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江昱辰愣了愣：“听你这么解释倒还很合理。”

迟暮将已经拍摄好的几组照片平摊在办公桌上，作为江昱辰作品的第一发布平台，杂志上下对第一期照片的刊登可谓相当重视，不仅模特由江昱辰本人亲自担当，摄影师也列出了多个选题，迟暮指着一张吸血鬼造型的照片说：“莫涟的意思是选择这一组上杂志，毕竟这次的设计是以黑色调为主，吸血鬼的话比较切合主题。”

“你的意思呢？”江昱辰问他。

“现在是要听你的意思。”迟暮说道：“毕竟所有的照片看下来，唯有这一组最具神秘感和视觉冲击力。”

“我想知道你的意见。”江昱辰却将照片推开，双手撑着下巴，带着笑看向迟暮，“你眼光向来很独到。”

“你确定你要听我说？”迟暮盯着江昱辰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眼角又弯了起来。

江昱辰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我直说，我觉得这个选题糟糕透顶。”

“哦？”江昱辰毫不顾虑地笑了，“为什么？”

“其一，吸血鬼的题材早就被无数摄影师用烂了，再用没有任何创意可言；其二，以你的外部形象，根本不适合吸血鬼造型。”

迟暮并没有说错，吸血鬼作为西方古老传承的文化之一，几乎年年都有摄影师拿来作为大片的选题，被无数人拍过，再用明显缺乏新意。而且江昱辰虽然有一半的英国血统，五官也有欧洲人特有的立体深刻，但他的黑发黑眸，浅麦色的皮肤，体长肩宽的身形，都和人们传统认知中“皮肤惨白，身体瘦削”的吸血鬼有着不小的差距。

一通理由说到最后，迟暮下了总结：“最关键的一点是吸血鬼古老刻板的个性和你充满创意的作品完全不搭调，混在一起实在生硬，总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江昱辰轻轻扬了扬眉，“照你这么说的确是不太适合，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莫涟。”

迟暮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诡异，他俯下身子，在江昱辰耳边悄声道：“因为莫涟最近大姨妈来了，不好惹。”

不知是不是近墨者黑，迟暮深然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具有何小立的某些特质。

江昱辰满脸不可思议。

莫涟真的能来大姨妈吗，答案是当然不可能，这不过是迟暮审时度势的一个恰当比喻而已。

不过迟暮还是用错了词汇，比起大姨妈，或许用大姨爹来形容更为恰当。

莫涟在《GENT》主编的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因为行事风格很特立独行，在业界享有口碑的同时，也因为他的坏脾气和心直口快而得罪过一些人，其中就包括杂志社上层公司的几个大股东。其实这些事情若是放在国外实在没什么，毕竟身为一个媒体人，敢做敢说乃是最为基本的素质，但是放在国内，媒体人的敢做敢说俨然成了自己前途的大杀器。

莫涟只会认真做事，嬉笑怒骂，从不屑于顺溜拍马的勾当，也因为这样的性情得到编辑部里大多数人的尊敬，起初几年的时候，因为他的本事与才干，董事会的老头就算肚子里有气也没说什么，但近两年矛盾却在逐年升级，莫涟越来越不爽那帮人不懂装懂指手画脚杂志的事情，而高层们也不满莫涟不过一个雇员竟然敢迎头顶撞上司，冲突过几回，终于在上回莫涟渎职般拒绝出席风尚大典而飞去海南旅游之后，爆发到了顶点。

最近编辑部里已经开始传言，高层们准备换掉莫涟，虽然不知真假，但莫涟在办公室里摆了好几天臭脸却是事实，于是编辑们进而养成了一个默契，没别的事情，少去摸那老虎的屁股。

江昱辰听完后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去同他说好了，如果因为这样让你丢了工作，我可会心疼。”

迟暮翻了个白眼，“你可以再肉麻一点。”

两人又讨论片刻，终于将最终结果定在一组监狱系列选题上，前卫的时装与监牢粗犷的背景形成强烈反差，加上江昱辰冷硬的容貌表情与肢体动作，所展现出的视觉张力堪称完美。

迟暮重新将照片收好，麦小麦却敲了敲玻璃门，抱着束花走了进来，先对江昱辰微笑，又冲迟暮道：“迟总监，我现在几乎要成你的专用送花员了！”

迟暮揉了揉额头没说话，麦小麦自顾自地走到办公桌边将花瓶里的花抽出来，又把新的插进去，“总监你真的不打算给那人一点回应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有毅力的人天天给你送花，要是有人这么对我我没准早嫁给他了。”

江昱辰好奇道，“有人在追迟暮？”

“是啊，快半个月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得不得了。”麦小麦扔下一句话，将花整理好便走了出去。江昱辰抽出一朵玫瑰放到鼻下闻了闻，“有人追你，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种事情我没必要跟你汇报吧。”迟暮有些难堪，他觉得有必要好好跟陈禹锋说上一说，至少让他不用每天送花过来，毕竟众人焦点的滋味可相当不好受。

