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见那小奴才不声不响地喝药,苦涩的药味让他眉头不住皱起,却硬忍着喝下,好奇道:“那么苦你也喝得下去?”
小奴才老实巴交道:“不喝会死,娘如果能喝到药,就不会死了。”
银光家里也穷,是他爹娘把他卖到萧家,穷人家卖孩子是常有的事,银光并不觉得有什么。平日得了假期回家看看,爹娘依旧把他当做宝,弟弟妹妹也爱围着他这个大哥。不像这个奴才,无依无靠,听说要不是爷把他买回来,早就冻死街头了,本来对他的偏见现在也没了。
银光瞥了眼小奴才后背上的伤,伸手想摸,却又不敢,只能作罢,“疼么?”
“还好……”小奴才小心翼翼的回答,他还记得银光踢过自己,故而对他还有些害怕,生怕说了什么话,惹了人家的不高兴,到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呸!好个屁!我看得都觉得疼。”
小奴才张了张嘴,没敢吭声,埋着头接着喝药,等喝完了,想要起来收拾。
银光赶紧阻止他,“别动!千万别动,要是爷看到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小奴才显然也想到了刚才萧墨琛的威胁,拉着银光的手问道:“雪、雪貂呢?”
“拿回我屋子里去,爷说那畜生不干净,怕感染你的伤口。”
伤口和命,当然是命重要。小奴才想不通,为何萧墨琛在乎伤口,会大于在乎生命?还是怕自己生病了,雪貂吃了会传染雪貂?可如果自己的病好了,也听话,爷就不会吧他剁碎了喂雪貂。
小奴才知道自己不聪明,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屋子一个人没有,睡是睡不着的,只能两眼乱看,突然看到木床上的花纹,精细的做工,雕刻出美丽图案,直把小奴才看入了神。
银光见那小奴才半天没动静,甩开他的手,端着药送回厨房让人洗了。
萧墨琛用完膳,进来便见到小奴才直勾勾地盯着床柱看,随口问道:“看什么呢?”
“爷。”小奴才指着一处的花纹,“这是什么菜?”
萧墨琛只觉刚吃下去的东西,差点又都喷出来,这可是京城有名工匠雕刻的牡丹!怎么到了这奴才的嘴里就成了菜?
小奴才没注意到萧墨琛快要喷出火的双目,还在碎碎念叨着,“有点儿像青菜,又有点儿像乌菜。”
“蠢奴才!那是牡丹!是花儿,不是菜!”
“花、花儿?”小奴才又结巴了一下,“不是菜啊。”言辞中略带失望。
“怎么?爷这雕花木床不如几颗烂菜?”
“没有菜,人会饿死的……”
“再说一句看看!”萧墨琛凶神恶煞地举着手,作势要打他,小奴才吓了一跳,闭上眼、抿紧嘴,明显的示弱让萧墨琛满足感四溢,愈发觉得把小奴才留在自己身边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从醒来到现在,连着被威胁几句,小奴才是不敢动、不敢说、不敢看,乖乖的躺在床上,一切听候萧墨琛的吩咐。
爷说:“今后你就是爷的贴身小厮了。”小奴才点点头示意知道。
爷说:“你背后伤口未愈,不方便行动,这两天就睡我这里,正好帮爷暖床。”小奴才点点头,暖床这种容易活,他会做的很好。
爷又说:“你叫三儿,姓什么?”小奴才摇摇头,他不记得了。
“蠢奴才!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小奴才只摇头不说话。
“问你话呢!”萧墨琛拔高音量。
小奴才可怜兮兮道:“刚、刚才是你、是你不让我说的……”
萧墨琛两眼一瞪,小奴才一哆嗦,“现在让你说!”
“我、我小时候发烧,醒来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排行老三,娘常叫我三儿。大夫说是脑子烧出点儿问题,不碍事。”
穷人家看不起大夫,或是不在意小病,往往导致病情变得严重的情况数不胜数。
在这个残酷的年代,穷,什么都没有。
萧墨琛经历过由富到穷,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又由穷到富,知道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眼前的蠢奴才,脑子不好使,若是没遇上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活得凄凄惨惨。萧墨琛瞧他长得水灵,看上去不像是个傻子,虽然偶尔蠢了点儿、记性差了点儿,但多加教导,也是个趁手的下人,跟着自己,起码能许他个吃饱穿暖。
而萧墨琛,愿意做那个教导他的人,给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蠢奴才,以后不许结巴!”
小奴才微愕道:“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若是被我听到一回,就打你一回!”
小奴才脖子一缩,“啊?”
“听到没有!”说着,萧墨琛抬起了手。
小奴才忙道一声:“哦。”
“既然你没有姓,我又买了你,从今以后就跟我姓萧。”萧墨琛心里念了声萧三,觉得这名字不好听,盯着小奴才敲了一圈,见他皮肤白皙,如同外面的白雪,便道,“萧白,以后你就叫萧白。”
小奴才点点头,不敢回话,生怕一紧张就结巴起来。
“萧白!”萧墨琛突然叫道。
“干、干嘛……”
“虽然结巴,好歹记住了自己的新名字。”萧墨琛满意地点点头,“你都会些什么?”
