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执陌看到他这样,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他并不清楚殇离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听温冕说,殇离似乎是被他家主人从死亡边缘给硬拉回来的,以至于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下床,但养些时日会好的。
执陌说:“我恨死了自己,殇离,对不起。”
而殇离却只是对他摇头,他知道执陌没错,若真要怨,只怨天意弄人,偏偏让他爱上了仇人之子。
殇离要执陌把耳朵凑近些,然后他贴着其耳畔费力地启口,“是我该说……对不起,还有……”明明只有几个字,却已把他累得喘息连连。
执陌看他喘得急了,连忙道:“别说了,殇离,好好躺着养身体,什么话都等病好了再说。”
可殇离就是那么固执,似乎不把话说完就不能安心般,他使劲拉扯着执陌的袖管,尽管那力道在执陌看来微不足道。
最终执陌实在拗不过殇离,只好又把耳朵凑近些,这才听见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还有,执陌,我爱你。”说完这句话,他就又睡了过去。
近日殇离一直很嗜睡,前几天莲央总陪着他聊天,殇离没力气说话,莲央就只自管自地说,常常说到一半,就发现殇离睡着了。
莲央很怕殇离会一头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而执陌也同样害怕。
这样的恐惧直到执陌来到何楼居后的第七日才稍稍缓解,那时殇离说话已经不觉得费劲了,他偶尔也会靠着软枕在床上坐一会儿。
莲央总希望他能多躺着,可殇离却说自己真是躺得太多了,如今只要占着床就觉得乏,倒不如坐起来活动下颈骨。
莲央拿他没法子,便让执陌好生看着。
那天殇离摸着执陌的脸,指尖顺着其轮廓抚过眉眼鼻唇,最后他说:“我觉得,我好像有很久没有这样碰过你了,以至于此刻我明明摸着你,都觉得那样不真实。”
闻言,执陌一把握住了殇离的手,让他的掌心依旧贴着自己的脸颊,“殇离,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哪怕你是男人,哪怕,你杀了我母后和舅舅。”
殇离听着这话,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
倒是执陌看他流泪,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提这事儿了,殇离,你别哭啊!”
而殇离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半晌之余,他才又问:“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变成了一只狐狸,你还会爱我吗?”
执陌温柔地替殇离拭去眼角的泪,而后刮了下他的鼻子,笑道:“当然,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殇离的脸上没有激动,眸中亦没有兴奋,他只是用很平静的语调缓慢地问着:“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至此,执陌又长叹一声,终于将心头的疑惑问出了口,“殇离,其实,你真如宫里头那些流言所说的一般是妖对吗?”
殇离纤长的睫毛略微一颤,他忽然垂下了眉眼,淡淡地笑开,“当年涵妃娘娘生下一只狐狸,因而被先皇打入冷宫,道娘娘乃是狐狸精转世,其实不然。”
到这一刻,殇离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虽决定了要为了执陌成为凡人,但是他仍然想要让他心爱的人知道自己这一刻的身份,“涵妃娘娘诞下一子,却被你母后和舅舅合手偷偷掉了包,那个真正的太子是段怀抒,而那个替身小狐狸……”殇离抬起头,深深地望入了执陌的眸中,“是我。”
尽管事先做了心理准备,可当从殇离口中得知这一切时,执陌仍是不免怔了怔,继而是长久的沉默。
殇离此刻却是极为释怀,就像背了十余年的包袱终于放下了,他说:“莲央是我的师父,天莲山确实存在,你见过的寒鸣和花冷也的确是我的大师兄和三师兄,另外听师父说,我爹是狐妖,我娘是狐仙,所以,我也就是个半妖半仙吧,总之不是凡人。”
“那么,你怎么会来到凡间,又成为了韶云侯的世子呢?”
伴着执陌的问题,殇离再度启口,“涵妃娘娘于我有恩,她死前曾拜托我,若是她儿尚在人间,希望我帮其远离朝廷,另外,我既想为娘娘报仇,又想还其恩惠,故请师父帮忙,让我转世人间,原本计划只是十五年,可是我十五岁生辰前你母后和舅舅暗中指使下人在我食物里下毒,致使我性命垂危,因而没赶得及回去,所以转世咒被破坏,我法力尽失,记忆也受了损。”
经殇离这么一说,执陌终是了然,“所以你一直对我母后和舅舅成见很深,就是因为当年涵妃娘娘的事?”
殇离微微颔首,并不否认,“当年的事我亲身经历过来,我知涵妃娘娘是怎样的人,她死前的那些日子,我都陪在她身边。今日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执陌,我已将你当成了自己人,另外,段怀抒是无辜的,我之所以请求你许他离京,不过是想完成涵妃娘娘的遗愿,还望皇上莫要再降罪于他,而他,自然也不会再回来同你争夺皇位。”
“这些就别说了。”听殇离提及此事,执陌的心里极为不好受。
而殇离也当真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口气,随之便沉默了下去。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冷硬,两人彼此对望了须臾,殇离才又启口,“但我已同师父说了,等我身体一养好,就要他为我剔仙骨。”
“剔仙骨?”执陌一愣,旋即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事,“剔了仙骨以后你会如何?”
