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轩辕黄帝凝声开口,语气仍旧兴不起半点波澜,“传我诏命,令夸娥氏负会稽、泰山、王屋、首阳、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令力牧,通太汾、渑厄、荆阮、方城、殽阪、井陉、令疵、句注、居庸九塞,令土伯禁守九泉。太山稽,你即刻东行,困洪水于中土、滔土、沃土、并土之间,余处不得祸及——魃,你自去九天帝阙,取息壤。”
自有诸神欠身应对,行止匆匆。轩辕一系的神祗亲闻受命,比之听从颛顼,别是一翻仓惶。颛顼默然注视不知何时现身的祖父,待他号令稍歇,方低低的道:“我……”
“我的错。”轩辕打断他的自责,反而摇了摇头。他一双眼略略扫过年轻的帝孙,面容扬起,静静便转向了头顶为天柱倾倒所悍然撕裂的天阙:“疏通堰塞不过扬汤止沸,真正釜底抽薪,正四极、补天阙,已是必然。”
颛顼垂眼:“……是。”
轩辕道:“你没有这个能力。”
“——你只怕也没有这个能力,轩辕。”
苍劲混浊的语音一如它萧索而老迈的主人,干涸皲裂,却依旧雄浑健然。炽金的焰色蓦地腾起,燧人披蓑戴笠的佝偻身形转瞬便踏足云头。他身后炎帝神农氏衣若流火,援绝瑞,服盘虬,席萝图,络楚云,制式蛮荒的赤铜战甲在云雷深衣的收束间交叠出犹似飞檐勾斗的轩昂棱角,恍惚便是昔年意气,神威烈烈,锐不可当。
他与轩辕俱是腰悬佩剑。两柄神兵早在昆仑悬圃甚或是更早的阪泉之战便已经无数次交锋,此刻重逢,各自惊动鞘内,低鸣不休。燧人老眼深处无声无息的掠过一痕轻叹,压低竹笠,一字一字的道:“我拉神农来不是教你们打架,什么新仇旧怨,熬过这一劫,随你们怎样清算——轩辕,你的力量与神农相辅相成,便与他以两极之力牵制天地,避免更大的变数。颛顼,你是北水玄帝,处置天河洪泛我便都交给你。至于弥合天裂,”他笑了笑,漫不在意的眯起皮肤褶皱掩埋下本就细细的眼,“小老儿勉为其难,也不知究竟成是不成。”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炎黄并肩,五方天帝亦出其三,九州之内,各自奔突无门的乱象登时便是一定,神祗们各司其职,窍理阴阳,绝止逆气。夐古犹存的不周神山打开了曾经藏匿幼小神祗的巨大山腹,便如同千万年前一样,殷殷庇护苍茫大地上无尽幸存的渺渺生民。
……就好像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
燧人缓缓缓缓的叹息,渐渐平定下焦灼的心事,抬头凝望破碎的苍穹。
第三十九章:六合·虺虺其雷
然而最终崩溃的并不是不周,而是昆仑。
——山神陆吾、西王母和昆仑众巫所共同驻守的,曾由大神伏羲亲手解开出入禁制、却又被白帝少昊重新封印的神山昆仑。
六合之内云气叆叇,震天的水声中,天与地蓦地轻轻一颤。
——那颤抖突如其来,出乎所有人意料,便仿佛什么人悄无声响的偷偷吐息,虽微弱得难以觉察,于众人心口却不啻訇然叩关的千钧擂磙,一击之威,心碎魂伤。
燧人身形剧震,眉峰霎时凌厉起来;轩辕神农齐声闷哼,彼此胸背衣甲各自渗出暗红;颛顼面如死灰,一口鲜血将身前青铜战驾染得淋淋满满。
变故骤起。
昆仑神境位于不周山东南,远望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白璧,廊腰缦回,流精生魄,壁立千仞,笔直若削——然而就在峰顶宫阙周回绕匝的罅隙里,隐然一道云气蒸腾而起,含瑶光,和尘茫,出炎渊,横弱水,愈积愈厚,愈敛愈重,团卷沉降,盘旋不休。
