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云扬带着哭腔大吼:“你凭什么?凭什么用景哥哥伤我一次不够还要让我为你担心为你难过?凭什么?我不想的,不想为你伤心难过的,我不想理你的……”
“对不起,对不起……你别难过别担心,我吃,我吃下去……”络熏看着眼前心力交瘁的人,知道伤害最深的,也许,并不算自己,而是承受着两分煎熬与痛苦的云扬。什么样的感情,让他爱屋及乌至此,求杀死他最亲密的人的凶手活下来,什么样的纠缠,让他明明恨他却为他的伤心而难过,为他的痛苦而哭泣?
络熏抓起自己吐出来的秽物,正要往嘴里送,被云扬一掌打掉。
“不要,络熏,不要这样对我,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云扬像个孩子一样抱住络熏,“求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吐了,我不怪你了,你忘了他,忘了他,好好地活,我们好好活下去,不要再爱他,我也不要再想他……”
“忘得了么?你能不想他么?”络熏惨然一笑。
云扬说不出话来,自己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要去别人。
络熏一口口吃,一口口吐,毫无意义地执着着,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云扬知道,不是他求死不愿吃,只是,似乎什么东西已经刻进身体里,不顾络熏自己的想法,固执地叫嚣。
“这是什么?”云扬看着桌子上画满错综复杂网络的纸,奇怪地问道。
“士族公卿的关系网。”络熏起身,淡淡地说,“这些老家伙虽然是没什么作为的蛀虫,但是,北冥的官制向来是这样,要是,受他们荫庇的下属官员和他们是同一阶层,没有他们的维持,国家很快就会陷入无序状态。就这一点,父皇做了十几年皇帝,比我看得早看得清,而这些老家伙和父皇向来默契,想要与父皇斗,这些人不得不收买。”
“络熏,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云扬再次看到了变成另一个人的络熏,原来的络熏绝对不会说“收买”,而这个络熏言语间的谋划与算计,似乎有些不择手段,不惜动用自己最不屑的方式。
“我以前是怎样?那时候,只是不成熟罢了!”络熏毫不在意地说,“记不记得苍狼?即便是那样凶狠残暴的动物,还是可以训化利用。他们虽然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祸害百姓的事,但是,这与我,没什么多大的关系,我只要,他们为我所用。我不会介意一匹狼在被我驯化之前吃过多少可爱的动物,我只关心,以后,他们于我是不是有利用价值。”
云扬忽然觉得这句话异常熟悉,不不,在眼前的……不是络熏,而是那个不管他人心术正否,只要他为我所用即可的殇流景。
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络熏?云扬忽然迷惑了。
“景哥哥……”不由自主地,云扬轻呼出声。
“怎么了云扬?”络熏冷漠的酷似殇流景的眼睛看向云扬。
他没有反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景哥哥,你要怎么做?”云扬小心地问道,目光紧紧地盯着络熏,不知道是在期待还是在恐惧。
“自古皇室便是由姻亲关系拉拢诸大臣不是么?”络熏略带讽刺地一笑。
“络熏!你是谁?你是络熏啊!”云扬惊叫出声!
络熏微微愣了一下,唇瓣轻颤,扯出一个薄薄的笑,“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络熏啊。”
云扬惴惴不安,总觉得什么变得很奇怪。
“你真的……要和那些大臣联姻?”景哥哥为了你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忍心?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络熏这么痛苦过,云扬甚至会以为络熏根本就不在意那个为他而死的人。
“我必须这么做。”络熏眼里一片灰暗,微微抬起头,云扬看到那眼里,一片闪烁的晶莹。
又是几日日夜兼程,络熏的身体瘦得让人心惊,纤细的身子在空荡荡的衣服里,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
每经过一处,云扬便会在众人都休息的夜里跑遍能找到大夫的地方,在别人的骂骂喋喋的声音里问:“你能不能治一吃就吐的病?他一吃就吐,吃什么吐什么,你能不能治好他?”
有人骂他神经病;有人说,没事,那是正常的,我给她副安胎药好了;有人直接拿扫把将他打出门……只有他一直一直问着,你能不能治?你知不知道谁能治好这病?
捧着熬好的酸枣汁,云扬朝着络熏的房间走去。这是寻访了好久,从一个赤脚大夫那里听来的。因为络熏不许人停下来怕耽误行程,云扬只好趁着夜里人都休息了才去山上采摘。漆黑里小小的酸枣和酸枣树上的刺都看不清,云扬只好摸索着一颗颗摘下,每摘下一颗,手都要被尖锐的刺扎上好几次,待到天亮摘到足够多的时候,云扬的手指,早就血肉模糊,即便不碰任何东西,也是一片灼热的疼痛,骑马的时候连缰绳都拿不住,被粗糙的缰绳勒到时更是痛得冒冷汗。十指连心,岂有不痛之礼。
今夜,亲手熬好了酸枣汁给络熏送过来,只想那个瘦的骇人的人从此能吃下一点东西。
窗户是打开的,络熏睡觉一向不熄灯,不知道睡了没有,每天这样吃不下什么食物和水,却片刻不停地赶路,他不是铁打的,一定很累吧。
云扬从窗户看进去,却看到络熏站在屋中,忽然急速行走了几步,伸手,做了个环抱的形状,神情地叫了一声:“流景,你回来了。”
云扬的步子忽然停住,呆呆地看着这样诡异的场面。
“我……好想你……”络熏轻轻地说,扬起头,轻闭着双眸,努起嘴微微偏头,似乎在和什么人亲吻。
云扬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也好想你!”屋里有人回答,却是络熏的声音。
惊悚!云扬只有死死抱住手里滚烫的酸枣汤才能得到一点温度。怎么会这样?是络熏不对劲还是真的是景哥哥的魂魄回来了?