殇离笑起来,可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的笑容都显得很苍白,“剔了仙骨,我便能成为凡人,那样的话,就能与你长相厮守。”他刻意隐瞒了剔骨的风险,只为不让执陌担心,“待那以后,我便随你回宫,你若愿意,便将我养在乾清宫的偏殿里,即便是来个金屋藏娇,我也不再有任何怨言。”
执陌从来没想过,殇离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可不得不承认,殇离此言中确实挑明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殇离是男人,又杀了太后和国舅,倘若执陌还留他在身边,难免要遭人闲话,或许他可以给殇离安一个新的身份,只说他其实就是和沈殇离长得相似罢了,但就算是那样,身为一代君王,又如何能够立一个男人为后呢?
执陌想要和殇离在一起,也许就真的只能像殇离说的那样,来一个金屋藏娇,可是那样,他又怕委屈了殇离。
偏偏这只小狐狸此刻竟是这般善解人意,他说:“罢了,我早想通了,你是皇上,是天下人的君主,我不可能把你独揽在身边,其实爱一个人,只需知道他心里同样有你,这就够了。”他说到这一句时,眸中顿时飞扬起一抹神采,可紧接着又渐渐泛起沮丧,“我知道,以我目前的情况定是无法再回朝了,就连侯府恐怕都难回去,殇离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在人间的爹娘,二十年来,他们待我一向很好,是我辜负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殇离总觉得自己最近不仅身体虚,就连感情都变得很脆弱,动不动就哭,真是越来越像姑娘家了。
他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又接着道:“所以,我只能被你养在宫里,不过那样也好,至少可以让我每日都瞧见你,我满足了。”
殇离说,他满足了。可是执陌就是觉得,殇离这并非满足,而是无可奈何。
他伸过手臂,将殇离搂入怀中,继而凑着他的耳畔柔声低语,“可是我不舍得,我看你受委屈,心里就与你一般痛,殇离,我好想立你为男皇后,这一生,也只娶你一人。”
殇离安静地靠着执陌的肩膀,唇角略微往上勾了勾,“不可以,执陌,不要冲动,为了我做出那样的傻事委实不值得,你想,把我安置在乾清宫里,白天你去处理朝政,我就可以用看书、画画、写字来打发时间,等到晚上你回来,咱们一块儿用膳,再相拥着入眠,这也很好,不是吗?”
执陌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他顿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殇离一愣,忽而又听执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要给你的是快乐、自由、幸福,而并非把你像一只囚鸟一般困于宫中,殇离,你懂吗?”
那之后,殇离不说话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连执陌都说不清他俩到底这样静了多久,直到两人分开彼此的怀抱,殇离才缓缓开了口,“我懂,但是同样的,我也不想你为难。”
而那天的对话终究是不了了之了,后来殇离说,他想要出去晒晒太阳,起初执陌是不答应的,但这小狐狸闹起来,也实在是谁都拿他没法子,好在萧何楼给了他一把轮椅,于是他便将殇离抱下楼,让他坐在轮椅上,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
殇离说:“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出来过了,坐在太阳底下的感觉真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活的。”
执陌一听这话,立马嗔道:“你本就是活的!”说着,他又握着殇离的手抚上其心口,“你看,心还跳着呢!”
殇离莞尔一笑,那一瞬间,执陌觉得这笑容美得胜过天下最美的画。
黄昏时,殇离又似想到了什么般突然对执陌说:“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等老了以后,还能与自己心爱的人一同并肩坐在夕阳下,我握着他的手,他握着我的手,只是相互依偎着,却很幸福。”
执陌侧目望着殇离,只觉得他眸中的光色带了点凄凉,恍然间心中又是一抽。走到殇离面前,他蹲下身,两只手搭在殇离的膝盖上,郑重地启口,“会有那一天的,殇离,相信我。”
言下,他重新站起身,推着殇离到前方去看看,可才推了一小段路,殇离忽又说道:“执陌,你千万别因为我抛弃江山,千万不要。”
执陌的手猛然一颤,随后轮椅也停住了。
殇离依旧安静地目视前方,并没有回头。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杵着,半晌,殇离终于出了声,“我一定猜中了你的心思,对吗?”
