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呢?惹师父生气你很高兴吗?”寒鸣这人平日里待人都冷冰冰的,可对自己的几个师弟却是极好的。
殇离自嘲地笑了笑,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自己的掌心,寒鸣拿来的这药涂着清凉,这会儿倒也不觉得很疼了,“大师兄,如果有人因你而死,你能做到坐视不理吗?”
“涵妃的死与你无关,她不过是后宫勾心斗角下的牺牲品,就算当日没有你,她一样难逃一死。”伴着寒鸣的言语,殇离的话旋即跟上,“话虽如此,但难免会想,如若我没有下山,是否涵妃可以躲过此劫?”
“殇离,你这是在钻牛角尖!”寒鸣猛然抬高了嗓音,双目灼灼地盯着殇离的眸子。
殇离却丝毫不惧,迎着他的目光与之对视,“就当我在钻牛角尖好了,没关系,师父可以不帮我,你也可以不支持我,但谁都阻止不了我的决心,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
寒鸣喟然长叹一声,将药膏放在一旁,他站起身,已不愿再继续交谈下去,于是冷漠地留下一句,“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言下便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莲央每日去一趟刑堂,只为问殇离讨要一个答案,然而连着七日,殇离的答案却从未变过,从一开始他的态度就很坚定,到了第七日,他依然如此。
那个黄昏,刑堂的大门被推开,夕阳从外面照进堂内,略显刺眼。莲央站在刑堂中央,抬头望着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的殇离,照旧是那个问题,“还是想回宫里去吗?”殇离的打算,其实莲央很清楚,这小狐狸此次回来,本是想要寻一臂之力。
只是,真的该帮他吗?莲央仍是不确定,但殇离的坚持,却让他的心念有些许动摇。
莲央道:“你在人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所谓涵妃对你的恩惠,亦不过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换做别人,兴许也会为你包扎伤口。”
殇离垂眸浅笑,“师父与我讲这些也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反是您既然都知道我在人间受苦,何不前来搭救?”他言辞间带着责怪,莲央自然听得明白,却并未被激恼,但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刻意避开殇离的问题,莲央不答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此恩非报不可?”
“是。”
“只是因为她给你包扎了伤口?”
殇离愣了愣,可能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很荒谬,但他沉默了会儿,仍是回答,“是。”
莲央却没再说话了,大概是在心里骂他吧?半晌之余,他回过身,看样子是打算去了。正此刻,身后忽然又传来殇离的声音,“纵是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
止住脚步,莲央又转过头,“我倒从来不知道,狐狸竟是如此知恩图报的种族。”不等殇离回话,他又问,“手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殇离对这话题突然的转变有些反应不及,怔愣了下才道:“已无大碍,劳烦师父操心了。”
莲央微微颔首,“那就跟我来吧!”说着,他已先一步迈出了刑堂。
……
莲央有个练功房,殇离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们这些师兄弟中,也就只有寒鸣可以自由出入。每一百年,莲央都会有一次闭关,殇离依稀记得,上一个一百年,师父闭关期间出了桩大事儿,那次闹得很大,二师兄背叛师门,率邪妖厉鬼攻打天莲山,欲将此处占为己有。是时便是大师兄前去请师父出关,最终虽赢了战事,但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师父总念叨着师门不幸。
不过那回师父仍是给二师兄留了条生路,只是再不准其踏入天莲山境内,自那起殇离就知道,他的师父其实心软得很。
而这一回,莲央看上去气势强硬,心里却早已软了下来,此刻,他带着殇离走进了他的练功房。
这屋子并不大,布置有些像禅室,在中心位置的地上画着一个八卦阵,而屋子的各个角落也摆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至于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殇离也不太懂。
莲央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让殇离先坐下,继而自己则跑到一个类似巫师台的桌子后,从抽屉里取出个小盒子,他打开盒子,拿过里头那件宝贝,又走回殇离身边。
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殇离面前,莲央说:“这给你。”
殇离一愣,略显惶惑地抬起头对上莲央的双眸,这东西他认得,正是前些日子他一心想着念着的莲影。师父说,要让他高兴了才肯将莲影相赠,而自己不听话叫师父生气,本是不对这仙器抱有希望,却不料被关了七日,一出来就得了这样一份大礼。
“师父?”殇离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而后伸手接过莲影,还未来得及问个明白,却听莲央先行启口,“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为师这就将莲影赠予你,但愿日后,它能替我保护你。”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殇离自是懂了莲央的意思。眸中顿时泛起一丝惊喜,殇离霍然起身,与莲央相对而立,“师父,谢谢您。”
