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开始动手把他拉开,他试图挣脱,终究徒劳。
如果今天真的是最后的见面……
那么也是他自己,亲手把柳生送到任蓝手中。
说什么想要补偿,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改变。
为任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次一次,直到失去自己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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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乖乖地来了……?”
遣走了刚刚的中年人,躺在病床上的女子方才开口。
声音虚弱,却依然有她特例独行的轻慢。
他轻缓地叹了口气,好久,才抬起无神的双眼。
“你还好么。”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还好么?”她恶毒地反问,旋即轻轻笑了:“呵,我忘了你是个瞎子。”
“……”
“怎么?现在是不是得意的要死,觉得我的恶报来了……?”
说话对她而言,仿佛已是很困难的事情。
可她的吐字那么凌厉,那么清晰。哪怕到最后,都不愿服输于人。
……输?他为自己的判断吓了一跳。
任蓝她,输了什么?
真正一败涂地的人,难道不该是他才对?
“……陆源……还没有原谅我……”突然换成疲倦的音调,病床上的人缓缓地开口:“我早知道,他最不喜别人逼他,却还是走了你的老路……但是,我和你在他心里,又不一样……”
“……”他微微一惊,抬起头来。
“他怪我关押住你,到现在了,连来医院看我一眼也不肯……过去他不忍心同我一刀两断,都是因为怜悯……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不。”他终忍不住默默摇头:“他很欣赏你,也很喜欢你……在我面前,他提起你的名字,是最多次的。”
“用不着同情我!”任蓝好似一下激动起来:“尤其是你!我告诉你,他越这么对我,我越不想告诉他你在哪里!我能让林琛对你为所欲为,也能让你就此消失!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是么。果然。
他淡淡地扯了扯唇角,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我知道。”
“你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任蓝从床头坐起,一把扯掉手臂上的吊针:“你知道他一直在找你,找到多么绝望吗?!你知道他天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夜一夜合不了眼吗?!”
墙边的男人先是一愣,而后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温驯地垂下了眉眼。
又是这副表情……!她加紧几步,摇摇晃晃地走到男人面前。
然后抡起骨节嶙峋的胳膊,仿佛要在那清秀的脸颊上,落下狠狠一掌。
片刻之后,却还是黯然地放下。
“……我没办法让他幸福……只让他恨我,可是为什么呢,我明明只要看到他快乐的样子就好了啊……”
他沉默不语地听着任蓝的话,就好像倾听着某段时期的自己。
可是除了悲悯,他做不出其他任何表情。
“我没办法想象,他一直恨我到死去……你明白吗?”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靠着墙壁,静静地听着。
“一直到我死了很久很久,他想起‘任蓝’这个名字,还只是怨恨而已……”女子捂着漂亮的脸庞蹲下,让失声的痛哭从指缝间流泻:“我没办法想象,没办法啊……”
“你……”他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突然站起来,任蓝深吸一口气,手指攀上他的脖子。
像要做掐断它的准备一样,冰冷地在喉管处游移,轻轻地加力,而后又放松。
“真恨不得你死。”
“……”男人只是垂着面庞,神情无比悲伤。
“可是,你是这世间唯一的解药……解得了陆源对我的恨意……”
置于颈间的手指陡然失力,他感到温热的眼泪流进了脖子。
“我要你替我解开陆源的恨,我要你用我的眼睛,牢牢看住他的后半生——”一字一句地说出口,任蓝压低的音色,简直如厉鬼一般:“只能用我的眼睛去看……若你让我失望,若你不能使他开心,我即使下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用她的……眼睛……
“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要……”
仿佛是当头一棒,他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依偎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一下减轻了。
女子柔软的身体滑落在地,重重的,“砰”的一声。
“任蓝……!?”
没有人回答他。
“……来人……快来人……”
听不出那颤抖的音色竟属于自己,他慌乱地摸索到门边,差点滑倒——
“医生!医生!!有人昏倒了!!”