执陌没回答,殇离也不觉得尴尬,只笑了笑,说:“你是皇帝,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因儿女情长而坏了山河,所以,答应我,定要当个盛世明君。”
执陌眉头微蹙,良久后才道:“父皇并非只有我一个皇儿,江山也未必非要我来掌管。”
“就算执风仍在,他也是当不了皇帝的,而执远能力是有,可惜脾气太躁,再往后的四爷和五爷如今年纪尚小,惟有你执陌,无论是性情还是头脑都是为君的不二人选,当日先皇立你为太子,或许是因为你母后的卑劣手段,但后来你被废黜却又能重新上位,的确是因为你乃天生的君王。”
“可是我不想……”
执陌的话还没说完,殇离又抢过话锋,他回过头,对上了执陌的眼,“你非当不可,这江山是你的,先皇将皇位传与你,便是要你好好治理国家,你若让位,天下必将大乱,届时暂不说你的兄弟中有没有人能稳住局势,万一有奸人欲趁乱篡位,即便你再回去,也很难保住殷家皇室。”
殇离说得有理,以至于执陌想要反驳都无言以对。最终他问:“那依你说,我该如何做?”
殇离的口气很淡,不像在讲道理,反倒如同在闲话家常,“专心当你的皇上吧,其他的,等你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替你的位置时再作考虑。”
执陌无奈,喟然长叹一声,却也惟有妥协。
那日之后,执陌陪殇离看过了黄昏,这才抱着他回到房中,而三日后,便是剔骨之期。
卷陆拾:剔骨之术
剔骨前的那一晚,温冕来找执陌,说是他家主人和莲央公子请他过去一趟。执陌闻之与殇离对视了一眼,心里清楚定是为了明日剔仙骨的事,于是微微颔首,随着温冕去了。
三楼书房中,莲央和萧何楼正相对而坐,而千尘就依偎在莲央身旁,见执陌到来,千尘立马站起身来行礼,“千尘见过皇上。”想来他到底也跟了执陌一阵子,对其总是如最初时那般敬畏。
执陌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刚到何楼居时,他见着千尘时亦是一怔,后来忆起当日千尘便是被莲央劫走的,如今他会在何楼居倒也不稀奇。
执陌走到萧何楼边上的空位坐下,与二人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继而开门见山便问:“不知二位今夜叫我前来所谓何事?”他没有自称“朕”,只是觉得在这两人面前摆皇威没什么意思。
而莲央倒也直白,并不隐瞒他丝毫,“相信你也知道,明日便是殇离剔仙骨的日子,今日叫你来,主要想要告诉你,剔仙骨之后需要做的事。”
直觉告诉执陌,剔骨肯定不像殇离说得那么简单,但今晚莲央和萧何楼特地把他叫来说这事儿,却让他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请如实相告,剔仙骨会对殇离造成怎样的伤害。”
莲央的双手随意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剔过仙骨便成了凡人,那么他的千年道行自然是不复存在,另外,除了仙根以后还必须以醉仙石修补肉体,醉仙石则要到醉仙洞内去找缕香仙子夏潇依,但是要她让出醉仙石其实也不容易,而且,就算有了醉仙石,也只能保殇离稳住经脉,剔骨之后,他的身体必然会很虚,比之一般人还不如,这点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执陌听莲央如此细细说来,一时间竟是懵了,他从来不知道剔仙骨会对殇离的身体有那么大的影响,一直以来,殇离都把剔骨说得很简单,就好像喝一碗孟婆汤就能忘却前尘一样容易。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萧何楼始终坐在一旁没有表态,莲央却也不再启口,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执陌仿佛经过了一番内心挣扎,终是下定了决心。
抬起头,他对上莲央的眼,“我知道了,莲央公子,这剔骨,我不要殇离做了。”伴着他的话,执陌注意到莲央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顿了片刻,执陌再度启口,“无论他是人是妖是仙,对我而言他都只是殇离,就算有一天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狐狸,我依然爱他,所以,剔仙骨那样危险,干脆罢了吧,我不想他冒任何风险。”
莲央的双眼眯了起来,狭长的眼缝中射杀出一丝冷冽的光,他眼神中带了些许探究,良久后,他终又开口,“可惜了你一番心意,只是那只小狐狸不会答应,你也许不知道,之前我带他离京时,他哭着求了我很久,希望我能送他到轮回道,他甚至一心求死,只为了下辈子为人,能与你在一起。”
执陌又一怔,双唇微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倒是莲央知他心里想法,则又说道:“他想要当凡人,并非是怕你嫌弃他的身份,事实上,他的身份并不比你卑贱,只不过他想要和你一块儿慢慢变老而已。”
执陌忽然想起殇离说的那个心愿,等老了以后还能相依着坐在夕阳下,当时他只以为殇离这话的重点是相依看夕阳,直至此刻,听过了莲央的话,他才知道,原来殇离渴求的,是能与他一起变老。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执陌有些暴躁,他不愿殇离冒险,可显然,如果不剔仙骨,殇离一定也会不开心,那样的话,同样也无法完成殇离的心愿。
莲央瞧执陌越发的不冷静,终于长叹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提议,“明日一早你便去醉仙洞找夏潇依,殇离这边交给我,你放心,我亲自来为他剔骨,绝对不会有事的,但是,前提是你定要将醉仙石带回来。”
“可是殇离……”执陌在意的始终是剔骨后殇离会变得很虚弱,就像莲央之前说的,就算有醉仙石,他也将不如平常人,这让执陌如何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