没有任何人能够形容得出那云气所包含的色彩——红橙黄碧、紫青靛蓝、白虹贯日、幽都九泉,眼前的云气似乎混同了自盘古开辟以来赋予万物的所有色泽,却又宛如将这漫溢了一天一地的缤纷斑斓千般淘洗万种淬炼,一一煅濯成一场最质朴的本真,非青非红,非白非黑,不可碰触,不可捉摸。
曚瞳之际不过转瞬,昆仑宫悬圃堂已然湮没在云气之下,再一晃眼,最高处映照着辉煌日冕的阆风之巅,也渐渐被扯入不知穷极的黑暗。
颛顼侧眼,却见燧人推开了长年遮挡眉眼的破旧竹笠,须眉苍冷,如覆寒霜——那是一种决然冷酷也决然坚定的神情,即使是面上松弛下垂的皮肤褶皱,也分明在顷刻间转折出了锋锐而慷慨的棱角。
……只一怔,他便也明白了。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故天地之其生也,混沌惟始,包裹天地,禀受无形。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紘宇宙而含三光。既死,原流泉浡,混混滑滑,冲而徐盈,浊而徐清。于是乎乃有天地之辨,六合之慏。盘古之以柄,泰皇之以生。
那是,古神混沌。
九天之上,似有惊雷。
沉闷的雷声里天地再一次动荡不安,混沌的云气蜷展聚裂幻化无状,其间紫电青霜或隐或显,明暗生消的每一寸光景,依稀都像是在孕育着什么、昭示着什么。
那种感觉可怖至极,虽不见有什么真正显露形迹,然而这天下间的万事万物,上至神祗、下至蚊牤,竟是无一不曾嗅到齑灭的气息。
——齑灭而非死亡。
宛若从来未有过存在。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果然坏了……”
燧人叹息喑哑,犹如苦笑一般。轩辕漆黑的瞳仁冥若玄潭,深处一点颜色略略晃动,道:“……什么?”
“混沌。”燧人苦笑,事已至此,反而无心隐瞒,“乱上生乱,最坏不过如此。只幸得伏羲被你们下手困在东夷,这桩事牵连不到他——轩辕,你不是想教他省心么,咱们几个若有本事应付了眼前,伏羲便算省了千秋万世的心思——但倘若收拾不了眼前这个,天地俱灭之前、第一个便是伏羲殉葬!”
他语带金石之音,字字利如刀锋,最后一个音节锵然落地,纵然螭车上的颛顼也不由悚然色变。神农猛然别过头去,强行压下眉间近乎零乱的什么,颤声追问:“——怎么?”轩辕却只微一沉吟,片刻一双眼倏然抬起,已是死死钉在混沌身上:“原来盘古封印,封印得是他。”
燧人颔首:“不错。当年昆仑一场大战天翻地覆,盘古身死、女娲失踪、伏羲神力损失泰半,大抵便是为此——那时候神农和你都还未必记事,伏羲那样的性子,能不说也就从来不说……如今我提醒一句,你们有个准备罢。”
——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除非盘古复生,否则便是女娲临世,也救不得他……
当时身后,今朝眼前。
乌号弓天蚕丝绞合而成的凝弦一点点勒入颛顼掌心纹理,鲜血淋漓。
“……不会。”他轻轻的道,声音未及滑出冰冷的口唇,便深深模糊在无数搅混天地却不知来由的嘈杂里,足下洪荒沧浪,身周风云昏黄,荒忽迷离,那两个便只是说给自己听,“天不在,地不在,他也会在……”
——凡人祭祀天地,将一切诉求于神祗;而神祗,却又该向什么祈求?
东南方陡然大乱。
炎黄二系鏖战于不周之野,以洛棠至武人山一脉为界,干旄相对,势分南北,炎帝神农麾下三苗部众锋镝北向,背后便正是神山昆仑的方位所在。南兵惨败,本已不堪,又逢天洪降世,益发溃不成军,此时受混沌的云气波及,竟是全无反应的时机,纵然诸如巴蛇、因因乎之流的残存战将,乍惊之下,也是顷刻灭顶。
云端神农面色一整,咬牙道:“——作死!”身周赤炎陡然大盛,雷光动处,长剑出铗,挺身正欲出阵,轩辕却厉声喝道:“不成!”
