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扬挡在二人中间,低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络熏和殇流景的目光,穿过云扬,两两相望,太多的情绪以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么对视着,似乎这样,便会直到地老天荒。
“扑通!”云扬忽然跪在络熏面前,垂着头,缓缓地说:“我求你,可不可以,我求你,不要杀他。”
云扬的这一跪,震惊了络熏和殇流景,这是他们的对峙,他们的恩怨,若是要求,本该殇流景下跪才是。在他们那么伤害了他之后,他竟然,还要为了他们的恩怨再受折辱么?
“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立场来求你。只是,我不能让你杀他。我不希望景哥哥死,也不想要络熏难过后悔。”云扬抬手阻止了络熏伸来扶起的手,淡淡地低声道。
“我没有什么筹码可以来换你不杀他。我只是……想说,络熏,那件事,让你看着我和景哥哥,对你是深深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是……你……也欠我一句对不起吧?”云扬用手盖住脸,“我并没有恨你们。很多人因为我的脸而贪图我的身体,但是你们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可能是因为乐宁香吧,我对上床这种事情,向来没什么感觉。十五岁,我便有了订婚的妻子,也有了父亲送来暖床的人,那些女子为了上我的床,百般勾引,可是,我从来都不行。所以,整个蓝玉城都知道,蓝玉城的少城主是个只能被男人玩的贱货。很多猥琐的人打着我的注意,稍有不慎,被人轻薄了去,父亲总是气得骂我侮辱家祖,对我家法伺候。景哥哥是我最亲近的人,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希望你们快乐,也希望,有人向景哥哥爱你一样爱我,希望有人像你在意景哥哥一样在意我。可是,这些都不可能。有时候,我嫉妒景哥哥对你的好,有时候,也嫉妒你对景哥哥的信任和依赖,我想,我喜欢你们,而你们,无法回应我。没有人会不因为我的面貌而爱我。”云扬静静地诉说着。从来没人知道,在云扬的内心深处,有着这样的苦楚与寂寞。
“可是……”云扬话锋一转,“你们欺骗了我,利用了我!”
络熏和殇流景猛然被云扬的些微怒色镇住,只看着云扬再次掩住了脸,“那天,景哥哥好温柔,身体里的火焰烧灼着我,我很快乐,你知道吗?很快乐,很痛,但是很快乐。我以为,就算是梦,就算,只是一夜,这种被喜欢的人抱着的有快乐的感觉我都会珍惜,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那种被喜欢的人拥抱的快乐。可是,你站在那里,你让我和喜欢的人的欢爱变成了最龌龊的肮脏偷情。不,景哥哥不喜欢我,哪里又有情可以偷?”
云扬自嘲的笑有些尖锐,直刺二人的心脏。
“你那么怜悯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我觉得自己像个被人玩弄供人享乐的玩具,需要人来怜悯这样的不幸。我知道你并不想伤害我,那些毒并非你所愿,让你看到对你很不公平,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一直觉得很抱歉。可是,景哥哥他说什么你记得么?他说,是你让他抱我,所以,他才会抱我,他说,你这样伤害了他,所以他要伤害你。可是,我有错吗?你知道吗?景哥哥抱着我一直哭,伏在我的胸前,泪水湿了我的胸膛,哭得有多厉害,做的就有多凶。我很痛,很痛你知道吗?原来,他连抱我,都是痛苦难过的,他不屑,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不屑碰我,抱了我,他那么难过,却还问我舒不舒服,有多讽刺啊!”说着,云扬渐渐地哽咽起来,透明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滑下来,络熏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云扬说出来,络熏才觉察,自己以为的伤害他,是多么肤浅。
“你们玩着情人间的吃醋调情的游戏,却要我来承担,我只希望有个人爱我啊。我不恨你们,可是,你们利用了我,却没有成为情人,这一切有多可笑。你们无情地嘲笑着我的自以为伟大的牺牲!”云扬哈哈大笑,“我真是个傻子呢!”
络熏有些惊慌地抱住云扬,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是的,你对不起我,你在伤害我,因为你对不起我,所以我要你还我行不行?”云扬靠在络熏的身上,慢慢地说:“我要你不杀他,好不好?这是你欠我的!”
络熏有些迟疑不决,云扬的言辞虽不激烈,但那些泪水,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说服络熏,络熏明白,那些伤害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深入云扬的骨髓,随着他的寂寞隐匿在他的笑容下面。看向殇流景,只见他也是心疼不已。
“你还是不愿?”云扬的声音有些激动,拽紧络熏的手臂道:“杀了他你真的会难过的,到时候后悔来不及的。”
“我……”络熏挣扎着,低下头,左右两难。
“你杀不了他,不是吗?我这么说,只是想将他留在你身边,如果你要逼他走,我想苍洵或者殷凌纯君每个人都很想留下他。如果……他不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的话,你一定杀不了他!”其实,他怕的,只是殇流景会心甘情愿死在络熏手上。
络熏一怔,太过纷乱,他竟然忘了思考这些问题,一心只要置殇流景于死地。霍然抬头,络熏看向殇流景,这个人……难道会心甘情愿死在自己手上?
