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手臂被人大力拽着,那人却显然是气力不足,拉到一半就无力的放下了,只是抓住他的小臂不放:“丰绅殷德,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阿德抬眼一看,绵亿现在已经不是面色苍白了,许是没在太阳底下站过这么长时间,小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还有些细密的汗珠。
绵亿本就长得不差,只是因为身体羸弱一直都不怎么走动,脸色向来都是苍白如纸,现在面上透出了些潮红,眉目秀气,倒是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不似往常那般虚弱。
阿德方才难得出神,自然没有听到绵亿在说什么。他心思急转,却没有回答绵亿的话,反问道:“两位爷都是万岁爷的金孙,绵亿贝勒为何要跟那绵恩贝勒过不去?”
“是他同我过不去!”
绵亿恼的哼了一声,瞪着阿德:“至于你,以前有十七阿哥罩着你,那些瞧不惯你家的人或是不敢动你,现下十七阿哥随皇法玛南巡去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阿德听得眉头一挑。
十、七、阿、哥、罩、着、他!?
他丰绅殷德活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罩着?
就算那人是皇子皇孙,这说法,也太对不起自己那多活的几十年了!
阿德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谢贝勒爷提点。”
“地上有金子啊,你还不快起来?”
头上传来绵亿不耐的声音,阿德依言起身。
绵亿贝勒其实人也不错,就是说话忒不讨人喜欢。
不过这绵亿贝勒阿玛早逝,额娘是个病秧子,一日三餐都离不开药罐子,自己也是身体羸弱,若不是绵亿自己聪敏异常,不过小小年纪便善工书,又极熟经史,搏了万岁爷欢心,时常着人关照,早年又给绵亿封了贝勒,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说不定早已不知不觉的没了,众人也只能在给万岁爷上报时才能注意到他吧。
记得他以后还晋封了纯郡王,真是越活越精神了。
阿德心里思量着,绵亿毕竟是阿玛早逝,小小年纪便独自一人撑起家来,早年还不知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呢,他性子敏感些也是难免的。
再一想绵恩那大大咧咧骄慢惹人嫌的性子,这两人的过节怕还是落在绵恩身上。
阿德一边思绪翻飞,一边正色道:“时候不早了,为免五福晋牵挂,贝勒爷还是早些回府吧。”
“怎么,你有事?”
“贝勒爷身子弱,这个时辰的日头正是毒辣,贝勒爷还是不要久留得好。”
“你管我?”
绵亿说着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怪声道。
“小的不敢。”
阿德声音已经带了一丝无奈,这绵亿贝勒也太难打发了。
幸好这次绵亿没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斜眼瞥了阿德一眼便转身走了。
出了宫门便见到景安在一辆马车前候着,见阿德出来了赶忙迎上去。
景安今年已经十四了,因为跟护院学了两年拳脚,长的人高马大,跟十六七岁的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也不爱说话,问什么笑着答了以后,总是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
坐上马车,听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阿德回到和府。
景安打开帘子,扶阿德下了车。
和府朱红的牌匾高高在上,两尊石狮分立在门前,深灰色的瓦片和素白的墙面上,已经变成了浓重的墨绿色的藤蔓肆意蔓延着,沉淀着世家宗族特有的厚重。
呆在门口的几个小厮赶忙迎了过来,请安的请安,拿东西的拿东西,其中一个小厮凑到阿德跟前来打了个千,道:
“少爷,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
阿德随口问道,手上不经意的理着袖口。
“二爷方才差人来说,要您回府之后先去他那里。”
阿德手上一顿,黝黑的眼珠轻轻转动,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告诉二叔,我这就去。”说着抬脚进了门。
“是。”
过去了三年,院子里却是大不一样了。
大片挺拔葱翠的修竹在太湖石后面簌簌作响,一株红枫立在墙边,色泽张扬艳丽。
当初和琳不声不响种下的藤萝已经伸出了一片绿荫,顺着搭好的架子爬满了西边的半面墙,正把柔韧的细丝探出,贪心的向飞扬的檐角和屋顶进发。而依旧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不时摇晃着不断伸展的茂密枝叶,几乎占据了院子里那一整片天空,也在地面投下大片大片斑驳摇曳的阴影,顺带着院子里亦是明显不同于外面的清凉。
梧桐树下新添了一口两三尺高的黑陶大口水缸,里面的水是每天早上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意沁肺,用来冰镇夏季时鲜的瓜果,水缸旁边不远处就是石桌石墩。
正屋的门边也摆着口水缸,不过是白瓷烧制,器量也稍小些,缸里面一汪清水中游弋着两尾锦鲤,闲情逸趣倒是十足,旁边还坐西朝东的摆了一套藤编的躺椅与小几,瞧着很是惬意。
西厢那间空着的放了杂物,而原本东厢放杂物的那间被改作了小厨房,李嬷嬷也是个尽心的,不时给阿德开些小灶。
阿德一进院门,李嬷嬷便自屋里迎了出来。
“少爷今儿回来的可算是晚了,二爷巳时时候便来过一回,等了半天不到就回去了,临走了吩咐小的见您回来便让去他那儿一趟。”
说话间蓝希也从屋里出来了,跟着阿德与李嬷嬷后面进了正屋。
“下午不出去了,给我拿件便衣来。”
阿德对着蓝希吩咐道,自己在矮榻上坐下,接过李嬷嬷送过来的凉茶喝了,“知道了。这么急惶惶的,二叔有说是什么事吗?”