“种地、做饭、洗衣服、洗碗……”萧白零零碎碎说了好些事儿,大多是奴才的杂活儿,“还有暖床!”那是爷刚吩咐他的活儿,他还记得。
暖床……
萧墨琛看着光溜溜的小奴才,明显把这两个字想歪了,再看小奴才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瘦瘦弱弱的,也不知能禁得起这种事不,萧墨琛想要把他吞吃入腹的想法下一刻就被自己打消。
而小奴才也许因为熟悉,刚才的回答并没有结巴,萧墨琛再次感到满意,道:“识字么?”
“不认识……阿嚏!”
萧墨琛穿着厚袍子,在屋里不觉得有什么,可萧白后背有伤,只能在下半身上盖了床轻薄的被子。
话说间一个没注意,屋里的炭火不知何时已慢慢熄灭,暖气散去,冬日里的寒冷丝丝沁入室内。萧白揉了揉红红的鼻头,萧墨琛看着他的动作皱皱眉,想了想便把脖子上的暖玉解下来,挂在萧白的脖子上,“带好了,要是敢弄丢,看爷怎么收拾你!”
淡淡的温暖从玉中散发出来贴在肌肤上,好像能流进心里似的,减轻了严寒。小奴才按着脖子上的暖玉,听着爷的恐吓,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爷是个好人,肯真的对自己好,于是小奴才暗下决心,等他病好了,一定会好好伺候爷。
萧墨琛见萧白模样乖巧,又补充道,“等病好了,到书房来,爷教你认字。”
第五章
萧白在萧墨琛的床上又睡了几天,等后背的痂结得硬了,不至于一动就会裂开,萧墨琛才同意萧白下地。
萧白从灰衣奴才上升为萧墨琛的贴身小厮,他的那些行李,在他生病的时候,也已经从地低等下人房里,挪送到银光的房里。
银光本来住的就是两人间,因为一直以来就他一人伺候萧墨琛,所以另一张床空闲着,眼下萧白搬过来了,房间里也不像以往那般空旷,加上银光对萧白的看法变了,所以萧白搬进来的那天,他甚至有些高兴,翻出爷平时赏赐给他的零嘴,跟萧白边吃边聊。
白天,银光负责萧墨琛的吃食,萧白陪着萧墨琛去店里伺候左右,或是在书房研磨。到了晚上,他俩轮流在外间屋里上夜。
工钱拿得比以前多了,活儿却比以前少了、容易了。
萧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天上突然掉线了大馅饼,不偏不倚的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早上,萧墨琛到酒楼,会先找掌管的谈几句,萧白就上楼为他研磨。等萧墨琛算账的时候,他在一旁准备好茶水,然后静静地候着,偶尔偷看爷几眼,觉得爷好似从画中走出的神仙,长得好看,对自己也好,就是脾气厉害了点儿,让自己即想亲近,却又不敢。
萧墨琛算好帐,头一偏,就见萧白站得笔直,萧墨琛阖上账本,招来萧白问道:“这几个字怎么读?”
萧白看了一眼,道:“萧家酒楼。”
萧墨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头几天,你不是说自己不认字么?”
“这几个字在家里常能看到,就问了别人。”
“嗯。”萧墨琛拿来一张未曾用过的宣纸,在上面写了三个字,又问道,“这三个字认识么?”
“萧……萧……”萧白摇摇头,小心地看着萧墨琛的脸色道,“只认识第一个。”
虽然早做好了萧白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心理准备,可现在,蠢奴才认识酒楼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无明业火就蹭蹭地从脚底烧到头顶。
萧墨琛自己都觉得这气生得是莫名其妙,指着宣纸上的字道:“记好了!这是爷的名字,萧墨琛。”说着,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这个是你的名字,萧白!”
“萧墨琛……萧白……”萧白跟着读了一遍,又盯着看,想要仔细把这几个字记下,生怕记不住了会挨打,会让萧墨琛失望。
萧墨琛手一伸,把笔递给萧白道:“拿着,过来写写就能记得了。”
萧白从没拿过毛笔,五根手指碰上长长的毛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拿,手一攥,就跟拿扫帚似的。
萧墨琛郁闷地摇头,把人按在自己身前,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拿笔、怎么写字。
温暖的大手包裹着冰冷的小手,好似一股甘甜的清泉沁人心脾。
萧白字虽然写的歪七八扭,好歹能看出是什么,萧墨琛松了手,往后退了退,看着萧白慢慢地写着。
整张宣纸渐渐被写满,萧白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低着头,嗫嚅道:“爷,三儿怎么写?”
萧墨琛“嗯?”了一声,知道萧白是想学自己的本名,便道:“现在跟爷姓了,那个名字就该忘记。蠢奴才,你脑子不是不好使么?怎么那名字还没忘掉?”