“流景,我要娶那些大臣的女儿,你会不会怪我?”络熏将头倾侧,似乎是靠在什么人的肩上。
忽然,络熏向后退了两步,倒在地上,好像是被大力地推了一把。
景哥哥……他真的在吗?
“你真的爱我么?爱我的话会娶别人吗?络熏,你这个肮脏下贱的小倌,除了我,你别想要别人,你是我一个人的!”络熏一边爬起来一边用阴冷的声音道。
“啪!”云扬将手里的酸枣汁打翻,暗红的汤汁泼了一地,“景哥哥!景哥哥,真的是你吗?”云扬冲进去,四处寻找。
第82章
云扬看不到殇流景,然而,络熏却还是神经兮兮地玩着自编自演的游戏,云扬劝过络熏,但,只要说景哥哥其实根本不在,不要自欺欺人,络熏便像个失了魂的木偶娃娃一般不吃不喝也不睡,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怕了这样的络熏,云扬便只好抱着他哄着他说,你要是吃不下饭,景哥哥就永远不来见你;要是你再吐出来,景哥哥就不喜欢你了……
那时候,络熏便像个乖宝宝一般,很努力地吃饭,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很努力地忍住,不吐出来,然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云扬问道,景哥哥来了么?景哥哥会喜欢我的对不对?
即便如此,络熏还是不时地发疯一般模仿着殇流景的言行举止甚至行事方法。看的云扬心惊胆战,冲过去,猛力地摇晃,惊恐地喊着“络熏络熏,你不要吓我,你记清楚,你是络熏,不是景哥哥,他没有和你在一起,他的灵魂没有在你的身上……”
络熏听了,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胡说,景哥哥他和我在一起,他就在我身体里,他和我永远在一起的……”
直到云扬吓得哭出来,络熏才惨兮兮地倚在云扬怀里小声的说,“可是……我好想他……我觉得他真的在我身体里活着……”
东行的脚步一步都未曾停歇,很快,便和正在准备渡过沼泽的大军会合。云扬一路为络熏的安危担心,直到平安会合,才稍稍放下心来。恰逢此时,南宁王苍洵极其使者——曾有过一面之缘、共同战斗过的玄武将军张鸿泉竟然亲临。
络熏和云扬惊疑不定,细心接待了苍洵和张鸿泉。
苍洵脸色更为苍白,接近透明的白蜡之色,教人心惊不已,神色间尽是焦虑疲惫,让人有种风一吹,便会消失的错觉。竟然和十几日没吃下什么东西积精神脆弱恍惚的络熏有的一比。
原来云扬的父亲、蓝玉城主前一段时间到访京阳,与南宁王会面之时,提出的结盟要求竟是要求南宁王接收云扬!
云扬并不知道此事,脸色发白,又惊又气,络熏也有些愕然。那一夜听云扬这么说,只当他自嘲,却不想蓝玉城主那老家伙真的将儿子当做女儿来卖。
不仅络熏和云扬惊讶,当时的苍洵和湛郁也是惊讶不已。虽然惊讶,但,考虑到天下的南宁王没有立即回绝,于是湛郁负气出走,只身前往南域,上了战场。南宁王担心不已,却因公务缠身没有立即去寻,然而,就在南宁王亲自前去南域迎接湛郁之时,被告知,前一天起,湛郁已经不见踪影。南宁王急得发疯,却在第三日接到太上皇的暗卫送来的信,说是湛郁已经到了他手中,要想湛郁毫发无伤,拿兵器库的钥匙来换。
“郁怪我一心只要天下,不肯原谅我,现在,又因为这天下他竟然被人抓去,我……”苍洵将身体深深埋进大椅里,无法忍受悔恨一般撑住额头。
“如果,他有什么事,我怎么办?叫我怎么活?”苍洵声音带了些哭腔,“郁说,只要我要这天下一天,他我们便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他说,他无法忍受每天为我心惊胆颤费尽心力算这算那的日子,我以前不懂,一直固执地以为他还是在为殇流景做事,想要说服我放弃天下……我……真是混蛋!竟然那样子怀疑他……明明他是那样爱我啊……我竟然现在才明白……”
“那你要怎么办?”络熏目光锐利,云扬似乎看到了他心里在算计。
“我会拿兵器库的钥匙去换,但是,想必,这么好的人质在手,代祁定然不会轻易放手,郁很危险。想来,代祁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你我单打独斗,都不一定有胜算……”苍洵没有再说下去。
“结盟,然后对付代祁么?为你救出爱人,我们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不是吗?”络熏微微一笑,
“代祁是我父皇,我想,我没有义务为你救人。”
“只要郁平安,我苍洵,俯首称臣!”苍洵闭上眼,狠下心道。
也许,苍洵还并不甘心放弃天下,但是,毕竟,湛郁于他意义非凡,络熏才刚刚受过生离死别之苦,一看苍洵的神色,便知,殇流景培育的这颗棋子早已走到了关键之地。即便以后苍洵不守承诺反攻,他也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到时候苍洵已失民心,想要斗,也处于被动地位了。
六月初二,轩和帝络熏下令选妃,举国女子沸腾。六月四日,郭右相、江左相、刑司司长、户司司长……各有亲女或近亲入选秀女,封婕妤美人若干。
六月六号,轩和帝预定选贤、良妃,并携二妃于举行水月天祭坛祭龙神。