莲央的手稍稍抬了下,“不必谢得太早,我答应帮你,但成与不成却在于你自己。”说话间,他拉起殇离的手,二人一同走到八卦阵内。
“八卦通天,阵内一日,人间一年,届时我将为你坐守阵内半月,同时送你转世人间十五年,但既然是转世为人,记忆和法力自然是要被封印的,而能否解开封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莲央让殇离站在阵中央,继而右臂平展,手中握着一串白玉仙珠,却见他轻轻拨弄几颗,八卦阵已渐渐升起幽蓝光芒,“殇离,我有言在先,只保你人间十五年,你十五岁生辰之时,我会召唤你,若那时你不回来,极有可能将永世困于此咒之内,谨记师父的话。”
“殇离知道。”言下,手里的莲影忽然变了,化作一条项链挂在脖间,周遭光芒越发强烈,最终刺得殇离睁不开眼。
“小离,保重。”那光芒持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一点点散去,莲央仍立在原处,而他面前却已空无一人。与此同时,韶云侯府传出喜讯,侯爷夫人诞下小世子,起名:沈殇离。
卷肆:沈家世子
永逸十二年,冬。
这个冬季似乎比前些年要冷得多,入冬以来京都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场面竟是与十年前的那场大雪极为相似。
十年前,涵妃病逝于蕴涵殿内,而后天降飞霜,那场雪下了整整三日,将皇宫披上了银装,那段时日,放眼望去,入目的皆是一片皑皑白雪。
也是那一年,当年的茜妃如今的皇后诞下了太子,隔月,韶云侯夫人诞下世子,世人皆道,永逸二年是个喜庆之年。
而说起那小太子执陌与韶云侯府的小世子殇离,倒也真是奇了。太子面相隽秀,双目却是凌厉得很,甫一出世就为人啧啧称道,大伙儿都讲这孩子长得俊,日后长大了必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
而韶云侯世子则更不得了,比之太子执陌,殇离的长相可谓是漂亮得过分,就拿前阵子携贡品而来的那名西域使者来说,那人初见殇离,就道其生得好看,那夜宴上,他还玩笑说这小世子可是投错了胎,本应生作女子?
殇离当时在场,听了这话也没有太大反应,却是硬生生将怨气都藏在了心里,待酒宴散了回到府中,丫鬟送上醒酒汤,他当即提起那碗盅就朝门外掷去,适时侯爷过来,瞧见这场面竟是大笑起来,笑嗔殇离学着一身武艺却都用来摔碗了。
而翌日一早,侯爷便下令全府,以后谁要是再敢对世子的容貌评头论足,就等着掉脑袋吧!对此,殇离倒也没有表现得很欣喜,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二皇子耳中,二皇子殷执风与殇离平日也算交好,外加他皇子的身份,有什么话向来直言不讳。
此刻殇离看着自己面前那笑得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的二皇子,阴恻恻地问道:“二皇子笑得那么欢,是当真有那么好笑吗?”
闻言,殷执风连忙摆摆手道:“也没,哈哈,不过殇离,这话别人说来还算正常,可偏偏从你口中说出,就觉得特别有趣儿。”他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依然噙着一抹微笑开口,“你说,咱们这群人里,谁不晓得你沈世子睚眦必报的个性?”
殇离倒也不恼,只是单手撑着脑袋很随性地甩出一句,“多谢夸奖。”
而殷执风则仍在那头痴痴地笑,完全没有察觉到殇离眸中渐渐泛起的一丝冷厉。片刻之余,忽闻殇离复又启口,“听说太子殿下就要回来了,若我没有记错,二皇子好像很畏惧你那位皇兄?你说,如果我到时在他面前告你几状,是不是就有好戏可看了?”
“你……”殷执风就知道殇离是这么个脾气,谁要是惹了他,这口气他定是要讨回来的。可一听殇离提及太子,他就难免紧张,却又摆出架子佯装愠怒,“沈殇离,你敢威胁本皇子?”
殇离依旧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眼梢略微上挑,眉间带着几许妖冶,“我就威胁你了,你还能把我推上断头台吗?”
殷执风起初也就是和殇离闹着玩,哪知这小子如此玩不起,这会儿更似真要与他拗上,于是赶紧改了口风,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的大抵就是殷执风这样的人。
“我的好哥哥,刚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放在心上,我才不舍得把你往断头台上送呢。”殷执风谄媚地凑上去,看样子还打算给殇离捏捏膀子。
殇离连忙换了个方向倚靠,极为巧妙地避开了殷执风的碰触,“我可不是你的好哥哥,你家太子哥哥明儿才要启程回来。”言下,他忽而抬手指着又打算把魔抓伸过来的殷执风,“我警告你少对我动手动脚的。”
殷执风无奈地缩回手,“我说你怎么像个大姑娘似的,碰一下还能少块肉不成?”
殇离狠狠瞪了殷执风一眼,对方旋即不吭声了,“叫你多废话,真要我上你皇兄那儿去告状吗?”
“不敢不敢。”殷执风嬉皮笑脸地在殇离边上的位置上坐下来,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对了,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皇兄吧?”
“嗯。”殇离淡淡地应了一声,太子殷执陌自小因体弱而被送至少林习武,每年就回来那么几趟,回来后也没留几日就又匆匆走了,以至于殇离想见那位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据说此次太子回来就不走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而且下月就是太子生辰,庆生宴上总是得见。
“那等皇兄回来,定要把你介绍给他认识,最好能让皇兄管教下你,好让你也知道他的厉害,省得你整日净知道欺负我。”
听着殷执风这番犹如小弃妇抱怨的话语,殇离觉得特别好笑,“哟,我的二皇子,我哪敢欺负您呀?”