神农目光凛冽至极,脚步一错,剑上火焰直爆起丈许来高的涡流,却不回头:“你闭嘴!”
轩辕冷声低哼,并不理会神农,踏前半步,不知何时腰畔咒文蒙漫的阔重金剑也已横端在手。
“你不成。”他冷然道,神气中与生俱来的倨傲颜色寂然沉淀下去,顾盼俯仰之际,入了骨的冷静深沉,“我也不成——你我合力,成则杀之,倘若无功,一探虚实便是!”
第四十章:鸿蒙·无毁我室
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白云苍狗,浮世千年。
关于不周之山那段九死一生的传说,千万年后华夏大地仍有亘古的歌谣遗落,一字一句飘摇嘹唳,拖起辽远兜转的长调,音色古旧而凄怆——那曲调被烈山氏有熊氏祭天时载歌载舞被发文锦的蒙漫祷祝所传唱,融汇进陶唐、有虞、夏后氏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骨血,渐渐脱漏了真实痛恸的细节,镶错了华美秾丽的辞藻,三苗九黎,诸戎群翟,故老相传,几曾增删。
……千千万万年。
破碎苍穹下轩辕黄帝掌中阔剑拖曳出的过痕几乎便将天宇再一次划破,风声劈散在剑脊正中流金的凹槽,激激利如鸣镝。炎帝神农飞卷的火焰烧红了西北大荒的半壁天宇,宛若幽冥无日之国衔烛而照的九阴烛龙,矫似飞星,动如驾日,金红交映,夺人无方。
然而弹指之际,日落星陨。
——是时燧人庇翼残天的咒文尚自含在口中,颛顼长弓横持引而未发,分锁四象的冰箭也是刚刚搭上弓弦,呼吸间变生意外,沙场南北两众神祗竟是无一有隙救援:那一刻唯一分辨得出的便只有鸿洞之界惊雷炸裂,紫光上达天外、下抵九泉,贯彻天地,鬼神失惊。
神农轩辕同时铩羽,未及收势,便已为混沌双双弹开,跌向漫天大水。
猛然青芒闪过,短衣小袖的绿鬓少年霎时出现在神农背后,广翼展开劲风挟裹,借力化力,堪堪正赶在落地之前将他捞住。与此同时,半空蓐收凭虚御风,也险险扶起了轩辕染作艳红的身躯。
颛顼心神剧震,几乎捏不住弓腰:“祖——句芒!?”
东方之极,青帝之所司者,帝佐句芒。
少年神祗眉心悒悒之色显而易见,并不理会颛顼,别过头向燧人大喊了句什么,狂风呼啸,声音却全然辨不分明。燧人一扫颛顼,“咳”的像是一叹,扬声道:“你家爹呢?还想旁观?”
句芒兄弟脚程俱快,问答间各自扶持轩辕神农飞转不周方向,与燧人距离既近,渐渐便连春神青翼鼓风声也听得一清二楚。燧人揭了斗笠,还问:“少昊插手了?伏羲呢,还睡着?”
“我和老弟来都来了,爹能不插手么?”句芒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像是有什么憋屈得狠了,向云底天河无穷无尽的白浪与高处山巅仓惶奔突的神祗生黎凝视片刻,豹似的圆眼陡然瞪向了颛顼,眼底一丝恨意电光石火、触目惊心,“帮忙、帮忙,帮什么忙?没一个让羲皇省心!老的不肯打就纵容小的出面,闯下如今局面,倒不如——切!”气冲冲把手里神农推入颛顼副车,转头敛了翅膀,狠踢脚下的流云撒气。
蓐收较之句芒却沉静得多,小心翼翼扶轩辕登上主车,道:“帝尊恕罪。”返身疾行数步拉住长兄,轻声劝慰:“你怎么又发脾气?毕竟大敌当前,大哥……”垂下了眼。
他位奉秋神,主司反景,从来便是白衣如雪,眼下虽未受伤,衣襟下摆却皆为轩辕鲜血染透。句芒心疼幼弟,虽是一腔亟怒强压于胸,但见他衣衫斑驳,终究不忍发火,咬牙回过头来,正想和燧人说话,蓦听颛顼低低问道:“伏羲……他怎样?”