“娘、娘没了,爹和弟弟妹妹走散了,我只有这个名字了。”萧白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爷,求求您了,您就教教我吧。”
萧墨琛看到萧白红红的眼睛,心中一紧,把人揪过来,抓住他的手,教他写“三儿”。
“这就是三儿?”萧白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抚摸着宣纸表面。
萧墨琛冷冷地道:“是,小心摸糊了。”
吓得萧白立刻收回了手,放在心口,看着宣纸上的两个陌生的字,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那张薄薄的宣纸如同承载了他对亲人所有的思念,碰得到,心里才会踏实。
“怎么哭了?不都教你怎么写了么?”
萧白哭道:“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叫三儿了。”
萧白哭得撕心裂肺,萧墨琛心烦意乱,那蠢奴才还是哭不够似的,哭到抽气了,还要哭。
萧墨琛无奈,抱起没有多少肉的萧白,趴着他的后背恶狠狠地命令道:“不许哭!”
萧白还是哭。
萧墨琛道:“多大人了,哭什么哭!”
“十、十六了。”哭着,还不忘回答问题。
萧墨琛摸了摸怀里的人,当初见到他,以为才十二三岁,没想到萧白只比银光小一岁,完全看不出来。
他究竟是怎么长的?
萧白攥着萧墨琛的衣角哭个不停。
萧墨琛曾经饿肚子的时候,只能靠喝水充饥,怀中的蠢奴才想也这么做过,他身上没肉,估计都是水,现在还哭,岂不是要把那点儿水也哭了去?
不行!爷还想把你给喂胖了,养圆了,放在身边好好宠着呢,怎能让他就这么哭下去?
萧墨琛对准萧白的耳朵吼了一嗓子:“不许哭了!”
萧白身体一抖,愣了愣,眼泪挂在眼角,想哭不敢哭。
萧墨琛粗鲁的抬起袖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凶巴巴地安慰道:“别哭了,要是你以后乖,爷叫你三儿。”
萧白呆呆地看着萧墨琛,萧墨琛放轻声音道:“很好,不哭了,三儿乖。”
萧白不敢相信的双目圆瞪,紧紧地盯着萧墨琛一眨不眨,萧墨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握拳的手放在嘴边咳了咳,然后又变回凶巴巴地样子道:“刚才教得名字,忘记你的都不许忘了爷的!”
萧白知道萧墨琛对自己的好,不想让唯一还会关心自己、叫自己名字的人失望,想要对他示好的想法自然而然的冒了出来。他拿起笔,认认真真地“三儿”旁边写下歪歪地“萧墨琛”三个字。
字丑得不是一丁点儿,萧墨琛却没有出言责备,反倒赞许地摸了摸萧白的头。等他的眼不是那么红了,才带着人出了酒楼回萧家。
没几天,就是正月十五了,萧墨琛要去岳父岳母家把萧嘉齐接回来。
萧嘉齐是萧墨琛跟他死去夫人的唯一的儿子,今年才五岁,他娘身子骨本就不好,生了萧嘉齐没几个月就撒手去了,因而萧墨琛格外宠这个儿子,只要不过分,一般什么事儿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月十五要吃团圆饭,岳父岳母家在外地,所以十四那天,萧墨琛就带上几个奴才赶去了。
萧白这些天后背结的痂正在脱落,后背经常发痒,萧墨琛让银光在家多照顾照顾他,便没带他俩去了。
走前,萧墨琛让账房里提前发了这个月的工钱,因为十五他也不在家,就给府里的下人放了一天的假,想回家的,就可以回去跟家人团圆。
十五一大早,银光就在屋里忙乎个不停,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了一大推。
萧白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问道:“你在干什么?”
“回家过元宵节啊。”银光拿出一件衣裳,抖了抖,“萧白,你看这件这么样?”
“好看。”
“我也觉得,是前年过年的时候爷赏的,不过我穿小了,今儿带回去给我小弟穿。”
别人都有家人,他却没有。以往的元宵节虽然只有他和娘两个人,但却过得非常高兴。
萧白还记得娘第一次教他搓汤圆的时候,他把自个儿的脸弄成了大花脸,娘拿着手巾边帮他擦,边笑话自己。
想到以前的事儿,忍不住笑了,可一想到这都是过去,再也不会有人跟自己过节,刚咧开的嘴角又慢慢抿成一条线。
银光见萧白的脸色变了又变,把行李背在身后,在胸口打了个结实的结,走过去推了推萧白,问道:“喂,元宵节去我家过?”
萧白一脸激动道:“可、可以么?”
“又结巴!小心被爷听到挨打。”银光笑嘻嘻道,“不过爷今儿也不在家,我不会告密的。”
萧白也跟着傻笑。
银光家就住在城外不远处,他本姓赵。他上头有一个姐姐出嫁了,元宵节要在婆婆家过,下面还有一弟一妹。
路过街上,萧白看到买糖葫芦的,跑上前买了四串,以前他没钱,只远远地看过,现在有了工钱,忍不住就买下了。
自己吃了一串,银光一串,剩下的留给银光的弟弟妹妹。
“买这么多做什么,我不能要。”大家都是下人,没多少工钱的,银光怎么也不好意要萧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