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很小,比不上李家大宅,也比不上李振与他独自住着的那栋房子。但是,却有种拥挤的暖意,直要烫到心底。像是墨白小时候的家,尽管狭窄,却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丝丝温情。
尽管离开那个家那么多年,但是墨白还记得那个家,那个家里面的每一个东西,每一样摆设,他无数次地悄悄在脑海里勾画着那个家,将它千百次地回忆着,但是却刻意忘记了那个在家里忙碌的身影,那隐约飘过的波浪长发,那抿着笑的红唇,那泛着光芒的杏眼。记忆里的温柔的笑声被他强制驱逐出脑海,越飘越远,隐没在这慢慢走过的时光中。
墨白抱着李特,放松肩背,将自己投入沙发中,他出神地望着前面厨房,不断走来走去移动着的女人的背影。
张淑敏的头发长长的,平日里为了方便劳动总是在脑后盘起来,今日为着这个她眼中的约会,她将头发放了下来,乌黑的泛着光泽,因常日的盘旋有些微卷,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她转过脸,抿着嘴唇冲着墨白笑着,轻声问着,“墨白,想吃什么?……”
墨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杏眼那样熟悉,就像刻入心脏中般的深刻,那柔光像水波,荡漾在黑色的瞳孔中,让人忍不住沉迷。
他没有注意听张淑敏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如果能够就这样,不离开,看着她,该有多好。
张淑敏疑惑地看了看墨白,关上锅下的火,走了过来,她的手撑在墨白的双颊上,问着“怎么了?不舒服吗?想回家了?”
墨白伸手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
李特瞄了瞄墨白,又瞄了瞄张淑敏,微微敛下眼睑,从墨白的怀里滚了出去,坐在一旁。
墨白顺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环上张淑敏的腰,将她拉近自己,脸埋在她的胸前,“别离开我。”墨白的声音那样淡,却带着淡淡的委屈,丝丝的脆弱。
那一刻,心跳如此地重,感动来得那样的冲动,眼泪似乎不再受自己控制,顺着抑制不住的怜惜流出眼眶。
张淑敏将下巴抵着墨白的头顶,“不会的。”
他们之间,从来不适合说爱,但是心底的感情却不会因此而停止。
李特看着他们,拥抱着,时间仿佛静止了,客厅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与心跳,咚咚咚咚……
所以,当那个不属于这个空间的细碎的声音想起,李特侧脸,望过去,看见房间门缝的一双眼睛,眼角的皱纹,述说着她的年纪,闪过的锐光,告诉李特,这个人,并不是真的那样淳朴无知。
吃完饭后,墨白、李特、张淑敏便回去了。
一路上,张淑敏的手机响了几次,她接起电话后,便蹙起眉头,不知电话中的人说了什么,让她看起来有些不悦。
墨白很少看到这样神情的张淑敏,多了几分陌生的感觉。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两条眉宇间有了几道皱皱,贝齿咬着下唇,似要掩盖住将要出口的反驳。
她牵着墨白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放开,她看了墨白一眼,神色怪异带着点羞愧,又扭过头去,走开了,小声说着些什么。像是想要躲避墨白。
墨白伸出手,看着骤然失去温度的掌心,偏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怀里的李特正抱着墨白的脖子,吹着墨白细碎的头发玩,看着墨白的侧脸,巴兹一口亲了上去,嘻嘻哈哈地笑着,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李特的动作有些儿大,让墨白抱得不太稳当。墨白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两只手都扶了上去,一只握着李特的小肥腰,腰上肉乎乎的,温暖极了,另一只手托在李特的屁股下,李特挣扎着,似乎对这个姿势极为不满。
墨白不理会李特,将手收紧。李特安静下来,将脸埋了下来,耳根隐藏在发尾下,红了个彻底。
抱着怀里的孩子,墨白觉得心暖暖的。
李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1点多了。整个房子都笼罩在黑夜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李振推开房门,动作轻柔而小心谨慎,害怕这一点点的声音会吵醒熟睡的墨白。
房间里没有点着灯,只有月色悄悄地探入窗口,发出微微的光芒。
李振站在床边,等双眼适应了黑暗,逐渐可以在月色中,看清墨白的脸。
弯下腰,他用眼神细细描绘着墨白的轮廓,一向平直冷硬的双唇,稍稍勾起了一些弧度,带着满足与渴望。他的眼神疲惫,可是那样深的倦怠却在看清墨白的一瞬间,化成了一湾春水,温暖柔软。
这些日子,公司里的事情,让李振异常忙碌,他已经太多晚,只能站在墨白的身边,看着他睡着,听着他轻微的平稳的呼吸声。
他想起墨白小的时候,总是在房间的廊道上为他点上一盏灯。
那个孩子,墨白,会坐在地板上,靠着房间的床,透过打开的门缝,等待着他的回来。
不知是哪一次无意间的发现,让他看到,悄悄望着他的墨白。
李振还记得,那时候的墨白,渐渐抽长了身子,不再肉乎乎的,变得越发消瘦而单薄。他会在自己忙到深夜的时候,留着一盏灯,一个人蜷缩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暗角,孤单地等待着他的回来。
那时候的墨白,除了一丝呼吸,什么也没有,安静得像是就要消失。双手抱着膝盖,将下颚撑在膝头,静默地望着走廊。黑暗中,他的双眼亮得吓人,带着说不出的凉意。
有时,李振回来的时候,墨白已经睡着了,就在那个小角落。他会抱着他,把轻巧的墨白,放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墨白的手,摸索着,总能准确地握紧他的手指,将那小小的指尖,包裹在掌心中,才安心地偏过头,沉沉地睡着,嘴角勾起的笑,很淡,却很真实。