……
……
多少年了,他不曾大声说过话。
其实,也并不习惯太过激动的情绪。
所以喊完医生,他连心脏都在隐隐作痛。
好在立即有人过来,不光抬开了任蓝,也把虚脱在地的他一同带走。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无法用语言很好地表述。
莫名地就被人按到了病床上,冰凉的器械在他同样冰凉的眼皮上划过。熟悉的感触,熟悉的流程……
还有这似曾相识的手术台。
他在鲜红和黑暗交错的世界里,不断不断地下沉。
依稀听到陆源焦急的声音,在唤他“柳生”。
是不是错觉呢?他和陆源,明明已不再会见面了。
他离开之后,任蓝又撒手人寰,那么陆源……会变成怎样?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为陆源担忧。
两人共渡的每个瞬间,如同清晰的胶片,在脑中依次闪过。
口口声声说着永不原谅他的陆源。
握紧他的腰,一遍遍从背后侵入的陆源。
沉痛地抱紧他,求他不要离开的陆源。
给他光明和希望,又把他的自尊和自由一手捏碎的陆源……
风拂过海面,手握画笔的年轻人发丝飞扬,眯起眼眺望的样子,显得那么高兴。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微笑——
回忆好像纠缠而至的荆棘,就从那些荆条上,开放出无数朵暗夜里的花。
长长的荆棘捆住他的身体,让他无处可逃。
本以为自己很容易随遇而安,诡异的悲切,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
“你要用我的眼睛去看……”
陡然出现了任蓝的脸孔,女子绝望的呼喊,又在耳边淡淡响起。
“不要!”他失声惊呼,猛然坐起身。
刹那刺入瞳孔的光烟,缤纷溢彩。便有一种彻骨疼痛的感觉,在眼球里爆裂开来。
“……啊……”下意识地,他伸手遮住眼睛。
在黑暗中适应了晌久,他一点点地回忆着刚刚刺眼的光明。
怎么?什么?难道说……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放下手来。
模糊的影象开始重叠为实物,远远近近,包括病房里单调压抑的白。
……白……?
愣愣地低下头去,映入眼帘的是过于细瘦的指尖,往下看去则是包裹着手腕的病服,好像是略过宽松,深蓝色的纹路分外明显。
他心脏停跳一拍,登时忐忑不安。
被囚禁后,他一天天更加自闭。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可是这一次,却显然不是幻想。
不是梦……
是林琛带他去见任蓝,任蓝又说,要把眼睛给他……
全部都,不是做梦。
“……嗯,好。我明白了……”
走道里有声音由远及近,可以判断出,来者正打着手机。
“……我正要去看柳生……回去再和你说……”
他下意识地转脸,等待一般地盯紧了房门。
“……他?手术很成功……但身体还有点小状况……没事……医生说了,就这两天……”
嚓。锁头轻微地朝外转动了一下。
然后房门应声而开。
“……嗯,那我这就挂……”
若无其事的说话中止在一半。耳边听到什么东西轰鸣而过的巨响。
他就这样和打开门之后就呆立在原处的男人,四目相对。
本以为分离的日子,已经久到让他记不清陆源的脸。
如今看来,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漂亮的眼瞳,挺秀的鼻梁,抿成一条线般薄薄的嘴唇,比年少时愈发清俊的轮廓……
陆源只是成长得更加光彩夺目了而已。
阳光从窗外淡淡地斜射进来,不绝的巨响里,仿佛有列车碾过他的身体。
“……陆源……”嘴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门口的人只是瞠目结舌。
然后修长的指尖一颤,手机应声掉地。
啪的一声,两人都回过神来。男人慌不择路地弯腰去捡,捡完屏住呼吸,又抬头去看他。
他被这直接的凝视弄得有些尴尬,先行转回目光,淡淡地开口。
“任蓝……怎样了?”
“……呃?”
愣在门口的人有点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
“嗯。我是想问,任蓝……”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指尖:“她还好吗?”
