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少年近日功夫大有长进,一拍之下,倒是颇有力道。
“些许小事,少爷懒得与你计较。”秦焕然故作大度地一挥手,神色间略带几分顽劣淘气,“不过近日京中确实热闹,比往常还要喧闹几分呢。”
真真还是孩子心性,方才也不知是哪个说自己“恼火”……
沈召南想着,便示意他一道向前走,边随意问道:“后日便是大考了,你可准备得还好?”
秦焕然骄傲地道:“你只管等着,待我折桂蟾宫,打马游街之时,再叫你瞧瞧我的本事!两年前我不是与你说了,你若做了状元,我定也要追上你!”
说着他侧头看着沈召南,神色灵动而顽皮,仍旧透着别样的亲昵。
自柏舟和新河离家拜师之后,新辞又有致宁好生照料,家里倒是清闲不少。
这少年时常便来找他,比之从前,不知亲近几多。
他的故交大多在江湖游历,身边好友虽不少,却尽是官场之人,终不免有几分机锋要猜。
似秦焕然这般纯粹好友,惟他一人而已。
总是与旁人不同。
沈召南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笑笑道:“好,沈大哥便瞧着焕然,他日如何风光耀眼,可不要叫我失望呢。”
“我说了我能夺魁,今春的状元便定是我了。”秦焕然忽的挑眉,笑着问道,“召南哥哥,你可是不信我?”
这话甚是熟悉,与那年在潘楼街上的话,一般无二。
想起他曾说“他日你若无故疑我,我便拿了这话来问”,沈召南不由莞尔,瞧进他的眼底,含笑道:“沈大哥自是信你的,焕然。”
秦焕然方灿然一笑。
二人并肩行了几步,又闲闲聊了些其他之事。沈召南虽则信他,还是不免多叮嘱两句,将当年贡院情形,一一道来。
说到有趣之处,两人时而会心一笑,俱是开怀。
待望见了沈家大门,秦焕然忽的站住了,转头看向沈召南,笑道:“沈大哥,我那日听我爹娘谈话,他们言语间提到你的名字,我便多听了会儿。”
“嗯?”沈召南也顿住脚步,瞧着他,有些不解,“怎么?他们为何提到我?”
秦焕然便答道:“我听见爹说,他从太子那儿得了消息,说是官家对你甚是看中,大约不需多久,便会提你做大理寺的少卿吧。”
他说罢只含笑瞧着沈召南,心中却不由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
那人只淡淡地笑,那笑与平日也无甚区别。
嘴角一弧笑痕,温润从容,叫人看了只觉如沐春风,却是看不出眼底的情绪,似是毫无波澜。
他竟不欢喜么?
秦焕然不由撇了撇嘴,伸手搭在沈召南的肩上。奈何他比沈召南略矮了些,少年心中不甚服气,竟站在了高些的石阶之上。
到底是差了两岁呢……
沈召南看着,顿时啼笑皆非:“焕然,你这是做什么?”
“你管我呢!”秦焕然也不理会,眼神只盯着沈召南的眼睛看,竟是颇为正经的模样,少年问道:“沈大哥,我告诉你升官啦,你怎的不欢喜?”
沈召南一愣:“这……有甚可欢喜的?”
“诶,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傻子人物!”秦焕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挑了眉道:“这读书人,但凡是做了官的,不管是清官,还是贪官,升了官总是好事吧。”
他低头略想了想,便灿然笑道:“若是清官呢,自然是可为百姓多某些福祉;若是贪官呢,位高权重,自然是多贪些了。”
沈召南看他踮着脚,又见那石阶十分窄小,担心他会摔了,便一手微微虚扶护着他,这才笑道:“焕然既如此说,那大约是欢喜的吧。”
秦焕然瞟了一眼他的动作,也不出声分辨什么。见他确实淡然得很,也不多问,露出一个少年顽劣的笑容来:“好了好了,不与你说这个!沈大哥当真与旁人不同,我哄不了你开心,算啦!”
说完很随意地一挥手,从石阶上跳了下来。
不知为何,秦焕然忽的就多看了一眼那石阶,心中滋味,甚是古怪,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召南便放开了手,领着他继续向前走,一边仍旧笑道:“多谢焕然费心啦,不过此事顺其自然便好。”
二人又拉拉杂杂说了些趣事,待到了家门前方停下。
秦焕然这两年来常来沈家,早已是熟门熟路了。他与沈召南一向投缘,沈召南待他,亦是颇为爱宠,故他在沈家,从来都如自家一样自在。
沈召南换下朝服,穿了素日的青衫出来,整个人不知年少明亮了几分。
秦焕然懒懒倚坐于前厅,单手支着下颏,瞧了他出来,眼睛便是一亮,却闲闲地说了一句:“沈大哥,要我说,这开封少尹的官服真是难看得紧!你还是快快去做大理寺少卿吧,那官服可要比这顺眼多了。”
“你这人……”沈召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竟是要我为那一身衣裳,去做大理寺少卿么?”
秦焕然理所应当地看着他,理直气壮地答道:“有何不可?”
