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召南眼中掠过一丝不安的情绪,点头道:“我这便回信,让她姐妹二人立即回京。我已回来,或许可以请御医来看看。”
他起身欲向书房走去,却忽的停住脚步,看了会儿一旁的秋千架,神色怅然。
若是一般情况,新河断不会特意写信回来向他说明。
这些日子他忙于新政推行之事,确实是忽略了妹妹。
只盼新辞她无碍才好……
沈召南忽的有几分悔意,也许当初不该让七辞离家游历,剩下新辞一人寂寞。
只是身为大哥,他无法这么自私。
七辞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愿望……
诸般念头繁杂缭乱,沈召南不由轻轻揉了揉额角。
许是这阵子太忙,时常辗转难眠,身体有些乏了。
沈忠见沈召南缓缓摇动那久无人用的秋千,温和笑道:“我记得,这秋千架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亲手为小姐做的呢。”
“是啊。”
沈召南轻轻握着绳子,喃喃道:“爹说,要让新辞长大后,每次荡着秋千的时候都能想起来,这是爹亲手为她做的秋千架。”
“老爷在世时,最疼新辞小姐了。”
沈忠点头,老人家轻轻叹着,神情有些感伤。
沈召南默然立了片刻,转身回了书房。
紫藤花早已落了,它的主人,却还没回来。
而当年亲手为小女儿架着秋千的慈父,也早已化为一抷尘土。
爹若泉下有知,当庇佑妹妹一生平安吧。
朱家桥瓦子的夜市,在京中向来便是出名的热闹。此地杂货百戏,仕女夜游,人烟稠密,市井繁华,最是游乐的好去处。
一辆小巧的马车缓缓行过街道,四角的璎珞流苏间悬着铁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在喧闹中提醒着前方的行人与车辆。
赶车的少年面容秀美,眉眼间天生便是含笑的模样,十分俊俏。
正是带着妹妹回京的沈新河。
她顾盼一阵,便微微侧头,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新辞,小宁姐,你们瞧见了没?这朱家桥瓦子还是那么热闹,跟从前一点都没变呢。”
她离家多年,虽则生性爱玩,不惧漂泊,然而见了这熟悉的夜景,仍是觉得分外开怀。
这里才是她的家。
苏致宁掀开车帘,随意掠过几眼,温和笑道:“京中向来便是如此繁华,三小姐离京数年,还是这般念念不忘呢。”
“小宁姐,跟你说了多少次啦,”沈新河埋怨道,“不要叫我三小姐啊,直接唤我新河就好。你是我大哥的结拜义妹,又照顾我们兄妹多年,何必如此生分呢,我们是打心里把你当做自家姐姐的。”
沈新辞倚在车厢壁上,也轻轻笑了,拉了拉苏致宁的衣袖。
动作间,她腕上银铃清脆作响,煞是好听。
苏致宁恍惚片刻,而后涩然浅笑起来。
“快回去吧,相爷见了你们,定是高兴的。”
她放下车帘,扶着沈新辞做好,微微低了头,不再言语。
一别经年,却已是物是人非,夫人罹难,不知他究竟如何了?
可曾伤心?可曾落泪?可曾想念?
沈新河笑着应道:“好嘞,咱们马上便到家啦!”
说罢扬鞭过去,马车行进的速度立时快了些,颇有几分归心似箭的意味。
眼底的笑意却渐渐褪去,换了忧色。
也许回到京城,妹妹的病,就会有办法了。
大哥定能寻到更好的名医……
沈新辞掀了窗边纱帘,京都璀璨的灯火照亮她苍白的脸孔,默然凝望着这熟悉的京都夜色。
回家了。
可是,还有人远游在外,不曾归来……
少女忧伤地注视着万家灯火,心事沉默。
待到了家,沈召南果然十分高兴。自爹去后,弟弟妹妹们相继离家学艺,唯有新辞始终跟在他身边长大,不曾离开过。
他对妹妹,亦是思念甚笃。
沈新辞扑到大哥怀里,脸在他衣裳上蹭了蹭,熟悉的草木清香,带来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安慰。
所有的病痛,在大哥的怀抱中,总是不足为虑。
“新辞,让大哥瞧瞧。”
沈召南笑着抚过妹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看了一阵:“新辞,你比去年要瘦了些呢,是不是没有听话,好好吃饭?”
语调温和中带着责备的疼惜意味。
沈新辞连忙摇了摇头,比划一阵,又走过去晃着苏致宁的手,巴巴地看着她,似是想让她来证明,自己确实很听话。
“新辞小姐一直很乖,”苏致宁被她晃得心都软了,忙道,“只是这几日奔波了些,想来歇一阵子便会好的。”
沈新辞转头看向大哥,赶紧点头附和。
沈召南笑了笑,将妹妹一缕鬓发笼到而后,“那就好。”
“大哥你偏心啊,我也是妹妹,我也瘦啦!”
沈新河心知大哥在忧虑什么,也不点破,插科打诨道,“你瞧瞧我,是否变得更美了呢?”