“那倒是没说。”李嬷嬷想了下摇摇头,“少爷要不先吃点什么垫垫?早上也没吃些东西就走了。”
“不用了。”
阿德换上蓝希拿来的那件半旧的淡青色如意暗纹素袍,也没束腰带,理了理挂在胸口念珠。
“我先去找二叔,其他的回来再说。”
第22章
和琳(一)
和琳的住处在府里的西南角,跟阿德的院子距离并不远。
和府的西南角在建府时便开挖了好大一片池塘,其中一半种了亭亭袅袅的荷花,田田的荷叶几乎要盖住水面了,上面加了纵横曲折的浮桥作为花园的一部分,取名为‘荷塘’,而另一半则被和琳圈进了他的院子里,以灰瓦白墙为界。
所以进了和琳的院子后,还先要过一段浮桥才能瞧见他的屋子。
与花园的那一半‘荷塘’不同,和琳院子里的那半个池塘也是被他分作了大小不等的两半,其中靠了外面墙边的较小的那块种了大片芦苇,现在已经有一人多高,有些都快高出墙头去了,而池塘剩下的较大的那一块则是养了比荷花来说要显得娇小与清冷的睡莲。池塘上被莲叶那一大片色调丰富的绿色覆盖住了,不时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或皎洁的素白或艳丽的嫣红,睡莲或含苞或盛放,微风吹动时,莲叶与莲花都快速的颤动,形成一道凝碧的波痕,荡向远方。
浮桥上围着朱红的栏杆,色彩鲜明且曲折蜿蜒的延伸向院内那片陆地。
其实在和琳这院子里,那一片水域就占得院子的三分之二了,所以陆地的面积并不大。建院子的时候和琳索性将他主屋的大半个都放在了水面上,在池塘水底里也打了地基,立上几条结实的石柱,刚刚好离开水面有一尺左右,结实撑住这屋子在水面上的那部分,只在陆地上植了几株的长势繁茂叶扇宽大的芭蕉,建了几间厢房供侍者住下。
现在那芭蕉已经长得过了屋顶去,再配上这莲花水塘,朱红的临塘水榭,夏日炎炎,凉风依依,很有一番江南水乡的情怀。
虽说主屋立在水面上看起来颇有些悠远意境,但毕竟夜凉水寒,在水面上的那一块也都打了窗户外面垂了帘子,夏天开窗冬天上火盆,却也别有一番情趣,于是便将主屋内靠近水面的添了桌椅案条博古架等,做了写字读书之地;再往里些的那一块放了桌椅圆几,再寻些古玩瓷器等雅物一一放置,划作起居会客处;远离水面的里屋作为置放睡榻之处,外面还加了厚厚的布帘子,冷了放下热了便卷起来,倒也方便。
阿德绕过弯弯曲曲的浮桥,感受水边特有的清凉气息,慢悠悠的向主屋走去。
每次来和琳的院子,阿德总觉得这院子跟他二叔和琳实在是太符合又太不符合了。
作为一个从骨子里往外透着一股懒散的最不惯麻烦事的人来说,这院子清净悠闲,跟和琳那简直是太符合了;但是作为一个外放了不到三年就连升几级一跃而至总兵位置的人来说,这院子又太过清净太过悠闲了,跟和琳那简直是太不符合了!
进了屋子,阿德只扫了一眼便见到了那个卧在躺椅上一派安详的和琳。
绣有卍字暗纹的墨色长袍裹住稍显得消瘦的身体,和琳阖目而眠,三年前原本柔和秀气的脸部轮廓此时又添了些许凌厉,他面容白皙微微透着红润,五官因在梦中俱是放松柔软了,反而让那新添的些许棱角更显得成熟。
和琳手臂搭在扶手上,有些宽松的袖口盖住了他半个手掌,只露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放松的微微弯曲着,指尖点在扶手光滑的漆面上。
看样子还在睡着。
轻手轻脚的走近了些,阿德刚搬了个凳子在一旁坐下,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染着薄薄水雾的,清亮而深沉的墨色双眸。
“二叔,您醒了?”阿德轻声问。
和琳保持着睡姿纹丝不动,只是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阿德,半晌才‘啊’了一声,侧了侧身子,准备阖上眼睛继续睡,过会儿忽然又‘咦’了一声,转身坐起瞪着那双睡意明显的眸子看着阿德。
“阿德?你怎么在我这儿?”
“现在醒了吗?”阿德眨眨眼睛,小身子凑近了点瞅着和琳。
“啊,有些许醒了。”和琳皱着鼻子揉了揉眼睛,又按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看向阿德,“我又睡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将过。”
和琳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已经午时了啊,阿德今个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那纪大学士今个儿发威了,稍微拖了点时间,又在宫里遇着点事儿给耽搁了。”阿德不怎么在意的说,“二叔叫我来是有事?”
