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果然如我所想,紫君羽是个小气的男人。”玉莲卿笑着喘咳了几声,眼睛里落了些烟雨的痕迹,宛似水墨,“你不过是折辱了一点点尊严,竟还跟我记恨这么多年吗?”
紫君羽脸色淡淡的:“我说了,那是一种耻辱,无论将来如何,紫君羽确然在那一刻抬不起头了。”
“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道,皆是浮名,你何必呢?”玉莲卿轻轻叹息。
紫君羽忽然笑了下:“你这么看得开,又在求什么呢?”
玉莲卿垂首不语。
“时至今日,我才懂了你当日的那一句话。”紫君羽眼睛望着那一帘阑珊迷离的雨。
“什么话呢?”玉莲卿倦倦地倚在他肩头,微阖起了眸。
“‘你本就无情,而我未必是真意。你有无奈,我亦有所求’。玉莲卿最是深情款款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三分假。我的无奈在紫家一门性命,而你的所求仍在华炎璧。这六年并非你走不了,而是你一直不曾放弃你所求的东西。”
玉莲卿长长的眼睫颤了下,微微一笑,唇边流出了些惋惜,宛似春里的梨花凋落了下来:“紫君羽,你果然叫我讨厌,正如当年西子湖畔的初识,讨厌的很……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真是叫谁都骄傲不起来……”
听他如是说着,紫君羽唇角微微抿起了倨傲尊贵的笑:“你难道不是吗?”
玉莲卿低眉笑了,眼睫深处依稀流出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来:“那也算上我一个好了,玉霄莲从从不菲薄自己。”
紫君羽抱着他折过边门小径,冷宫偏僻,偶尔有花颜凋落的宫嫔缩在某个角落低低吟唱小调,忽哭忽笑的,红颜春深渐老,怕是已然疯了。
又走了一段路,似是到了宫门前,青铜大门吱吱呀呀地打了开来。
玉莲卿很累,隐约间听见有人迎了上来,他睁开眸浅浅掠了一眼,见是紫府的老总管,一笑,又缩回去了。
离总管递上了锦貂的披风,眉眼垂着,跟在紫君羽身后,到了宫门角处的马车前,又紧趋几步,利索地挑了帘子。
紫君羽抱着玉莲卿上了车,放下帘子,声音冷冷淡淡地从帘内传出来:“不回府,出城吧。”
离总管微一愣,应了声是,扯了扯缰绳,掉转方向,朝南华门而去。
那离牧是个细心的人,马车行得很慢,只听马蹄子轻而缓地踏在青石路板上,车轮辘辘地滚着,车内却几乎不感觉什么摇晃。
玉莲卿道:“君羽,我阿姐还好吗?”
紫君羽环着他的肩膀,手指上落了几缕发丝,玉莲卿的发丝很长很长,落到了脚踝处,柔软却已经失了当初那种深邃的黑,斑驳的白色总是很容易就刺伤了眼睛。
紫君羽微微别开了眼睛,淡淡道:“她很好。”
玉莲卿软软地微笑:“我阿姐是个好女人,性子温婉,人生得也美,若不是我任性地叛出幻雪宫,她也不用跟着我受苦。”
紫君羽的手微微收紧了,模糊的阴影中,看不见他的神色:“有你的真心相待,够了。”
“不够的。”玉莲卿仿佛叹息,“我陪不了她了,我陪不了她了……”
紫君羽僵直了背脊,手指想要扣住他的肩膀,动了动,却握不下去,转过了头去:“你既与她成了亲,还回来淌这趟浑水作甚么?”
玉莲卿轻轻笑了声:“那昏君是个疯子,他对我的怨恨就像附骨之蛆,已经深得自己都拔不出来了,你那时就算敢弑君,他也早作好了叫你们紫家陪葬的准备了,你担不起的。而且……”玉莲卿微阖了下,低垂下眉目,“我当初确然不该利用紫君如对你的情意的……”
紫君羽靠在阴影深处,只是不语。
“君羽,”玉莲卿唤他,“我阿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虽知晓我在寻华炎璧,却不知我为何而寻,她为我叛出幻雪宫,而我定然是要负她了,你……能代我好好照顾她吗?”
那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有烟有水在里面,轻轻一晃,便要淌出来似的。
紫君羽看他一眼,很平静地道:“我不能。”
“……为什么?”玉莲卿睁大的眼睛里有几分怨色。
紫君羽道:“你若死,她必然寻羽容梓报仇,我阻止不了,所以无法给你承诺。”
玉莲卿沉默着,已然尽毁的容颜模糊在黑暗中,似有悲戚之色:“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是不是?”
紫君羽忽然伸手触摸了下玉莲卿的脸颊,然后一点一点摩挲到了发梢,静静道:“莲,你爱她吗?”
玉莲卿轻抿了唇,叹息道:“我在乎她。天下唯此一人,我最在乎。”
紫君羽眼睛看过去,阴影下,那人脸腮上绯红的疤痕宛似春里开出的嫩樱,他忽然凑上去,柔声道:“那么我呢?”