她此刻尚未换下男装,一副少年打扮,模样神情甚是娇俏灵动,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讨喜。
沈召南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儿:“丫头,我瞧你胖了些呢,这样么,倒是比小时候美多了。”
“谁胖啦!大哥你胡说!”
沈新河哇哇大叫,故意惊呼一阵,不依不饶地与大哥逗着玩儿。
兄妹几人笑闹一阵,沈新辞到底是倦了,不耐久撑,眼皮微微合拢。沈召南见妹妹困乏,便嘱咐新河姐妹俩先行去睡了。
目送新河拉着妹妹回了房,沈召南这才看向苏致宁,轻轻叹道:“致宁,真是辛苦你了。自七辞离了家,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这样陪伴新辞。”
苏致宁心中一酸,强笑道:“你不是说过,我也算是新辞的姐姐,照顾她是我分内之事。”
眼眶微微酸涩,苏致宁唯恐自己失态,忙问道:“对了,一路上我们都听说了新政的事,你在京中,可还好?”
沈召南颔首笑道:“没事,我很好,新政之事急不得,你不必担心。”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沈召南方轻轻皱眉道:“致宁,新辞在岳家庄的时候,那位大夫如何说她的病情?”
苏致宁迟疑一会儿,还是低声道:“南宫大夫说……她说,新辞小姐的病是自娘胎带出来的……这个病……”
“如何?”
沈召南心中微微下沉,温声问道。
苏致宁咬牙,摇头道:“大夫,无药可医,全凭天意,只能尽人事了。”
厅中寂静,月华流转间,似有氤氲的颜色如烟。
良久,沈召南方挥手,温声道:“现下天色已晚,你也回房歇息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定是乏了。”
知他心中忧虑,苏致宁想说些什么,却在见了他低下头的模样时,把话咽了回去。
“致宁告退了,沈大哥,你也请早些休息吧。”
“嗯,我知道。”
苏致宁迈出了前厅,忍不住回身去看他的身影。
那人静静地立在厅中,背影如同初见的少年,仍旧是那么挺秀如竹。
仿佛所有人的依靠。
苏致宁眼中蓦地涌起泪来,却悄悄用衣袖拭去,转身默然离开。
她从来,都不是能与他并肩的那个人。
黄昏,秋雨清寒风满袖,一场疏雨打湿了秋千。
沈召南亲自送了御医离府,回来时便看到妹妹新辞撑着伞站在秋千架的旁边,默然无声。
总觉得新辞这次回来,好像长大许多,心事重重的样子。
“新辞。”
沈召南快步走过去,蹙眉责备道:“你怎么站在雨里呢?秋雨寒气袭人,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脑中回想起方才御医的告诫,沈召南眉心皱得更紧了。
沈新辞转过头,怔怔地看向大哥。
少女身子格外单薄,唇色微微发白,明眼人一看便知,天生气血不足。
秋风卷起她的粉色衣袂,被雨打湿了些,略带凉意。
沈召南注视着妹妹,无奈叹道:“新辞,听话,回房去好么?”
沈新辞无声地摇头,又转头静静地看着花架下的秋千,唇轻轻抿着,透出忧伤的痕迹来。
“新辞,你怎么啦?”
沈召南有些不解,轻轻抚过她的秀发,耐心问道。
沈新辞的唇动了动。
“我很想念他,为什么四哥哥还不回家?”
沈召南愣住。
沈新辞手中的伞一歪,颓然跌在地上。
少女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忽然无声无息地落泪。
豆蔻韶华,她从来只为一人湿了眼眶。曾经的无忧无虑,曾经的天真懵懂,随着紫藤花蔓延了心事,便不复从前。
其实有很多话的,但是,她只能沉默。
唯有腕间银铃之声,昭示着她半生痴绝,半生寂寞。
沈召南亦蹲下身子,单手持伞,展了右臂将小妹抱在怀中,轻声道:“新辞,大哥不知道你这么想念七辞。如果想得太厉害了,就哭一会儿吧。”
他低叹一声,温柔说道:“都是大哥不好,不曾问过你的心事。”
他不知道几时,妹妹的心事,竟是这幅模样。
原来以前所想的,不过是太简单了么。
新辞与七辞,到底并非亲生兄妹啊……
沈新辞蹲在雨里哽咽出声。
是,她很想念他。
只是,这种想念,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平生第一次,她开始对老天的不公产生怨怼的念头。
无法挽留,思念,无法出口。
沈召南将伞塞到妹妹的手中,向小时候一样,抱起她默默地回到了绣楼。
沈新河煎好了药正要端回绣楼,此刻见大哥抱着妹妹过来,赶紧将药碗置于一旁的廊上,帮新辞拿下了伞。
“大哥,新辞这是怎么啦?”
沈新辞在大哥怀里摇摇头,露出勉强的笑容来。
沈召南眉心轻蹙,温声吩咐道:“新河,伞先放着吧,把药端过来,别让它凉了,不然会很苦的。”
“知道了。”
沈新河应了一声,端着药跟着大哥进了妹妹的房中。
沈召南将沈新辞放到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妹妹脸上犹有泪痕,沈召南心中疼惜不已,伸手为她擦干了眼泪,“新辞,心里不开心,哭出来就好。大哥不怕看到新辞的眼泪,大哥只怕,新辞的眼泪流到了大哥看不见的地方。”
沈新辞眼眶顿时就红了,点了点头。
“新辞,你不开心么?”