后来灯熄了,墨白的笑,也消失了。
他和陈瑾薇离婚了。将愈发在乎的墨白,抱入自己的房间,抱上自己的床。他将那个瘦小的身子包裹在怀里,却止不了那越来越凉的体温,看不到,那再一次安心的笑意。留下的,只是冷淡的敷衍。
李振的双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像是懊悔,像是痛苦。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墨白放在枕边的手。
在他的手碰上墨白的一瞬间,墨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着。
李振沉默地看了看手指,想着从前那几乎快要记不住的指尖的温暖,背过身,去了浴室。
躺在床上的墨白,佝偻着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手握成了拳状,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好像回忆着小时候,又像是看着今日那些带着笑的互相攀谈说着自己的孩子的家长们。
他皱着眉头,觉得身上的凉意,即使是厚重的被子也无法让他温暖起来。紧闭着的双眼,睫毛颤抖着。
墨白放开拳头,双手交错环在自己腰上,像是抱着自己,温暖着自己,再一次睡着了。
第十三章:所谓真相
日子就在像流水,漫不经心中,便从指尖悄然划过、溜走,再没有踪影。
时间过得那样快,又是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墨白所在的城市,是在南方沿海地区的X市,虽然号称是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城市。
但是一旦入冬,那寒意也是阻挡不住地钻入衣服里。
到了除夕前几天,这座城市照例是要下雨的。
冬季的雨丝,看似轻柔,却锋利无比,打在身上有种刺痛感。
放假前的那段日子里,墨白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状态,同学们有时见到面,会点头微笑一下,而卓沐阳也不再主动跟他说话,像是对他失去了所有的热情。
他们不再邻桌而坐,卓沐阳选的位置,离他越来越远。
有时,墨白扭头,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卓沐阳望着他的复杂的眼神。但是两人的眼睛一旦对上,卓沐阳便会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就像是刚刚看过来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次数多了,墨白便也习惯忽视卓沐阳这样或那样的眼神。
他在学校的时间,都花费在发呆或者睡觉中。有时坐在窗户边上,他用手臂撑着腮帮,望着窗外大树的枯枝,一望便是一两个小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墨白默默地想着。一个人,就不用期待,也不会失望。
朋友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阳光透过玻璃,折射着光芒,映照在墨白的脸上,瘦削,总带着苍白,却在冬季璀璨的阳光下,透出不一样的光彩。他的睫毛很长,盖住黝黑的瞳孔,像是一把卷翘的扇子,遮盖了他的心思。
他的嘴唇很薄,嘴角有个淡淡的弧度,让人看了,觉得既冷漠又仿佛腻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沉醉的温柔。
李振在学校放假那天,在门口等了很久,打墨白的手机也打不通,便匆匆感到教室,墨白的课表,他甚至比墨白更为熟悉。只要回忆一下,便可以清楚地记起每一节课的时间、地点。
他走进教室,看到坐在窗外的墨白,看着他的侧脸,感到心剧烈的颤动。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名字叫做心动。他已经爱了墨白很多年,却始终无法适应这种激烈的感情。
李振站在墨白的身边,低下头,望着墨白,忍不住将他抱入怀里。他想,他这辈子都没办法把这个孩子放开。
放假后,天气渐冷,墨白将自己蜷缩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很少出门。李振忙着公司年终事务,也无法时时刻刻盯着墨白。两人见面的时间愈发少了。
当墨白接到卓沐阳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李振不在家,而张淑敏出门买菜了,李特正在卧室里睡着懒觉,偌大的客厅只有他一个人。
他感觉得到卓沐阳的疏远,所以,对他的电话,感到十分的意外。
卓沐阳约墨白在附近的公园见面。墨白想着李振最近的忙碌,便答应了。
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告诉李振自己要出门的时候,不知为何,墨白又放下了。他拿起外套,套在身上,将家门的钥匙放在口袋,又随手捞过大门边上的雨伞,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给人感觉格外阴冷。
墨白揉搓一下双手,那手指的关节被寒冷冻得僵硬。他望着外面阴郁的天空,整个天不见往日的蔚蓝,被云层包裹着,成了淡淡的灰色,让人的心情也压抑下来。
撑起伞,他慢慢走在雨中。
走到约定的地方的时候,墨白看到卓沐阳站在公园的湖边,没有撑伞,整个人暴露在绵绵冬雨下,黑色的头发被打湿,贴着脸颊,看不出平常的朝气蓬勃。
墨白走过去,将卓沐阳遮蔽在伞下。
卓沐阳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有种颓然的伤痛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没了以往的阳光健气,留下的是有悲冷与压抑。
墨白摇了摇头,他对于卓沐阳今天叫他出来的目的完全不清楚。卓沐阳是外地的,大学才考到这座城市。他以为,他早该回去了。
