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看着禽兽的脸,发觉禽兽也正盯着他瞧。
「她说我是恶魔,是禽兽。小虞,我妈现在人在疗养院,看到我时还会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吼叫着骂我禽兽。禽兽、禽兽,你这个不要脸的禽兽。」
你不是人。他惶惶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在浴间的对话。
对,我不是人,我是禽兽。禽兽依稀这么回答他。
「你是怎么想的?」禽兽再一次从后搂紧了他。很紧很紧,紧到他肋骨生疼,「知道真相以后,嗯,小虞?」
禽兽对着他耳壳轻喃,声音沙哑。
「觉得我是禽兽吗,小虞……?」
他没有回答禽兽的问题。尽管禽兽在那晚之后,仍旧和那个女人持续地交往,他们一样相偕走进同一个卧房,有一天他浑浑噩噩地出来,看见禽兽和女人亲密地靠在一起,桌上的婚纱摄影范例摊开着,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你弟弟什么时候会搬出去啊?」他依稀听见女人娇嗔的问句,「大学生的话,学校里有宿舍不是吗?干嘛一定要跟你住啊,新婚家里还有个陌生男人,多别扭。」
那时候他站在玄关茫然地想,这就是极限了。
禽兽的极限。也是他的极限。
然而当他终于收拾好所有包袱,准备趁着禽兽带女人进卧房的空档,逃出这个被禽兽称为「家」的地方时。禽兽从卧房出来,两手拖着女人的衣领,而女人的头歪向一旁,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感到震惊且不解,禽兽回头看见他,对他低喊,「过来帮我,抬脚!」
他怔然听命,抬起女人已然掉了一支高根鞋的脚,在他们抬着她下楼的过程中,女人的身躯依旧软棉棉的。他没有笨到以为女人只是因为工作太累而睡着。
他们把女人运上了顶楼,二十三楼,寒风虎虎。
禽兽命令他把另一支高根鞋捡过来,和女人脚上的那支并排放好。禽兽从裤袋里拿出那包橘色的药,双手镇定地打开,把那些药碇全都取出来,哗地一声散落在高根鞋四周,又藏了几颗回自己裤袋里,用双手架着女人的手臂,让她坐上水泥墙。
他看见禽兽从后面扶住她的背,用指尖托住她的下颚,远远看过去,两人彷佛铁达尼号的场景般浪漫。他看见禽兽把一张像是信封般的东西搁在女人身边,然后放手。
女人的身躯缓缓坠落。彷如即将起飞的青鸟。
「她知道了。」禽兽只简短解释了四个字。
他不知道女人究竟知道了什么,只知道这件事后来以自杀结案,他在看新闻时偶然转到。
记者用略带八卦的语气报导着,已婚的女上司疯狂爱上了男下属,甚至不惜用以升迁机会逼迫,还因此和原本的先生离婚,千方百计要把男人弄到手。
但男下属虚以委蛇、不为所动,女上司最后伤心欲绝之下,在服药后了结生命。
他转遍了所有新闻台,没有人说明禽兽的未婚妻究竟知道了什么。
但他隐隐约约明白,他们这一生,特别是禽兽这样的男人一生,绝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其就只有一个。一个,就是一切。
他以为禽兽会很消沉,禽兽会像过去一样,疯狂地在他身上发泄出所有情绪。愤怒的、不甘的、悲伤的、执拗的。至少他确信床上的禽兽,是真实的。
但是没有,禽兽那晚同样回家、坐在桌前和他吃便当、看电视、洗澡、刷牙,倒头睡觉,连他一根指头也没有多碰。
开始他以为禽兽只是失去信心,因为一连串的挫折与打击。自卑让男人阳萎,而禽兽肯定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但很快失去信心的人变成了他。禽兽一天晚上回来,在晚餐桌前淡淡说他升官了,公司一位董事很欣赏他,认为公司的传言完全不是禽兽的问题,甚至同情禽兽的遭遇。原本的上司既然走了,禽兽的能力有权来递补。
事实上那些传言一开始甚嚣尘土,过了两个月就成了过时的话题,再过一个月,连记得这话题的人都没了。即使这些话题曾经如何伤害一个人。
禽兽又恢复早出晚归的日子,在他醒来前离开,熟睡后回来。
禽兽偶尔吻他,偶尔爱抚他,偶尔会在工作顺利时,搂着他在床上说个不停,即使禽兽的话题越来越难懂,而他越来越沉默。