晨光熹微,窗外除了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愉快歌唱,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云扬轻轻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果然,络熏又是一宿无眠,此时正坐在红色的礼服面前痴然发怔。
“很像是新衣呢,却不是我和流景的……”络熏幽幽地开口,昏暗的房间里耗了一夜的灯油已经枯了,灯芯兀自冒着一点儿青烟,摇曳了几下,也归于冷寂。一大团晦暗笼罩的络熏身上,就算云扬走进,也没有赶走那种孤寂和死气。
“你真的……要选妃了么?景哥哥他……会难过的……”云扬将手放到络熏的肩膀,消瘦的肩膀肩骨突起有些扎手,云扬有些心疼。
络熏忽然反身扑进云扬怀里喃喃地道:“怎么办?你和景哥哥说好不好,我不想娶他们,能不能不要娶?”
“傻瓜,他也不会高兴你这么做,不要勉强自己……”
“不行啊,我说过,要他功成名就的……”络熏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帮我更衣吧……”
云扬摸着络熏的头,现在的络熏比殇流景还要固执疯狂,却更让人心酸不已。将繁琐的礼服一件件套在消瘦的身子上,送着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的人出门,浓重的悲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殇流景死了,难道……络熏也算是活着么?
新上任的太监总管是个四十几岁的皱巴巴的矮个子,不像寒水墨一般有温润好听的嗓音,听着他念着封左右二相的亲眷为贤良二妃时,云扬以蓝玉少城主的身份站在远处,觉得耳朵特别难受。那寒水墨虽好,可始终,背叛了络熏。即便,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妹妹暗魅而不得已而为之,可终
究,背叛了。络熏那一剑并不致命,可也算,从此恩断义绝。
络熏坐在高高的台上,厚重的礼服像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一样盛开在大椅子上,唯余一张尖削森白的脸,在一片红色里假面一般没有丝毫波澜,整个消瘦的身躯似乎要淹没溺毙于厚重的礼服之间。
虽然络熏为了不被诟病而吩咐一切从简,但,从特意搭建的高台到祭龙神的水月天祭台一路还是罗列了诸多仪仗,铺上了红红的地毯,虽比不得往日皇帝祭天的十之一二,却也声势浩大。
礼司的司长读唱着长长的祭文,除了被封为二妃的两个女子看着了年少俊美而掩不住欢欣以外,其他人看络熏殊无喜色,便也意兴阑珊,甚至,有些战战兢兢,以为这些设置不和络熏之意。
之后,又是一番告天告地,直到礼司的司长拉长了声音宣布:“请皇上上祭台——”已经时近中午。
夏日的正午的阳光异常暴烈,落在身上一阵阵刺痛,站了一上午,云扬的身上早就出了一层薄汗,黏腻的难受,看着络熏苍白的脸无神的双眸,心里更是一阵阵的焦躁难挨。
在礼司司长的呼声里,络熏慢慢地站起来,缓缓一步步走下来,宽大的衣裳随着他的动作波浪般摇动,看起来竟有些仙风道骨,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
二妃小心而兴奋地跟在后面,不住地用眼角瞥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忽然,络熏的身子一晃,云扬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冲过去扶住他,可是相隔甚远,实在无能为力。这么久了……终于……撑不住了吧?还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再撑下去?云扬想大叫扶住他,可是,扰乱祭龙神这样的事,轻则下狱,重则灭门……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
络熏苍白的脸晃动了几下,周围群臣吓得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敢越举,只一脸忧色地看着络熏几近透明的脸。
摇晃了几下,络熏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缓缓委顿于地,抬头仰望着苍天,苍白的看不出唇线的唇瓣微微张合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云扬只能远远辩出流景二字。
“皇上!”礼司司长颇为惊慌地小声提醒着,底下的大臣们登时窃窃私语不断。
“不必惊慌,朕……只是为表诚意,想遵循民间三步一跪之礼罢了……”络熏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因为极度的消瘦而看起来很大,大,却无神,更显得空洞得叫人害怕。那样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起死尸死不瞑目的散淡瞳孔,无端让人发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