陆源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三天前突然大出血,抢救无效……”
“是吗。”
虽然这也在预料之中。却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他再次抬起清澈的双眼,平淡地直视向陆源。
“所以,你现在没人陪在身边了?”
“……什么?”男人的眉梢微微蹙起,一副琢磨他话中真意的模样。
“可以啊。如果要我陪着你的话。”
“你……”陆源大吃一惊地睁大眼:“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重复:“陪着你。”
“……”
“我对任蓝做过承诺。”
“……”
“只要我还活着,就用她的眼睛,替她陪在你的身边。”
陆源的脸上并不见半分惊喜,反而愈发阴郁。
“这么久没见,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他说错了什么吗?
还是说,果然只有他不配呆在陆源身边。
男人一步步地走近病床,脸上的表情过于沉痛,竟让他隐隐心惊——
“让你留在我身边的理由……只是因为……你和她做过约定?”
“……嗯。”他觉得问题有些奇怪,可还是淡淡地回应了。
“你连恨都不屑于恨我了……是么。”
怎么突然……说起恨来。
从何而来的恨?他用沉静的目光追随着男人逼近的身影,任由手腕被攫获,捏到生疼。
“不要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猛然将他拉进怀里抱紧,陆源的呼吸烙在颈间,绝望而愤怒:“被林琛带走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柳生,告诉我……”
他麻木地越过陆源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轻轻摇首。
“我忘记了。”
一切,什么都……
依稀感到抱着他的温暖身躯一震,更加用力地将他箍进怀里。
骨头咯吱咯吱的作响,他甚至怀疑,自己会被这样捏碎。
“我忘记了。你,林琛,很多很多的人……”
真的很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伤害的人。
就算会立刻死在陆源手上,他也依然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上帝给我一次新生,我必须感恩,并好好地活下去。”
必须得这样不可了。
忘掉所有痛苦,宽恕所有的人,然后,就以今天为起点,重新开始……
陆源不肯放松的手臂中,他缓缓闭上虔诚的双眼。
——主啊,请务必恩赐于我,这一切所需要的勇气与动力。
第十九章
柳生出院之后,陆源把他带回原先的别墅。
男人的身体稍微养好了一些,走神的毛病也没开始时那么严重。可能从未期待过可以重见光明,意料之外的惊喜,给了他无形中的信心。
原来不是所有事,都如他想象中那样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巧合,出院那天,正值七月。
……竟又是七月。
陆源很清楚,在他无法参与的那一年当中,柳生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现在每个周日,他都会陪男人到附近的教堂做礼拜。
他虽然是艺术家,却是无神论者,不管前方的唱诗声多么动人,他所注意到的,唯有身边低头祈祷的男人而已。
现在才发现,越是强迫对方,事情就越适得其反。所以,只要男人留在这里,对他来说就很足够。
可柳生的神情却一直平淡,有他,抑或没有他,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记忆里的柳生,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人的脸上,应总是带着疲倦而悲伤的表情,做爱的时候反应生涩,苦恼于不能按他的要求,表现得再好一点;那个人应总在求他不要走开,着迷地看着他,把他比作自己的阳光和空气……
可现在他只是男人兑现诺言的幌子,若非不得已,连对视的机会都没有。
好像在某段时间,原先那一个柳生已彻底死去。
让心脏很疼痛的愤怒,藤蔓一般地缠住了他。
以前的柳生,只要他就够了。而现在,他根本猜不出男人想要的东西。
“愿主保佑。阿门。”
最前排的牧师缓缓吟诵着礼拜结束语。
“……阿门。”
耳朵里听到男人清浅的声音。
人群零星散去,周围的一切都鲜活起来,他站起身,笑着冲柳生伸出一只手——
“我们也走吧。”
“……嗯。”
男人垂下双眸,瞥一眼他摊开的掌心,迟疑片刻,才轻轻地把手放了上去。
他收拢五指,感受到男人过于纤细的骨骼,冰凉地卧在手掌中央,简直像是没有实感。
“冷吗?”不禁问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