以前他们之间还有对话,禽兽的肉棒和他的肛门间深度的对话。但现在唯一沟通的管道消失了。
有一天在床上,禽兽甚至忽然搂住他。他以为禽兽终于想起自己冷落了宠物多久,但禽兽却只是搂着他,把额头抵在他背上。
「小虞。」禽兽叫他的名字,禽兽掠夺他时从不叫他的名字。
「嗯?」他应了一声。
禽兽沉默了很久,他感觉抵在身后的躯体,变得僵硬而冰冷,他的心也跟着冰冷下来。禽兽并不打算上他,他从禽兽的身体语言读出了一切。
「没什么。」禽兽又开了口,「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他发怔,摸索着想转过身,但禽兽很快制止了他。
「不,不要。」禽兽的声音竟有些许惊慌,「保持这样就好,小虞。不要动。」
他静止不动。禽兽不想看到他的脸,他明白。
「说点什么。」禽兽催促他。
他安静着,「为什么你都不侵犯我?」,这个荒谬的句子首先浮上脑海。但他也可以想到禽兽的答案,「因为你已经不值得我侵犯了。」。
他浅浅抿唇,真可笑,这样的回答,竟让他这个被侵犯的人有点受伤。只是有点。
「工作怎样?」他勉强挤出一句话。
他感觉身后的禽兽略微松了口气,「工作很顺利,应该说虽然忙,遇到的困难也不少,毕竟我接下的是一个全新的部门,以往我也没有主管的经验,许多东西带起来困难。但是即使微小,能够看见他一点点推动,特别是员工的motivation和硬体的promotion部份,都能看到显着的成长,这让我感到很欣慰……」
他感到茫然,什么时候开始,禽兽的语言竟像当年来辅育院上课的老师们一样,如此陌生难懂。
啊,或许他从来没仔细听过,禽兽的「语言」,除了肢体语言。
禽兽感受到他的沉默,停止叨絮。
「别谈工作了。」禽兽搂着他的臂膀,他竟有一种温暖的错觉,「谈点别的?」
他搜枯索肠,茫茫然地开口,「别的什么?」
「什么都好。」禽兽的大掌环在他脖子旁,掌纹好清晰,「谈谈你自己?你的兴趣,或是你的家庭?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小虞。」
他怔住,禽兽的问题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尽管他的脑子本来与空白相差无几。
「我……我叫小虞。」他遵从着禽兽的命令。
「我知道。」禽兽笑出声。
「我妈妈站壁的,十五岁生我,二十五岁得爱滋病死掉。爸爸不知道是谁。」
禽兽似乎有点惊讶,抱着他的手臂勒了一下。他也有点惊讶,没想到他的身世用二十八个字就说完了。
「我不知道这些事。」禽兽说着,声音竟像是有点自责似的。
「再说点什么,嗯?」禽兽又说:「谈谈你现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他这才惊觉自己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久到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他气味的程度。
禽兽在周末时又带了女人回来,这次的叫Anna,女人在看到满室的纸箱时惊讶地掩口,「你要搬家吗,Ray?」
他在厨房煮泡面,看见禽兽在听见这句问话的瞬间,眼角闪过一丝轻微的颤抖。
「不,没有。」禽兽温柔地抚摸女人的后颈,「是我的弟弟要搬家,要搬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在外头的沙发上看电视,看料理节目。身后卧房的门紧闭着,他把电视的声量转到最大,卧房里传出的声量还是让他听不清那个型男主厨说些什么。
他看着那些堆到天花板纸箱、看着那个已然空荡荡的厨房,看着他和禽兽每天共进晚餐的餐桌、那盏挂在头上的昏黄灯光。看见悬挂在厨房墙壁上的水果刀。
他低下头,看见禽兽交给他的钥匙。
钥匙在他掌心渗出血光,彷佛辅育院时老师说过的一则童话:蓝胡子的妻子违背诺言,用禁忌的钥匙打开了禁忌之门,从此钥匙便不断地流血哭泣,怎么擦拭都擦拭不尽。
在所有的纸箱都收拾好那天,禽兽告诉他,他要出差一个礼拜,到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国家。
「搬家公司的人明天会来。」