“好,我不杀他!”络熏颓然点头,立即别开眼去,不杀他,但是,不要再见到他。
留不住无情离开的背影,殇流景被云扬强行制住扶到床上休息的时候,殇流景的整条手臂痛得浑身痉挛,大颗大颗的汗水从脸上滑落,抽搐着身体,缓缓缩进床角,殇流景将身体抱成一团,木木子气得大骂:“你以为你是铁人还是神人?这条手臂不要了你早说,浪费我时间做什么!”
掀开包裹伤口的纱布,只看到血肉模糊之间又多了好些圆圆的深坑,竟然是手指生生洞穿了手臂直插森森白骨。
木木子瞪着殇流景,这个平日不小心被树叶割伤了指头都要将树根掘个底朝天的人,竟然会在忍受非人疼痛的同时还自虐到这般田地。
为殇流景包扎好伤口之后,木木子摇头叹气离开。多情最自伤,无情最伤人。当一个无情的人变得多情时被一个多情的人无情地伤害,不知,是不是成了致命伤。
云扬在脸上再次覆上了银色面具,阻挡了一切外露的表情。没有陪在受伤的任何人身边,只是缓缓离开,寻找一个隐蔽处,舔舐自己的伤口。
殇流景陷入混沌,紧紧地将头埋在怀里,弓着曾经永远挺得毕直的脊背,无助得像进入一片荒芜的广袤冰原,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络熏清秀漂亮的脸。然后,漂亮的脸开始愤怒哭泣,满世界都是络熏透明的眼泪络熏仇恨的眼睛络熏泪水肆意的面庞……印在酷寒冰面的无数张络熏的脸张翕着失去血色的唇瓣说着“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殇流景非死不可……”
好冷,好冷,身体的温度被冰封,几乎血液都要凝固,这些络熏的脸每次张合着,冰川都会更厚更冷。呼啸的风刀一般刮过身体,似乎要强行从身上刮下一层血肉。风里都是络熏的转身离去的背影,呼啸而过,远远地传来“我可以不杀他,却再也不要见到他……”
“不要走,络熏,不要走!”殇流景企图挪动冻僵的身体抓住层层叠叠离去的身影,却怎么也动不了,冰雕般的身体只在冰面蜷成一团,僵硬从四肢蔓延,渐渐抵达破碎的心,似乎连心,都要冷掉,冷成冰块。殇流景呐喊着,却没有声音,在千万遍“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当中,声音像被吸入了空洞。层层叠叠的脸孔渐渐随着呼啸而过的风消失,化作千万个无情离去的背影。殇流景挣扎着,却被禁锢在冷掉的躯体内,绝望和无助重重击来,灵魂四分五裂。
“不要,不要离开我——”殇流景蓦然跳起来,伸出手企图抓住如风飘走的背影,然而,手,只是穿透了那些层层叠叠的背影,握在掌心的只是割裂般的冰冷的风。殇流景震惊地看着那些哭泣的脸渐渐地隐匿消失,伸出手拼命地想抓住那些背影,只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抓不住……冰冷的空气里飘荡着唯有那句“我可以不杀他,却再也不要见到他”!
“不——”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殇流景忽然惊恐地叫出声,整个身体蓦然弹起来,扑通一声摔到地上。
“络熏,你怎能这么对我?”殇流景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爬起来步履凌乱地跑出去。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到傍晚已经悄悄爬上几朵乌云,暮色里阴沉的风有些阴森,空气沉闷。渐渐地,乌云越积越厚,山雨欲来风满楼。殇流景眼前一阵阵发黑,才走几步,肺烟熏火燎一般。
络熏的房内早早地点了灯,清瘦的人影印在窗棂上,似乎正端端正正地处理政事。灯火摇晃了几下,人影晃动,影子忽然放下手中的笔扶住额头,另一只手迅速紧紧地捂住嘴,慢慢地慢慢地伏到书桌上,消瘦的脊背弯成弓形,缩成一团的影子扭曲在一起。灯火开始不停地细细摇晃,印在窗棂上的影子被拉扯着似乎在颤抖一般。
殇流景的脚步停在院中,悄然一步步走近,伸出受伤的手沿着影子脸部的轮廓轻柔地划着,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紧咬的唇流下一行血迹。
“络熏……”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殇流景手指蓦然抓紧窗户,急速地吸了两口气,迅速道:“我不要不见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不见我……”
影子忽然惊慌地起立,身后的椅子“啪!”地倒在地上,似乎又要掩面又要擦掉书桌上的东西,影子忙乱地舞动着,忽然一扫桌上的东西,“啪嗒”一声什么摔碎,屋内已是一片漆黑。
“熏你没事吧?别怕,我让人点灯来!”屋外,殇流景大喊着,啪啪地拍着门。
“滚!”黑暗中,络熏掩面,冷冷地道,便不再开口吐露任何一个字。
“你不能这么对我,络熏,我不能不见你,如果让我以后都不见你,除非我瞎了。我已经不能没有你,熏,看到你被人挟持,我好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怕那柄斧头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我宁愿是我被人千刀万剐。看到你为了我被人挑断筋脉,我能为你倾覆整个世界只为你能够恢复健康。以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一个人到这种地步,所以只因为你的不够在乎而伤害你捉弄你,可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看你受伤害,更无法看着你远去……络熏……开门,见见我啊……”殇流景怕打着门,在外面梗着嗓子诉说。