“得,在我跟前少装,把你做戏的好本事用来对付那群想拉拢你的大臣吧,我这儿就省了。”
殇离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是,二皇子说话还是那么实在。”
“那当然。”殷执风得意地扬起下巴,那么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做着这样的动作,虽是有点滑稽,倒也挺可爱的。
那日殇离在二皇子的清风殿内玩闹了一整个下午,回去后却染上了风寒,因此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就连太子殿下的接风宴都没能到场。
不过皇上也算想着他,特地赏赐了不少上品给他进补,还亲自到侯爷府上探望过一回,这一来反倒让殇离有点受宠若惊。
半月之后,殇离养好了身子,而太子殿下的生辰也快到了。按照以往的规矩,殇离是不必操心送什么礼的,本来以韶云侯府的名义包一份大礼就是了,可这回也不知是哪个大臣出的馊主意,说是官家之后要单独赠礼,礼不在厚但求心意,还煞有其事地道,这么做可促进皇子官后之间的感情。
殇离听得此番谬论,只在心里不屑地冷笑,继而丢了一叠银票给他的贴身侍从小七,让那小子去找个师傅打造对小金人儿来就好。
韶云侯听说后却把殇离狠狠骂了一顿,指责他对待太子的诞辰不够重视,结果那对小金人儿打造完了,却到底没能送出去,因为他爹说这礼显不出诚意。
于是乎,殇离还未见着那太子的面,却已是对他很是不喜。最后殇离实在没法,只好上玲珑馆找了个巧手的相公教他做陶艺,亲手捏了个陶艺娃娃给包成了礼。这怎么说也是他的制作,每一笔可都是他给画上去的,若还说不够诚意,他也真不知何谓诚意了。
不过好在他爹对这份礼很满意,也没再挑他毛病,殇离回头想想,只觉他爹的眼光奇特,那上百两的金人儿看不上,却看上这不值钱的泥娃娃。
但无论如何,这礼总算是定下了。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偏偏在庆生宴之前又出了状况,当时他把这陶艺娃娃放桌上,是想着待会儿直接带进宫去的,可一不小心就给摔地上了。说起来也是他自己不好,本是让小七递给他,而小七递得也挺稳,他却接得不稳,手一滑那礼物就掉地儿了。
陶艺这玩意儿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禁摔,只听一声脆响,殇离蹲下身一瞧,果真是碎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殇离倒也没有觉得太紧张,反是小七看自己把送太子的礼给打碎了,吓得都快哭了出来。
殇离眼见着小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求饶,眉头终是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做什么?我有怪你不是吗?还不赶快起来!”
此话一出,小七就如得了特赦般赶紧站起身,而后站在殇离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如今可怎么办呀?”
殇离坐在桌旁冥思,这碎了的陶艺娃娃自然是送不出去的,但礼部那里的礼单早就出来了,说好了是送陶艺品的,若临时改了怕是难交代,可现在再去重做一个也不现实,爹又要求心诚,他若买个现成的来铁定要被骂死,时候不多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正一筹莫展之际,殇离忽而瞥见先前让人订做的那一对小金人儿,脑中灵光一闪,他连忙对小七吩咐道:“你立刻去玲珑馆帮我要点颜料来,快去快回,时间已经很紧了。”
“是。”小七也知事态严重,丝毫不敢怠慢。所幸玲珑馆也不远,这一去一回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既然来不及重新做,那就给这对小金人儿上色吧,爹若真问起来,好歹也是他亲手画的,再来用颜料遮一遮,看上去也和陶艺娃娃没两样。
除去了陶制的程序,上色到烘干却也用不了太久,爹娘早已出门,照理说这时候他也应该在宫里头了,奈何突然出了这么个意外,委实让人措手不及。
好不容易搞定了贺礼,将两只小人放回礼盒包装好,殇离便匆匆赶往了皇宫。爹此刻想必正在心里骂他吧?完了完了,今儿要是迟到了回头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别到最后却是栽在了这上头,早知会来不及他当初就该买个现成的陶艺品来充数,顶多也就被爹骂两句而已。
殇离本是叫了顶轿子入宫的,可最后他嫌轿子太慢,又一时弄不到马,只好自己一路跑了过去,可都说祸不单行,刚一入宫就撞上个人,若不是他把礼盒抱得紧,想必刚赶出来的礼又得飞了。
殇离一怒之下,对着面前那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骂道:“哪来的不长眼的兔崽子,连小爷我的路都敢挡?”
此少年衣着体面,而在其身旁还有一人稍微年长,却是一身侍卫行头,想来这二人定然是主仆。此时那名侍卫听殇离此言,立马站出来要为自家主子抱不平,“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明明是你先撞上咱们的……”他本还打算接着说,可身边的那名少年却略微抬了抬手,示意他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