禽兽嗓音平板地说着,他在禽兽的后颈看见放浪形骸的吻痕,但昨天禽兽连他的指头也没碰,「你可以上他们的车,他们会带你到新的地方。这一个礼拜我都不会在家,你忘了什么随时可以回来拿。等你不需要钥匙了,把它丢在信箱里头就可以了。」
禽兽穿着海蓝色的西装,他不记得禽兽什么时候有这一套西装。他以为禽兽会用什么方式向他道别,他没有期待禽兽在玄关干他,但至少吻他。
但禽兽夹着公事包坐上叫来的计程车时,连眼角都没有朝他多瞧一眼。
他对这漫长的一周没有任何记忆,他的时间从禽兽玄关的门阖上后就中断了,那段时间在这间屋子、在这个家里活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相似的人类。
直到玄关的门再一次打开。
他脱下长裤、把内裤褪到脚踝上、甩去足踝上的袜子、脱掉鞋子,跨坐在禽兽宽阔的胸膛上。
他感觉得出来,禽兽对他还留在这间屋子里显然感到惊讶。长途出差的禽兽有疲惫写在脸上,额间的皱折和眼角的纹路杂在一起,连额发都多了几丝银白。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禽兽也会苍老。
他坐在禽兽的胸口,听见禽兽问他:「小虞,不先吃过晚饭吗?」
他从失神中回过神,乖顺地从禽兽胸膛上站起来,光着身体走下床,打开卧室的门,用赤裸的臀部对着禽兽走向厨房。
他感觉到床上的男人跟着他站起来,掩到身后,他被禽兽从身后搂住,禽兽的掌心贴在他胸口上。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禽兽低沉地说。
他环顾了一下室内,那些纸箱全都不见了,纸箱里的东西全回到了架上,宛如时间倒流。过去这一周,有什么人把这些东西从封印的纸箱里重新拿出来,物归原位。但他没有记忆,所以他想这个人应该不是他。
他没有回头看禽兽,只是挣开禽兽的拥抱,坐到他们平常共进晚餐的餐桌旁。那里摆了一桌的家常菜,马铃薯泥、炸鸡块、培根和像太阳一般的煎蛋,有什么人花了一晚的时间,在厨房反覆尝试,做出这些菜肴。但他没有记忆,所以他想这个人应该不是他。
他坐到禽兽对面的位置,把餐巾摊在赤裸裸的大腿上。禽兽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禽兽一直端详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眉目间读出他的想法。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禽兽对他说。
然而禽兽犹豫了一下,把伸到西装胸口的手又放下来。
「不要紧,等吃完晚饭再说。」禽兽对着他微笑。
他开了放在餐桌上的红酒,替禽兽斟了满满一杯。红酒一共有三瓶,封套是崭新的,应该是什么人最近去大卖场买的。但他没有记忆,所以他想这个人应该不是他。
「你不喝吗?」禽兽举杯问他,他于是替自己也斟了一杯,他们乾杯,他浅浅尝了一口,禽兽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己又斟满一杯。
他感觉禽兽心情很愉快,一如那天晚上,在辅育院的淋浴间里,禽兽对他说:『我不是人。』时,同样愉悦的表情。
「你不先把衣服穿上吗?」禽兽又问他,盯着他赤裸裸的胸膛。「那会让我无心晚餐的,对消化不好,小虞。」
他从旁边的沙发上拉了浴巾,披在肩膀上。而对面的禽兽似乎终于满意了,他又替自己斟了杯酒,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
禽兽和他聊了很多事,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他第一次见到禽兽聊兴那么高。禽兽聊起出差的地方,他说那地方很美,风景很漂亮,食物好吃,酒又醇又美,真希望哪天带着你一块去玩,禽兽对着他喃喃。
禽兽聊得是如此开心,连他离开座位,走向厨房,禽兽似乎都没有察觉。
他伸手到厨房的墙上,那里挂了把新的水果刀。旧的那把被他拿到卧房,在刻正字的时候裂了,现在这把是这周才刚去买的,不知道是谁去买的。他没有记忆,所以他想那个人应该不是他。
他把水果刀藏在背后,走回来餐桌旁坐好,浴巾滑落到地上,他没有去捡。