和琳直起身看了阿德一眼,那眼波横流,微光轻浮。据说是因为某人在任上时懒到连说话都懒得说,指示属下时只以眼神示意,久而久之便练成了这自认为很清晰很明确其实在众人看来又魅惑又轻挑的眼波来,使出时那可是瞬间让一干人等捂鼻不止,使其久久不敢直视某人,唯恐失态。
“遇着点事儿?”和琳看着阿德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由得撇了撇嘴,“你小子好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对只要是你所说的‘点事儿’,都是很好奇很好奇的。”
阿德闻言也只是一笑,就如此这般的对和琳一一说来。
和琳听了也没做声,只是点了点头,让阿德倒了杯茶慢慢喝了,半晌才道:“这些人你小心着些就是了,虽说不能交恶,但也不必做的太明显,毕竟世事难料,这世道也是说不准的。”
“我听二叔的。”
“不过,你若是瞧着哪个顺眼也不妨多走动走动,”和琳唇角勾起了笑,斜眼看着阿德,只把他看的别扭的动了动,才接着道:“多交个朋友总没坏处,你也不至于从今以后,只巴着人十七阿哥一个吧?”
“只巴着十七阿哥一个?”
阿德听闻此言一愣,又想到了早些时候在宫里绵亿说的那句‘有十七阿哥罩着你’,心里有些不悦,听这意思怎么跟是自己上赶着巴巴的找了十七阿哥巴着他,要他罩着自己似得,他丰绅殷德真有这么没用吗?
“二叔您别乱说,我什么时候巴着他了?”
“对对对!二叔说错了二叔说错了!”和琳却是哈哈一笑,又道:“不是阿德你巴着他,而是他巴着你,这总行了吧。”
什么话?!说得好像这两者有区别似的!
阿德翻了翻白眼:“二叔的意思是,以后要和十七阿哥拉开距离吗?”
“也不是了,”和琳摸了摸下巴,随即不怎么在意的甩手道:“反正现在是廉郡王留守京城,十五阿哥跟十七阿哥随万岁爷南巡去了,这事等万岁爷他们回京的以后再说吧。”
“我明白了。”阿德点点头,忽然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反正现在有廉郡王巴着二叔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和琳闻言眉毛一挑,清亮的眸子微微眯着,似笑非笑的横了阿德一眼。
“下面要说正事了。”
和琳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看着阿德:
“阿德,你是知道的,你阿玛现在已经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而且今后世事的走向,你又是最清楚。若是真如你说的那样,大哥以后会遭遇不测,但至少我还是可以护得住你的,荣华富贵不一定,平安却是可以肯定的,你确实,还是要知道这些,要跟我们搅在一起吗?”
和琳的语调低缓,悠闲的样子似乎是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并不在意,只是阿德听到最后已然是小脸绷得紧紧的,一脸的严肃。
和琳说的没错,在阿玛被下狱之后,若是和琳还在,阿德的日子确实是会比从前的好过许多,可是,和琳在嘉庆元年的时候便于军中病逝了,若是这次又是这样,他又怎么能护得住阿德?
只是看着和琳此时还生龙活虎的坐在眼前,这件事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二叔,您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您们一个是我阿玛,一个是我二叔,我怎么能不您搅在一起?”阿德反问一句,不待和琳回答自己便又接了下去:“更何况…就算我帮不上忙,好歹也要让我知道,您跟阿玛到底是在做什么啊,阿德不想…不想万一有个闪失,还要别人来告诉我。”
阿德说完自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等和琳接话,接着说道:“虽说我大概知道时局走向没错,可毕竟世事难料,最后的结果也不一定真如我所想,二叔是知道的,这局势同我先前所经历的已经不一致了,变数太大,阿德实在是担心您跟阿玛。”
第23章
南巡(一)
“阿德实在是担心您跟阿玛,虽说我大概知道时局走向没错,可毕竟世事难料,最后的结果不一定如我所想,这局势同我先前所经历的已经不一致了,变数太大。”
“此次我并没有如以前那样与和孝公主赐婚,乌拉那拉皇后四十八年十月被册谥为孝正皇后,四十九年正月葬入清东陵梓陵地宫,十二阿哥亦由贝勒晋封为廉郡王,至今为止世事的发展已由不得我妄加猜测了。而如今嫡子犹在,又深得圣心,那人究竟还会不会荣登大宝还未可知,这世上除了阿玛跟您其他的阿德再无留恋,二叔就让我等搏一回吧。”
和琳看了他半晌,将口中那句‘那这一回你想怎么博?’堪堪压入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过两天陪我去一趟杭州吧。”
阿德闻言大喜,探身攀住和琳的手臂:“二叔你答应了?!”
“不答应怎样?总不能由着你像上次那样撞个满头包吧。”和琳笑了一声,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我这次只是带你去瞧瞧,这事最后还得你阿玛我大哥做主才行!”
“知道知道!”
阿德嘿嘿一笑,接着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杭州啊?”
和琳起身开了窗,慢悠悠地说道:“急什么啊?我才刚刚回京述职来,总不至于马上就出京吧。要有点耐心,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