北玄帝面容瘦削,自昆仑帝阙相见以来不过寥寥数日,居然便换了个人,脸颊上半分血色也再不见得,除却黑衣黑发风中飘零,便只一双深不见底的眼还有些颜色,瞳中光影晦黯,恍然绝望,恍然劳卒,恍然一场心事郁结轸离,鲜血淋漓。
他搀扶轩辕的手指惨淡干枯,白骨一般。
那一刻句芒忽然有些可怜起颛顼来,动了动唇,却好容易稳住了,看着燧人道:“爹的意思,眼下不是中原苗疆一家两家的劫数,东夷再不插手,凭你们两败俱伤的更加不成,说不得、咱跟他拼了!”右掌虚劈一记,虎虎生风。
燧人点头:“这话倒是他己鸷的性子。”一扫远方云气,却连苦笑也笑得艰涩,“可惜方才试探,咱几个加上你爹,全力一拼也未必餮足它一口罢了。”
——轩辕神农合力一击,雷火相生。那般足教天地变色的绝世威能,纵使小辈神祗不曾听闻,燧人却始终清清楚楚:他从未妄想过胜利,却也从未预料到如此迅捷而惨痛的失败,一时间哪怕忽视了身外天残地缺的纷繁杂乱,兀自不觉茫然失措,忧心如焚。
一万年的猜测谋算,却直到今日才明白盘古何以身死女娲何以沉睡,而伏羲将自己接出不周山腹时又何以长衣凝碧,蛇尾在山石料峭的缝隙里刮落一地青鳞。
……竟是永生永世也无法填平的鸿沟。
眼见神农与轩辕各自调息伤势,他不禁又一次抬眉看向混沌,却见那云气依旧自昆仑山望空漫溢,却已逐步停止吞噬四围,涡流卷动,反而缓缓往中心吸纳聚合。
见过太多神祗自风云水火中孕育出身形,燧人一刹那想起什么,疾声喝道:“——坏了、它要化形!!!”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神农扶輢骤起,颛顼亦不由失声:神祗化形,其力暴涨,若混沌化形而出、这一天一地恐怕便当真要重归混沌!
这一战拖沓不得、已是势在必行!
“——等到了!羲皇说、等的便是它化形!”
春神健朗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四周惊恐的寂静里,眉眼生动,却是一片兴奋:“好得很,就怕它不来这一手!爹还说呢,就算用骗的拐的激的哄的,也非逼它化形出来!”身子腾空而起,手势变动间一道淡青色的雷光直冲天际,“蓐收你守在这儿。爹那边应该看见了,我去给羲皇报信!”渺渺余音中振翅东飞,倏忽不知所踪。
蓐收颔首以应,向燧人、神农、轩辕与颛顼分别躬身一礼,缓缓开口:
“蓐收来时,羲皇曾有一言,命微臣转告诸位帝君。
“‘元气鸿蒙,萌芽兹使,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感阴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分万物。故万物滋生,已雕已琢,其力有限;而返朴归质,混元一气,则小大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堕之不下,损之不寡,釿之不薄,杀之不残,其力无穷——混沌其实便是这世间的元气,一旦无形无相,世上万物便绝无他的敌手,唯有化形成相,方能有机可乘。’”
第四十一章:云上·寿考不忘
蓐收躬身谨立,神态沉稳,音调纡徐。
便似乎曾经远在东夷的什么人微弯了温凉而暝迷的眼,便那么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从容安详。
“……原来,如此。”
水光泓转,高挑劲瘦的青年男子倏忽便在乱石崩云间现出身形,苍风中发丝柔软,浅浅掠过淡如流波的月白眼眸,眼色锐烈枭桀,纵含笑亦是冷若冰霜:“难怪九河俱乱,冯夷自己脚不点地还有空闲帮伏羲捎话给我——哈,姬高阳,原来你还没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