“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也是一个人的祭日。”卓沐阳的眼中蕴育着水汽,带着点痛,带着点恨,“她有一个很爱的人,每天每天,都要指着那人的照片,告诉我,他有多可爱,多乖巧。她雇用了一个人,为她搜集那个人每天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情,看到他受伤会心痛流泪,想到他受到欺负会后悔不堪。即使后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哪怕一张资料,一张照片,他都让我为她念,为她述说那个人的成长。”
墨白隐约地明白,卓沐阳说的跟自己有关,他不想听,但卓沐阳却握住墨白撑着伞的手,执意说下去。他的手握得那样紧,连筋脉都根根突起,整个手成了一个可怖的状态,让人止不住的感到恐惧。
“她离开那人的时候,是那样的不舍,那样的痛苦,可是那人恐怕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地怨她恨她,却不知道她为何要离开他!明明他就是她心里的宝贝,抱在怀里怕摔了,连含在口中,都怕化了……她为了那人受了多少苦,却换来那个人的狠心,他根本就不在乎她不承认他。”
卓沐阳的指甲掐入墨白的肉中,渐渐成了一个伤口,有点血丝,慢慢地渗出,墨白觉得痛,却无力挣脱。
“你大概已经忘了曾经有个人那样爱你疼你,这么多天,我总想着你说你没有母亲的神态,那样冷漠,就像那个男人一样。不愧是父子……真不愧是父子……总一样的冷情。你不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也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祭日……”
卓沐阳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他简直就是在对着墨白嘶吼,撕开墨白的漠不关心,撕开他的无知,他的逃避。后来,又慢慢低沉了下来,就像失去了力量与一种莫名的期待,他曾对这个陪伴他度过长久的童年与少年时期的男孩,有过一种从心底勇气的说不清的期待与喜爱。可是,现在就像被浇熄的火,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他累得只能默默对自己说,是啊,他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明明……她早就抛弃我,跟别人远走高飞,去国外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啊……”墨白低着头,喃喃自语。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就要瘫坐在地上。
天色真正暗沉下来,雨,越来越大。
墨白靠着湖岸边的石头栏杆,慢慢滑落,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掌松开,露出那一道道痕迹。雨伞早就不知所踪,雨打落下来,敲打着他。
那雨水,像是一把把利剑,割着他的伤口,让他感到一阵紧缩的疼痛。他的心像是已经停止了心跳,被现实冷漠地挤压折磨着,他疼得将身体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腿,仰着面孔,他睁大的眼睛,被雨水打湿。
看着黑色的天,他只觉得,疼、疼、疼!
不知是身体,还是心。
“明明 ……是她不要我要了别人啊……”
在墨白十二岁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张照片,和一张薄薄的纸。
相片上面的日期,是六年前,相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色婚纱,笑得很开心,她挽着心爱的男人,像是拥有了所有的幸福。
而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新生的孩子,她所想要的一切,像是,幼年时,她无数次向自己描绘过的想要的生活。
那“礼物”的重量如此轻,却让自己觉得那样沉重。连心底偷偷的思念,都被自己挣扎着剥离了心。
她明明抛弃了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快乐了啊。为什么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所有的失望,他所有的绝望,他对那个女人的恨,是错的。
错的不是她,错的是自己!
卓沐阳走了,留下墨白一个人,在寒雨中,独自承受着所有的真相。
原来,妈妈,本是书香门第之家,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当初为了生下自己,被一怒之下的双亲,赶出了家门,毅然来到与李振相遇的城市。一个人打工生活,养下这个不被众人期待的孩子。
一个女人,维持一个家,她辛苦劳累,尽管外表得天独厚,仍旧年轻光彩,却无法阻止身体的老去,她得了癌症,却不敢告诉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孩子看到她痛苦病弱的样子,害怕孩子承受看着母亲渐渐离开却无能阻止的疼痛,她怕孩子在将来无依无靠。
倒不如,让他以为,自己抛弃了她,让孩子恨她。
让他以为自己还活在某个角落,而不是真正再也无法相见,天人永隔。
让孩子,在李振的抚养下长大,衣食无忧,或许更好。
于是,她离开了,回到原来的城市。
她想见一下日渐老去的父母,却意外地看到父母老来得子,生了个卓沐阳。那小小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守在父母的身边,让他感到安心。
就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小小的卓沐阳抓住了她的衣角,歪着头,问她,“姐姐,你认识我们吗?”天真又可爱。
她抬头望去,父母老泪纵横,眼底的疲倦和紧张,一下子放松开来,眼泪却奔腾而出。划着年迈的双腿,却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