禽兽还在说话,他越过餐桌,重新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把伸手搂住禽兽的后颈,禽兽露出无奈的表情,他低下头吻禽兽,用自己的舌头舔禽兽的舌头,他们相拥着倒在地上,被他握在手里的水果刀也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禽兽总算注意到它。
「小虞?」禽兽看着把水果刀重新拾起来的他。
他用单手拿着水果刀柄,刺向禽兽的脖子。禽兽吃了一惊,本能地闪了一下,这一刀便扑了个空,钉在禽兽颈边的地板上。
他伸手去握水果刀柄,刚握到刀柄就被禽兽伸手阻止。他用另一手挥开禽兽,用两手把刀子拔起来,再一次刺向禽兽的胸口,禽兽踉跄地站起来,颠颠倒倒地往后退,一路退往客厅的壁柜上。
那里本来通通空了,禽兽这些年买来的摆饰,全收进搬家的纸箱,不知是谁把他一个个拿出来摆回去。
但他没有记忆,他想那个人应该不是他。
一只鹰的木雕被禽兽撞倒,掉下来撞断了翅膀的部份。禽兽似乎总算明了眼前的情势,他难得在禽兽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惊慌的神色。他朝禽兽扑过去,禽兽张开口想说什么,他看见禽兽把手伸向了胸口,刀子便刺在禽兽的手臂上。一片鲜红。
禽兽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声,脸色变得沉痛,禽兽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但很快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看着禽兽双膝一软,往后坐倒在他的身下。
禽兽惊讶地看着自己再也抬不起来的手指,紧接而来是胸口的窒息感,他用一手捏着胸口,大口吸气,但气管早已不听他使唤。
「那种药……」禽兽的视线往厨房移去,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看见禽兽先是惊讶,然后便轻轻、淡淡,无法停止似地大笑。
「……你下了多少,小虞?」禽兽笑不可抑地说着。
他的视线茫然追随着禽兽,只见厨房的流理台上散落着似曾相识的橘红色药碇,不少已经被打开。里面是空的,有人把那些药物取出来,下在刚才的红酒里,为了试验剂量,他想那个人还找了搬家公司的人做实验。
但他没有记忆,他想那个人应该不是他。不是现在站在这里的男人。
「一半。」他听见那个不是他的人有条不紊地回答禽兽,「我担心你带其他女人回来,有些女人不喝酒。」
那个不是他的人再次跨骑到禽兽身上,禽兽还在笑个不停,明明知道那种药物的作用,会让人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禽兽像是把所有仅存的氧气都拿来笑的样子,禽兽笑着,抽气着,即使那个不是他的人把水果刀对准禽兽的心脏,也无法止住禽兽的笑。
禽兽心脏的位置,他从来无需练习。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摸得出来。
「记得,」禽兽忽然伸出手,用仅存的力气拉住那个人的领子,那个人被禽兽吓了一跳,「要跟他们说,你是正当防卫。」
那个不是他的人咬住牙。嚓地一声,一切都结束了。但那个人不认为已经结束,那个人把刀拔出来,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
那个人站起来,看着那个再也不会动的男人,所有的记忆再次变成他的。
那个人就是他,他为此感到惊讶。
他浑身软倒,脑子却异常清醒,他放开握住水果刀的手,脑袋里轮转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可以打电话给警察,或者自己走到警察局容易些?他可以逃走,逃到禽兽为他准备的新家,他可以出国,像电视上跑路的人那样。
在这之前他得先凐灭证据,那很重要,他得把禽兽埋起来,他得把刀子丢掉,得把血洗干净……他一刹那间慌了手脚,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应该把禽兽叫起来,问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