江昱辰却忽然一副受伤的表情道：“我以为你喜欢的人会是我。”

迟暮动作悚然一僵，睁大眼睛看向江昱辰，却在见到那人脸上意味莫名地笑容时恍然明白了什么，随手抽过一本书朝着他的脸就砸了过去，“江昱辰，请你把你那些低级玩笑给我收起来！”

江昱辰侧身闪过，忙举起双手道：“ok，ok，玩笑而已，别这么生气。”

“我真的不觉得这些玩笑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迟暮将桌上的文件一样一样用力扔进包里，在摔门而出之前，又回过头对着江昱辰有些发愣的脸一字一顿道：“还有，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说完，扔下一脸诧异的江昱辰，他飞快出了办公室。

大步流星地走过两条街之后，迟暮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一点，手机在口袋里发出一连串的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江昱辰发来的短信，“真对不起，下次我不开这样的玩笑了。”整句话后面他还加上了一个笑脸。

迟暮不自觉露出微笑，头一次发现这么一个大男人发短信还能带上笑脸十分可笑，他对着旁边的落地窗看了看自己的表情，揉揉脸，回复一条：“江昱辰，如果我真的喜欢你，那要怎么办呢？”

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字打完，通读一遍，又摇摇头，一字一字删掉，简单快捷地发出去三个字：“没关系。”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迟暮去公安局找陈禹锋，在秘书处做过登记后，一个颇为漂亮的女警一路将他送到办公室里，还客气地为他泡了杯茶水，说陈处长在开会，请他稍等。

迟暮本以为女警察都该是副冷冰冰的模样，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女警走后，他双手捧着那种党政机关特有的白瓷茶杯，在陈禹锋办公室里四处看了看，很快便听见了门口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迟暮，真的是你！”陈禹锋大步走到他面前，气息有些急促，“听说你来找我，我马上就过来了。”

迟暮心中轻叹一声，对着他笑了笑。

陈禹锋热情地招呼迟暮坐下，又从抽屉里拿出许多瓜子花生之类的零嘴，迟暮望了眼近乎要摆满半个茶几的东西，“你办公室里吃的还真不少。”

陈禹锋拿下帽子，坐在迟暮身边扒拉了一下自己柔软的短发，“这些东西都是小欧准备的，因为偶尔有领导会过来视察，只有茶水的话说不过去。”

“小欧？”迟暮忽然想到方才领着他进来的女警察，不禁问道：“你说的小欧，是不是秘书处那个扎着马尾，长得挺漂亮的女孩？”

“呵呵，就是她，你们见过了么。”

回忆起那个女孩倒茶时娴熟的动作，他点点头，“见过，他似乎对你的办公室还挺熟的。”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陈禹锋表情温和，“她家和我家是世交，家长从老一辈开始就是战友，她自己也刚从公安大学毕业，挺聪明细心地一个女孩。”一路说完，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正住表情，望着迟暮道：“你别误会，我和她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其实你们就算有些什么也没关系。迟暮心中暗道一句，喝了口茶水，他将脑子里的词措理了理顺序，开口道：“禹锋，今天我来是有件事我打算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

“你……”迟暮顿了顿，观摩着陈禹锋的脸色，尽量将语气放轻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送花过来了。”

陈禹锋的笑脸在刹那之间僵住。

他问：“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迟暮揉了揉额头，“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我是一直把你当朋友的。”

“迟暮。”陈禹锋一动不动凝视着迟暮的脸，“接受我真的这么困难？”

迟暮想说爱情这种东西讲的是两个人的契合度和眼缘，更看重彼此的感觉，而不是像买菜一样说接受就能接受。但他和陈禹锋交情匪浅，而且陈禹锋条件又实在是不错，总觉得要随便把“我对你没感觉”那种话赤裸裸说出来，特别地伤人自尊。

片刻的如坐针毡后，迟暮索性站起身子，陈禹锋以为他要走，也跟着站起来，但想不到迟暮却径直朝他靠过去，站在他面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伸出手缓缓搂住他的腰。

“你感觉一下吧。”迟暮说。

陈禹锋的身子一瞬间如石头般僵硬。

迟暮默然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很平缓，不疾不徐，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拥抱。虽然他也能感受到陈禹锋胸膛内那震鼓如雷的声音，但又能怎么样呢？

陈禹锋默默推开了迟暮，涩然道：“其实我知道是我明白得太迟，如果那个时候我先于程昊遇见你，先于程昊认清自己的感情，先于程昊告白，你是不是……是不是会喜欢我。”

“也许会。”迟暮笑着说：“但那只是也许，禹锋你是个很优秀的人，我不想让你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人的。”

迟暮不否认这些台词让他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在演一出狗血的八点档，但似乎只有这么说，陈禹锋才能完全明白道理，他实在是不想以后二人见个面都尴尬，那还做什么朋友。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爱人了。”陈禹锋忽然问道，接着露出讶异的表情，“难道是上次送你来公安局的那个人？”