沈召南顿时语塞。
这人,当真是顽童心性啊……
却也率性可爱得紧,与弟弟柏舟的性子,倒是有些相像的地方呢。
二人正闲话,苏致宁端了茶水上来。
秦焕然识得她,知她并非普通婢女,乃是沈召南几年前游历江湖之时,所结识的义妹,便点头谢了:“劳烦致宁姑娘了。”
他这两年常来,苏致宁自然也是熟悉的,便点头应道:“秦公子,言重了。”
说罢方给沈召南奉茶。
沈召南起身接过茶,方温声问道:“新辞今日可好?功课如何了?”
苏致宁点头应道:“一切都好,新辞小姐玲珑聪慧,学起琴来也不吃力。我嘱咐了先生,没让学多久。”
沈召南总让她改了称呼,莫要一口一个“小姐”,论其身份,新辞她们,也该称一声“姐姐”才是。只是她一直如此坚持,说了几次,见她心中分寸已定,沈召南无奈之下,也只能算了。
好在新辞乖巧,向来便是将致宁当做姐姐一般。
沈召南温和一笑,苏致宁便退下了。
新河走后,未免新辞长日无聊,待她到了今年,满了六岁,沈召南便去请了为师傅,专门教她学习琴艺。
不求多么精通,好歹有个打发时间的游戏。
见二人相处温然默契,不知怎的,秦焕然只觉入口的茶水不若往日添香,反倒有一丝淡淡的清苦涩意。
久含之下,方有熟悉滋味。
怪了,唇齿间的甘甜,来得怎这般晚呢……
秦焕然不去多想,放下了手中绝好的青花杯盏,促狭笑道:“沈大哥,红袖添香,好生福气啊……”
“说什么呢,你这人,真是顽劣。”
沈召南正啜了一口茶,听得少年那句“红袖添香”,险些被噎着,赶忙咽下,方白他一眼:“马上便春闱了,你还这么无聊?”
这表情殊为生动,较之他平日端庄持重之态,别有一番趣味。
秦焕然顿时眼神乍亮,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他喜欢沈大哥不一样的神情,好玩得紧……
“此番春闱,我定是手到擒来,沈大哥不用担心了。”秦焕然嘻嘻一笑。
沈召南拇指缓缓摩挲过手中茶盏,低下头看了看杯面,轻轻笑了笑。
他在秦焕然面前,向来便比面对旁人,要自在惬意许多。
手中茶盏乃是哥窑所产,还是当日爹在世时,家中所用的。
目光过处,那杯面千峰翠色,一碧如洗,煞是动人。
文人心性,便是爱讲究这些个物件,倒也是风雅一桩。爹素来便喜爱瓷器,家中收藏,珍品亦有不少。
距爹过逝,已将有三载。
现下想来,往事种种,尽是温情,虽人已不再,心间却是暖的。
沈召南不由看了一眼秦焕然。
四目相对,少年们莫名快意一笑。
又一齐想起了那个雨天的约定……
他年再忆起,定是滋味不同吧。
秦焕然轻轻把玩着茶盖,忽的开口:“对了,沈大哥,”
少年望了望苏致宁离去的方向,懒懒散散地道,“你还从未与我说过致宁姑娘的事儿呢!”
他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来,“你二人究竟如何相识的?为何她竟甘心留下做你婢女?”
沈召南怔了怔,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渐渐悠远起来。露出些平日隐藏的几分意气来,淡淡笑道:“此事倒也寻常,当年洞庭湖畔,致宁妹子因师门之事,与人结怨,遭人偷袭。我恰巧路过,见她以一敌众,应付得吃力,便顺手帮了她,后来大家便认识了。”
“沈大哥啊沈大哥,你这人……”
秦焕然摇头,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英雄救美,本是最精彩的戏码了,偏偏经你一讲,便好生没有趣味。”
听他三言两语,也不知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动人了。
沈召南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有什么好讲的,又不是说书。本也是极寻常寡淡的一件旧事罢了,你这人真是孩子,竟当了戏码来听。”
他不由玩笑道:“若是嫌我无趣,秦公子自去好了,沈某也不留你。”
秦焕然赶紧着递上一杯茶,佯作龇牙咧嘴的神情:“旁人都道你沈大人如何谦谦君子,如何温润如玉,依我看,全是旁人看不见你的狡黠。跟我说话就这般伶牙俐齿的,摆明是欺负我一人。”
“便是欺负你了又如何?反正是周瑜黄盖而已,愿打愿挨。”
沈召南忍不住笑了出声,也不客气,接过了茶盏,眉间果然有三分愉快的狡黠之色,甚是灵动。
秦焕然撇了撇嘴,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
终于又看到了这样的神情,与旁人眼中不一般的沈召南。
心中不由笑叹一声,秦焕然暗忖,难道自己果真是孩童心性不成?怎么觉得,逗沈大哥露出别人看不到的神情,是这样有趣的一件事呢?
秦焕然轻轻敲了敲桌面。
嗯,自己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又想什么坏主意呢?”沈召南有些好笑地看着少年支着头,坐在一旁皱眉苦想的样子。
秦焕然回神看向他,那眼珠子一转,便答道:“我在想,沈大哥你难道不知致宁姑娘对你有意么?还说不是戏码,英雄救美,美人儿当何报?”
