽然阴险,说话倒是毫不含糊,就这点而言,殇离还是挺欣赏的,却见他坐在床边,神色悠然,脸上无喜无怒,“我知沈世子是个明白人,亦不与你绕弯子,咱们明人跟前不讲暗话,我清楚你心里想我死,说白了,我也见不得你活着,既然你我都恨不得对方立刻去见阎王,那就凭真本事来斗。”
殇离一听这话,忽而乐了,“赵将军倒是直白,不过,你说的真本事难道就是指现在这样对我下药将我关押在你府上吗?”
赵瑞笑笑,并不觉得有任何窘迫,“沈世子言重了,事实上,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达到了目的,那就算是成功。”他的手随意地摆在自己的腿上,那坐姿看着极为正派,“好比我虽无法废了你的内力,但用药物能制造出同样的效果,何乐而不为呢?其实,要论起来,我已经胜出你一大截了。”
“我看却未必。”殇离略显无力地靠着软枕,他身体虽然倦得很,但头脑却是极为清醒的,“你我要分胜负,短时间内还分不出个结果来。”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真像个久卧病榻的荏弱之人,“赵将军想要杀我,却又将我安置此处迟迟没有动手,想必是有不能动手的理由。”他扬起唇角,显得精神了少许,“赵将军也知道,我与太子殿下算是有些交情,恐怕……你是顾忌到太子,所以才一直不敢动手杀我吧?”
赵瑞抚掌大笑,“沈世子果然聪明,不错,要不是因为太子,我又怎么会留你到今日。不过你也真有本事,能把太子迷惑成那样,你不知这三日外头都闹成了什么模样。”
“哦?”殇离挑了挑眉梢,笑得略显狐媚,“我倒真挺好奇,外头究竟闹成了什么样?”
“太子为了你,可都求到皇后那边去了,你说你的面子是不是很大,方才他还派人来传话,说今夜过来拜访我这舅舅。”赵瑞弯下腰,凑近了殇离一些,“我这外甥平日也不见得那么主动来我府上,这回为了你,却是敬了一番孝道。”
殇离不屑地冷哼一声,“还不是一家的?太子去求皇后,皇后又是你妹子,当年你们一块儿作恶,这会儿自然也是同心想要除掉我。”他轻呵了一口气,非但没显出丝毫畏惧,更是自我打趣着道:“依我看啊,太子殿下此举委实不明智,如今怕是连皇后娘娘都觉得我碍眼了。”
“不过有太子保你,我也不能把你怎样。”说话间,赵瑞从袖中取出一只金葫芦,赫然就是之前殇离在盒子中看到的那只,“你知道吗?无双死前还和我说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你看,那个不乖的孩子又对我撒谎了。”
殇离略微一颤,一想到无双,又觉得心酸得很。从赵瑞手中接过金葫芦,他对着发了会儿呆,继而又不禁感慨,“我真不明白,无双到底为何要死心塌地爱着你,你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那一瞬间,殇离觉得赵瑞的眼神似乎突然间黯淡了许多,“前日,我把无双的尸体带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也忙于为他办丧没空顾及到你,我答应过他,会厚葬他,我会将他葬入我李家陵墓,他伴我十余年,这也是应得的。”
殇离摇摇头,“或许你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可是,却未必是他最想要的,无双那个人傻得让人心疼,你都已待他薄情如斯,他却到死都还想着替你求情。”他想到无双最后的那句“别怪他”,又无奈地长叹,“然而你又能给他什么?一个属于赵家的灵位而已吗?”
赵瑞没有立刻回话,被一个晚辈这样指责,让他感觉有些微妙,沉默了许久,他才复又启口,“我并不需要给他什么,他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殇离的嗓音猛然挑高,他也不知为何,总之听着赵瑞这话,忽然间就觉得恼怒,同时他为无双感到不值,“我竟还指望你能说出‘生同衾,死同椁’之类的话,看来真是我傻了,别人尚且能有这份心意,而你赵瑞,怎么可能?”
“生同衾,死同椁?”赵瑞笑开了,“蔚无双只是个男宠。”
殇离微微颔首,笑得苦涩,“不错,你说得都对。”这谈话注定不欢而散,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恰逢此时,有下人来报,道是太子驾到,正在花厅等候。
赵瑞说:“太子定是为你求情来了,我先去了,明日再来。”而后他亲自扶殇离又躺下,余光无意中扫到殇离手中仍旧紧握着的那只金葫芦,他又笑了笑,“这葫芦便给了你吧!”言下,则随那名家丁而去。
赵瑞走出殇离的房间,但脑海中却仍想着殇离的那一句“生同衾,死同椁”,他抿了抿唇,半晌之余,才在心中暗道:蔚无双纵然只是个男宠,亦是属于我赵瑞一人的。
当即他已做下决定,赶明儿就让人先准备起来,他日如若自己死去,定要无双白骨作为陪葬。
……
执陌此行自是为了殇离而来,昨日他上皇后那儿去求情,却不料竟是撞了钉板无功而返,眼看着已是三日过去,无措之下,他惟有亲自上赵府走这一趟,只盼赵瑞能看在他这太子的面子上,放殇离一马。
偏偏赵瑞从一开始就在与他打太极,话绝对不会说得太满,绕了好几个圈子最终却都不着重点,这让执陌难免有些失了耐心,于是他琢磨着索性将话挑明了说,“舅舅,我看沈世子也并没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恶行来,不如就卖我个面子,此事做罢了,如何?”
赵瑞看执陌终于沉不住气了,便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你既然还认我这个舅舅,那么也请听我一句,这件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这怎么行?就凭沈世子与我的交情,我又岂能眼睁睁看他出了事还置之不理呢?”执陌说得正义凛然,也是想着借此让赵瑞看清自己的决心,“如今舅舅将沈世子扣留在府中,却也说不过去,倘若舅舅肯退让一步,不妨将他交给我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