送我来公安局，是上次何小立的事情么。迟暮努力回想，那时送他来的人是……江昱辰？

“怎么可能！”他立刻道：“你别乱说。”

陈禹锋点了点头，又伸手揉着迟暮的头发，“我以后不会再送那些东西了，也不会再做什么其他的事情让你觉得困扰，但是就像你说的遵从心的感觉，我就是喜欢你，这也没办法，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是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都说了让你别等。”迟暮满脸恨铁不成钢。

“你让不让是你的事，我等不等是我的事。”

迟暮离开时，陈禹锋将他送到大门口，迟暮默然走到车边，轻抚着新车银灰色的引擎盖，心中五味杂陈。

他了解陈禹锋这个人，虽然很有主见，但也偏执，就算已经对他说过了两次也没动摇他的想法，估计以后也不会有。

“你的车很漂亮。”隔着车窗，陈禹锋微笑着对他挥手。

迟暮落下车窗，问他：“你不会觉得这个颜色很老气吗。”他心中其实一直想买的是黑色或者宝蓝色。

“银灰色很好。”陈禹锋说：“大气，还耐脏。”

迟暮忽然一阵恍惚。

这辆车是江昱辰帮他选的，那天定好了车型，在挑颜色的时候，迟暮颇为举棋不定，这款车型宝蓝色的十分漂亮，但由于和江昱辰的车一个颜色，迟暮又不太愿意，开始选的黑色，结果最后江昱辰却劝他买银灰色，理由是黑色不藏划痕，也不耐脏，车顶上落一点鸟粪就要送洗，远没有银灰色好。

他还记得江昱辰说这番话时表情十分正经严肃，让人有不可违逆的威严感，所以纵使觉得老气，迟暮还是遵循了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江昱辰的意见果然很正确，车子开了好几天，灰尘肯定是有，但看起来还和新的差不多。

掏出钥匙，迟暮对着钥匙扣上银色的查理·布朗笑了一下，和陈禹锋挥手告别，发动车子。

收音机里徐徐放着舒缓的音乐，电台小姐轻柔的声音飘荡出来：“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听午间资讯，我是主持人小P，时尚这个词一直是都市年轻人群中追逐与向往的生活元素，在每年都层次不断变化的全球时尚圈里，总会有无数新锐设计师与新潮设计引领潮流……”

迟暮听得很认真，这档电台节目在这个时间段算是非常红火，而刊登有江昱辰最近作品的杂志在真正发行之前，需要现在其他媒体上预热一番，如果迟暮记得不错的话，就在今天，编辑部委托了广播电台的栏目组对江昱辰做一个全面介绍，进一步提高他的知名度，为后续作品的发布打基础。

果然，一通开场白后，主持人说道：“比起国外的名设计师们，国内也有许多当仁不让的设计新秀，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的一位可非常的大牌，他呢，是国际超模出身，世界顶尖设计师帕比·克罗蒂亚的御用主秀，当今时尚圈中炙手可热的宠儿，克劳德·江先生！”

接着，江昱辰一贯平淡中带着些低气压的嗓音飘了出来，“大家好，我是克劳德。”

迟暮噗嗤一声笑了，不知是不是受多了那些广播中风靡的各路医院广告的影响，迟暮潜意识总是觉得江昱辰现在是在和漂亮的女主播一唱一和做着各种广告：看男科，就来XXX；无痛人流，就来XXX；越想越有趣，迟暮忍着心中强烈的笑意，把声音调大了些。

谁知到女主播的下一句话，就让迟暮的笑容凝在了嘴边。

“今天除了克劳德，我们还意外地请到了另一位贵宾，这位贵宾来头也非常的大，他身兼数职，既是P&C大中华区销售总监，又是该品牌旗下知名设计师之一，奥利维亚·凡赛尔先生！”

迟暮心中一动，奥利维亚？那个人不是应该在上海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和江昱辰出现在同一挡节目上，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件事为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

他猛地踩下了刹车，带动屁股后面也是一连串的刹车声，一个出租车司机伸出脑袋对他大骂道：“他妈的你找死啊，没红灯刹什么车！”

迟暮懒得和他计较，四处看了看，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路边一个小巷子里停稳，又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

奥利维亚正用生硬地英文说着：“中国的朋友大家好。”

女主播客套地道：“我们今天的节目真是星光闪耀，不仅有国际名模，还有国际知名设计师，我冒昧地问一句，两位既然都在帕比大师手下共事过，那么相互之间也应该认识吧。”

奥利维亚的笑声传出来：“我和克劳德可是老相识，这次是专程为他飞来北京的。”

江昱辰也说：“不错，我们的确是老相识。”

迟暮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次电台宣传是莫涟授意，由迟暮一手安排的，可是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奥利维亚会出现，昨天他还一遍一遍地确认过，这次电台是给江昱辰的单独访问，不设任何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