最后一句,显见的戏谑,少年笑得甚是促狭。
沈召南被勾起了心事,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摇头道:“我一直当致宁是亲妹子一般,焕然莫要瞎说,平白污了致宁妹子的名声。”
“当真?”秦焕然心中蓦地松了口气,仍旧是不解滋味,追问道:“致宁姑娘虽不算倾城倾国,好歹也甚是清秀,待你更是极好的。你为何不喜欢她?”
他略顿了顿,方道:“难道是你心中有了旁人?”
沈召南一时语塞,低头不语,竟似是默认的模样。
秦焕然陡然不快起来,却不知心中为何堵得慌。二人默然相对片刻,秦焕然道:“沈大哥,你若是不开心,就别说了,我不问了。”
沈召南失神片刻,摇头道:“没事,只是一时失神罢了。致宁妹子便如我亲妹子一般,我们之间……”
似是不知该如何说,沈召南只道:“做朋友更适合。”
厅中一时安静下来,二人各怀心事。
而帘后,苏致宁端着点心盘子,怔怔地立着,忽的落下两滴泪来。
却是自己用衣袖擦了,又是一副沉稳默然的模样。
三月春闱又到,锁院那日,沈召南还是特意去贡院外瞧了一眼,与秦焕然遥遥相望,二人相视而笑。
便如同那年,少年为他所做一般。
待放榜那日,见秦焕然一派悠然神色,沈召南不由也放下心来。
抬头望去,果然榜首,便是少年的名字。
秦焕然。
谁家少年,风姿卓绝,果真是年少焕然。
御街廊下,又是一年状元郎打马游街,热闹非常。人人只道,天朝福泽绵长,连着两位状元郎,都是这般锦衣年少的好儿郎,真真是太平盛世……
却不见,廊下流年暗转。
那负手含笑而望的人,那打马意气风发的人,不知不觉,已换了身影。
只是,仍旧是那两个少年,笑时风姿,一人清华,一人飞扬,经年未变。
有些颜色改了,心里的滋味说不分明。
但总有些东西,比如那人的笑,从来都是心里的模样。
天圣九年,太傅之子秦焕然,高中魁首,年方十七。集英殿上,官家亲口赞了“果然少年英才,焕然耀目”,少年笑得眉目飞扬,更显风流动人。
这一年,秦焕然入了刑部,官拜刑部员外郎,正六品。
而沈召南,擢升至大理寺少卿,从四品。
第八章:郎骑竹马
“沈大人何必亲自跑一趟,唤个司务送来便是。”
“正巧此案在我手,顺道便送来,请尚书大人过目,也好早日了结。”
耳边听得熟悉的声音响起,秦焕然不由抬起头,循声望去。果然见了刑部侍郎李大人与一人说话。
那人红袍玉带,身如修竹,官帽两侧悬着红色璎珞,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衬得那人肤色愈加白皙,眉眼俊朗之极。
唇边一丝淡笑,温润和煦,音色清朗,其人只如兰庭玉树一般。
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沈大哥了。
李大人看见秦焕然正抬头看过来,便温和吩咐道:“秦大人,正好,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拿了卷宗要与尚书大人瞧,你带他去,可好?”
他言语之间,倒是十分客气,丝毫未曾因自己品级较高,而有呼喝之态。
秦焕然心中明了,当是自己那太傅爹爹的面子了。
他心中暗暗嗤笑,面上却只是似笑非笑,起身应道:“是,交给下官吧。”
说罢离了座位,领着沈召南朝里走去。
待离了众人,秦焕然方斜睨一眼沈召南,轻笑道:“我就说么,这大理寺少卿的官服,可比你那什么开封少尹的好看多了。瞧瞧这一身,多顺眼,美多啦!”
瞧着四下并无外人,沈召南举起卷宗,不轻不重地在他脑上轻敲一记,摇头道:“说什么呢,还美多了!嘴下真是没甚德性,你怎的就对这身衣裳念念不忘了。”感叹完,沈召南方正色问道:“你这几日可好,焕然?”
知他在问什么,秦焕然也不闹了,侧头看他一眼,悠悠答道:“尚可,刑部倒是没那般无趣。”
听他如此回答,沈召南便知,少年应是满意的。
那便好了。
他本还有些担心,怕这少年心性自在纵情,会拘了他的性子。沈召南原还想着,秦焕然既学了一身好武艺,倒是不如去了江湖,更觉自在。
不过,他父亲是太子太傅,投身官场,想必是自幼便决定好的。
罢了,焕然自己开怀便好,他还是莫要多问了。
这般暗暗思忖,沈召南脚下却是依旧稳健。
待公事了结,秦焕然送他到了门前,方拍了拍他的肩,扬眉笑道:“沈大哥,我做何事,皆是自己喜欢所为,并无人勉强我。我知你待我好,放心,焕然从不委屈自己,我喜欢呆在刑部。”
竟是被他看穿了心思。
沈召南暗暗一惊,这两年宦海生涯,他已将心思练得极为深沉,轻易不曾表露出来,不想这少年还如当年,一眼便能看穿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