络熏弯腰,蹲在地上,掩住耳朵,无力地靠在书桌腿上。
门外人的嗓子哑了,声音像旧风车般,却依然还在断断续续地祈求络熏开门相见。
“啪啥啪嗒……”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窗户上,然后,稀疏的雨滴越来越浓密,天全黑了,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交织成一片噪杂的暴雨。
络熏听到外面云扬来了,哄劝威胁无所不用,最后那个人说,若是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会恨你一辈子。
云扬沉默了很久,轻轻地说:“至少,不要让自己死在这里。”然后,默默地离开。
络熏知道云扬必定挺直脊背,微笑着默默离开。而那背后,时数不清的伤痕。在心里默默说着对不起,却连开门向他道歉的勇气也没有。因为,那个人,就在门外。
那个人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夹在雨幕里听不真切,声音渐渐微弱,络熏捂着耳朵,将疼痛的胸口抵在膝盖上,蜷成一团,慢慢睡去。
第69章
第二日清晨,络熏动了动僵硬发麻不听使唤的身体,打开书房的门。
一阵阴冷风伴着湿气扑面而来,络熏不由打了个寒颤。忽然,有什么又湿又冷的东西滚到脚边。
殇流景!竟然……脚下这具蜷缩成一团的湿淋淋冷得像冰块的躯体,竟然是昨夜在这里祈求的殇流景!?
脸色灰败如死亡之色;曾被他压在身下吻成娇艳红色的唇此刻白得看不出唇线;湿漉漉的脸被散乱濡湿的黑发凌乱地半遮掩着,割裂成小块小块的白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眼角,还细细地蠕动着一点点透明的液体,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络熏心跳如鼓,顾不上许多,手已经抚上那张曾在他身下绽放最绝艳妖冶妩媚的容颜。
指尖触及的冰冷瞬间凉进心里,络熏手指发抖,移到殇流景鼻下探了探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带着寒气的呼吸,然后起身,木这一张脸,离开。
不久,云扬匆匆跑来,将冰冷如尸的躯体紧紧按进怀里,喃喃地说了句:“络熏,你好狠心!”
“不要走,不要不见我……不要……”床上的人一张俊脸苍百如纸,汗湿的乌黑头发黏在额头,散了一床的墨发铺陈开来,将那张脸衬得越发白如玉苍如雪,一张轮廓艳绝的脸冰雕玉琢。此时,俊美的男人微微张合着反反复复地嘶哑地低喃着几个断续的句子。
旁边一个面容倾国倾城的男子紧紧握着他的手,却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
本就已经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的殇流景又在络熏的门外浇了一夜的冰雨,第二天便开始高烧昏迷,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甚至,昨夜,云扬还看到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站在院中又是哭又是笑,云扬走过去想去安慰,殇流景却忽然两眼一闭,昏过去。据木木子神医的推测,有可能是伤心过度得了梦游症。
好不容易强行灌下一副安神药,殇流景终于在不安中睡去。云扬抚了抚酸涩胀痛的眼睛,起身往络熏院中走去。
前日被雨洗刷过的天空夜得那么美丽,浓墨的草木幻化成名家手下的圣景,几点寥落星子,一盏长明孤灯,绯衣的男子拿着一枝早已沾满绿叶的桃枝直直踏过如锦繁花、涉过清浅水洼、越过交错的枝枝叶叶,含笑呆怨,粉墨登场。
缓缓屈膝半跪在一块白石前,绯衣男子轻笑:“看,熏,这是我折的最高处最美的桃花,我给你戴上好不好?”微微向前倾身,男子将桃枝放在白石之上,喃喃地说:“真好看,我的熏真好看。”
“啪嗒”一滴水落在白石之上,迅速下滑,男子急忙伸手抹着白石上的水渍,慌张地喊:“熏,别哭,你别哭,我喜欢你,不想要你哭的……”
络熏站在树影后,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胸口一片窒息。那个男人,用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眸看尽这世间冷暖的男人,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男人,那个刮肉自食泰然自若的男人……如今怎会是这般疯癫痴傻模样?是谁……究竟是谁将这个高高在上纵横天下的男人逼入这般境地?是他吗?是他……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从来不比你少,那么自负本该被天下英雄膜拜的一个人,甘愿在一个男人身下承欢,为什么?你知道会有多少人为他叫屈为他愤怒么?可他心甘情愿。他为你刮肉自食那条手臂几乎废掉,却坚持将一滴难求的天香断续液全部用在你身上。他痛得让人用绳子绑着自己做在你床边守着你,却将所有止痛的麻药用在你身上。你只用七天奇迹般地复原,第一件事却就是用你能动的手脚举剑杀他。络熏,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云扬红着眼睛的话回荡在络熏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