玉莲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闻言却只垂了眉眼,幽幽静静地道着:“我爱你,可是你不需要。紫君羽不需要别人的爱,不是吗?况且如今,你只是让我自惭形秽罢了。”
紫君羽摩挲在那丝一般缠绵的青丝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然后轻轻笑了声,那眼里似有什么东西迅速游过了。
他靠在羽绒垫子上沉默了很久,忽然阖了眸,声音都是平板的:“那把你的儿子送给我吧。”
玉莲卿瘦弱的肩膀忽然哆嗦了下,仰起头似是未听真切一般:“你说什么?”
紫君羽望他一眼,眉眼里都是冷淡的神色:“把你的儿子送给我。他姓了紫,我就护他们母子平安。”
玉莲卿怔了很久,忽然似是觉得有意思极了,虚弱地笑起来,手指摸索着抓住了紫君羽的手:“那是我阿姐身上流出来的血,掉下来的肉,她不会肯的,她不会肯的。”
紫君羽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啊,莲。”
玉莲卿眼睛望过去,似是迷惑了:“你要我的儿子做什么呢?”
紫君羽终于微微地笑了:“我突然很不想看到你们一家团聚的样子。”
玉莲卿很虚弱,很憔悴,愣在那里半响,然后脸伏在紫君羽怀里轻轻笑出了声,弯着腰蜷缩成了一团:“哪里还能团聚了?你没看到我这副要死的模样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紫君羽静静抚摸着他的头发,眼角边落了一点点帘子外漏进来的光,细长清媚的眸慢慢眯了起来:“莲,你听过惊精香么?听说那东西能起死人肉白骨的……”
玉莲卿慢慢抬起了头,隔了眼睛里那层迷离的水雾望过去。
紫君羽望着他一笑:“不过那东西也能叫人前尘尽忘,再不记身历种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玉莲卿轻轻道。
“因为你是玉莲卿,而我是紫君羽。”紫君羽如是说。
玉莲卿干涸的嘴唇轻轻动了下,手指捂住了唇,忽然唔地吐了一口淤血出来,那暗红的液体濡湿了他的发,也弄脏了紫君羽的袖子,他慢慢地拭了拭,苦笑着道,“……紫君羽,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就没有……就没有一点点顾惜之情吗?”
紫君羽用袖子轻轻抹掉了他唇上的血,将他环到了怀里:“我不需要别人懂我的心思,就像我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一样。”
“你……”玉莲卿咬住唇,眼睫那样轻轻颤抖着,秋水潋滟,那一转眸竟是凄艳,叹息,“……有时候都不像个人。”
紫君羽轻轻撩了下窗帘子,天是灰的,雨水微微沾湿了他抓在窗棱上的手,他的眼睛望着外面,淡淡道,“前面便是玉衡别院了,晚清等在那里了。”
玉莲卿默然不语。
紫君羽也未看他,只淡漠地道:“莲,你不想看到他们母子重回幻雪宫的吧?”
玉莲卿深深一阖眸,手指摩挲着衣料,然后用力抓紧了紫君羽的手臂,一字一顿道:“你若护不住她们母子平安,我不会原谅你的。”
“……”紫君羽转过眼睛深望他一眼,“你太在乎他们了,所以当初,在回珞国前,你才会给玉晚清留下子嗣,好叫幻雪宫手下留情吗?”
玉莲卿别开了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紫君羽冷淡淡地一笑:“算了,我也不想与你说这些。”
沉默了很久,玉莲卿忽然轻道:“龙肝在我身上,你要不要?”
紫君羽嘴角泛起倨傲的微笑,道:“我要,你就给吗?”
玉莲卿神思恍惚了下,捂着心口,咳了咳,又咳了咳,然后叹息着喃喃道:“我说不给你定又要生气。以前总是阿姐哄着我,可是后来认识了你,却次次要我来哄,你也不嫌麻烦。”
紫君羽瞪了他半响,眼睛都眯了起来:“我早说过了,我对华炎璧没兴趣。”
玉莲卿低了头笑起来:“是你说不要的,那我就当给我儿子的见面礼了,你以后可莫要和他争。”
紫君羽转开头去,那眉,那眼,清冷若明月,白色胭脂抹在眼角,唇角抿出的弧度都是尊贵:“你不想笑,就不用笑了。玉莲卿什么都能放下,就放不下在我这里的脸面吗?”
那日,车轮辘辘滚到了城郊,细雨飘零,梧桐萧索,湿了衣角,深了一窗阑珊的秋寒。
玉莲卿死了。其实却是前尘尽忘,不知归处。
玉晚清入了紫府,满心满怀的仇恨,只在偶尔握着那一缕青丝的时候,美人泪湿眼角,轻轻唤着莲儿,梦里花也落了。
那年还有个孩子被载入了紫家族谱,紫墨卿,府里人都唤他作九公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很多年,那个位子就近在咫尺,紫君羽却只漠然相望,很多时候他抬首仰望铜雀殿里那高高在上的一尊龙椅时,手指间的僵硬依旧会叫他忍不住失神。
紫君羽常常想,他与玉莲卿,相识不是缘分,所以相散也是注定。
他是不是欠了玉莲卿的,偶尔想起的时候,会多望几眼那个在海棠树下挥鞭子的少年,眉目嫣然,宛然如那人一般。
青莲之雅,海棠之艳,勾在眼角黛青的痕迹,秀雅中染了妖娆的意思。
一柄紫竹伞,一把瑶琴,在湖心小筑摆了很多年,落了尘,也再无人省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