沈新河坐到床边,难得温柔地问道。
沈新辞咬着嘴唇,缓缓摇头。
沈召南为她理了理长发,目光分外温柔专注:“新辞,伤心的话,要让我们知道,这样哥哥姐姐才能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明白么?”
“我病得快要死了是么?”
沈新辞慢慢抬起手,一句一句地比划着,“为什么我病得快要死了,四哥哥却还是没有回来?我想见他,很想见他,如果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沈新河立时便急得杏眼圆睁:“新辞,乱说什么呢!谁说你病得快死了,我妹妹好好的,不许旁人这么诅咒!”
这样说着,纵是她性格再如何大大咧咧,也不由心酸起来。
因她知道,这是实情。
宫廷之中最称妙手的御医也无能为力,天下间,还有谁能够留住孱弱的妹妹?如果可以,他们兄妹愿意倾其所有,来换妹妹一线生机。
只是,命运无力抗拒。
沈新河不由也微微红了眼眶,却不敢太过露出痕迹来。
只能强忍着,吓着了妹妹就不好了。
沈召南握住妹妹的手,低声哄道:“新辞不怕,安心养病就好。七辞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哥已经给他写信了。你且等等,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新辞。”
这语调如斯郑重温稳,仿佛他在朝堂之上的言语一般,叫人不能质疑。
沈新辞的眼神陡然亮了起来,乖巧地点头。
沈召南一勺一勺地给妹妹喂药。
他面上神色仍旧从容,可是心,却沉得愈发厉害了。
七辞,几时才能到京城?
终章:浮生之殇
“新河!”
沈新河见了来人,快走几步上前,灿然笑道:“二哥!”
方柏舟看了看她手中拿着的几帖药,不由皱眉问道:“新辞怎么样了?我接到大哥的信已经晚了半月,妹妹可好?”
“怕是不好……”
沈新河缓缓抚过手中的药包,一贯飞扬的女子,此时眼底难得露出深沉的颜色来:“大哥请了宫中御医来瞧病,但是……”
“怎么?”方柏舟心中一紧,“御医也没有办法么?”
沈新河苦笑道:“其实大哥心里也有数的,新辞的病,早些时候曹大夫就说了棘手。这会儿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可妹妹还是越来越虚弱。”
她静静地看着方柏舟,语调与平日一般无二,却是微颤的:“二哥,我心里很怕,我怕新辞会出事。”
方柏舟强笑道:“怕什么呢,有病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新辞这么多年,不也是一直好好的么,放心吧。”
他拍了拍沈新河的肩,揽着她向家里走去:“走吧,去看妹妹。”
管家他们见方柏舟回来,心中也甚是喜悦,奈何沈新辞病笃,纵是高兴,也实在没人能笑得出来。
沈新河将手中的药包递给了苏致宁,转身和方柏舟一道向沈新辞的绣楼走去。兄妹二人边走边叙,“二哥,这次太湖之会,结果如何?”
太湖之事,沈新河本也是得了消息的,但是接到岳大哥的书信,言道妹妹病势渐重的时候,她不敢耽搁。
因着事情来得急,也就不曾与方柏舟仔细商量,沈新河立即赶回姑苏,接回了妹妹。而那时方柏舟早已启程赶往太湖,沈新河也便没有提起过。
哪知妹妹此次病发,竟是如此来势汹汹……
方柏舟脚步一顿,眼神黯了黯,不知想到了什么。
沈新河见他忽的停下脚步,有些纳闷:“二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
方柏舟回过神来,边走边慢慢说道:“太湖之事,算是都解决了吧……只是永乐教有些余孽逃脱,也许将来,还会起风波……”
“怎么?”沈新河奇道,“这次齐聚了那么的门派和江湖俊彦,居然还有余孽逃脱?”
这个消息着实是叫她有些意味,本以为是没有悬念的事儿呢。
这几月她为着新辞的病,江湖之事早抛到脑后去了。
所以一直不曾留意武林风波。
方柏舟神色有些莫测,只淡淡道:“人心难测而已。”
沈新河心中疑惑,正要再问,方柏舟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到了家事上,沈新河果然便不再关心那些事情。
毕竟,亲人为大。
方柏舟刚推开门,便有一道白影敏捷地窜过来。
雪白毛发柔软,疾如轻烟。
一旁的沈新河见状立时轻喝道:“小白!”
方柏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白影,捏住了白猫的脖子,蹬着圆滚滚的猫儿眼训道:“小白啊小白,你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像新辞的猫儿。”
嘴里玩笑着,可方柏舟瞧着这双清澈之极的眼时,忽的想起了孟清波来。
不知他的伤可会有事?
“二哥你很无聊。”
沈新河翻了个白眼儿,随手关上了房门,免得妹妹吹了冷风受寒,“新辞,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