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墨夜帝的用意,洛浮夕不敢再违抗他,只能朗声道:
“莲吟碧波青连天,廊下瑰姿折佳颜。春尽夏复千秋闲。
莫到王侯深宫处,花茎寻根落泥田。念家不及候鸟迁。”
他在念的时候,墨夜合了眼眸,好像在听戏文,也兴许是处理朝政之事太过疲倦了,当他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对方恰到好处的睁开了眼。
“【念家不及候鸟迁】?想洛水了?”
“是……”如实回答。
他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更多讨论,单单评价了他的《浣溪沙》:
“不说是十足的好,到也难得的工整。看来朕小瞧了洛水国的人。原以为诗词歌赋这类,只有天朝的文人才会信手拈来,朗朗上口,便成了旷世流传的佳作。让你去翰林院,当真没有送错门。”
他又一念,想起一事来:
“你这几日没去翰林,想必在宫里也无聊吧?跟红宵虽然能玩得到一处去,可你终不像他安于后宫,将你每天摆在宫里,也是浪费,明日起,你便再去翰林当值,如何?”
墨夜连自己跟红宵相谈甚欢之事,也是了如指掌。
“当真?”听闻这句,洛浮夕终于在脸上展开了笑颜,他是真爱翰林的闲赋生活的。
“恩,过了夏季,今年刚好是三年一试的科举,翰林院大学士赵阁老,去年因屙疾旧病回家休养,前几日刚回京续职,朕已经改命他做你的老师,你爱诗词,大可拜在他的门下。赵阁老历奉两朝翰林,是我天朝赫赫有名的大学士,秋试也由他做主考官,你去帮他,到也不算荒废了光阴。”
“谢帝君恩典!”
洛浮夕知道,墨夜的此般安排,不过是想补偿他上次的出手过重。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自己不必每天对着那群宫人的日子,终于可以在书堆里得一时半会儿的安宁。
此时上来几名宫人,将墨夜面前的折子,笔、墨、纸、砚统统收走,换上精致的茶水点心。
墨夜抬手,让洛浮夕座到自己跟前,陪他一起用了点心,“近日国事繁忙,一旦处理政务,便要花大半日的时间,有时还要看折到三更天。适才在晚膳前,才有了这一点空闲,又听闻你今日去了御花园,便传你过来问一声,是不是伤好了?”
“……臣……”说到这,又不知如何接话,只弱弱道:“……帝君赐的药,确实使臣在三日之内好了大半。”
对方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是么?朕说你三日好,可见是拿捏的准。朕今天累了一天了,洛爱卿陪朕休息一会儿?”
“全听帝君做主便是。”
墨夜站起身,眼里闪过不一样的光,竟从椅子上拉起洛浮夕,紧握过他冰凉的手,将他带到一处黄木书架下。
那一整面的墙搁置了几百书册,脚下数只官窑青花瓷的画筒书筒,皆插满大小不一的卷轴。
不远处小楠木案几上工工整整地摊开一副卷轴,约莫七尺长,一人高。
洛浮夕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副山水图,而画中之物,似曾相似:
——飞落直下江海的清泉瀑布,水道湍急,中间阻隔三五水闸山峡。又有雾气弥漫,山涧桃花处处,亭台楼阁暗隐。面前最近处,山野樵民神色闲逸、牧童牛羊栩栩如生。溪涧鱼虾成群,野莲成海。
或工笔,或写意,运笔如有神,行云流水般。
目及之境,如亲临景中,历历在目的居然是故国家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犹记得那里的民风淳朴,闲散安逸,其乐融融。
那画中不是别处,正是气势磅礴的一副【洛水游兴图】,上面题了赫赫有名的当朝翰林大学士之名:赵南飞,别号【洛水渔翁】。
又在侧,题四行字:
孤家渔翁驾舟行,
恍然桃源南江隐,
洛神惊鸿归也去,
不叫老儿作他兴。
下又书:丙辰年辰月谷雨日。
洛浮夕一算,竟然距离今日,已是十八九年之久,而自己,也正是丙辰的第二年生。
“这是……洛水?……”洛浮夕惊问身边之人。
对方默默靠上前去,一手拉起画卷,一手竟环过洛浮夕的身子,轻轻按在他的腰际处,将他在无意识间,拦进自己的怀抱,有意无意,贴近洛浮夕的脸侧,在他耳边低语道:
“正是洛爱卿的故园洛水。”
“怎么会有人画下微臣的家乡之境?那山叫洛山,水便是洛水,隐在桃花深处的,就是臣的王宫一角。”似在自言自语,很是认真,也全然不觉墨夜的靠近,已是一个危险的姿势。
“说来,那赵阁老也算跟你有渊源了,此画正是出自翰林大学士赵阁老之手,画于二十年前,他去过你们洛水之滨。这画深得先帝所爱,朕在少年时,也曾见过几回,确实很美……”话锋一转,墨夜竟一把将洛浮夕搂住,修长的手指捏过他的下巴,几乎要贴在他的唇上:
“……所以……洛水钟灵毓秀,才能养一方诸如洛爱卿这般的美人胚子?”
言毕,不过洛浮夕惊恐的目光,一下咬住了对方的薄唇,唇齿纠缠起来。
“帝君……呃……不……”
怀里的少年意欲推开行凶的男子,却被他大力掰正身子,身后便是案几,将他圈在这个狭小角落,逃无可逃。
而这幅【洛水游兴图】,早就被丢在了地上。
直到洛浮夕即将被弄得断气,这才松口放过了两颊憋得通红的他。
好像刚刚不过是随性而起,当作怎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的问他:
“这幅【洛水游兴图】,画得如何?”
“呃……画工精良,运笔有神,此画……大概要画大半年……”
“不错,据说赵阁老当年,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来来去去折腾了三年,才将先帝要求这幅洛水图呈上,先帝爱不释手,在朕年幼时,常说你们洛水人杰地灵,神往不已……”
说到此,洛浮夕的眼眸暗淡下去,心如绞痛,好一句【人杰地灵,神往不已】,所以,天朝眼里揉不进沙子,才要与洛水兵刃相见么?
见怀中之人垂下头去,墨夜知道似乎是刺痛了他的伤处,也不做深究,换了话题:“可惜这画,已不是当年那副【洛水游兴图】了。”
“恩?”
“朕登基之年,藏书阁走水,里面好些字画就这样灰飞湮灭了,救出来的这幅画,虽没全部燃为灰烬,却也毁得面无全非。此画乃赵阁老心中最爱,不忍他早年心血付之一炬,便要拿回去重新描补,据说有一个会临摹的学生,花了整一年时间,终于将原画复原,赵阁老回京之时将此画送还给朕,倒是难为了他这份苦心。”
“原来如此。”洛浮夕又将此画重新铺在案几上,对着它目不转睛,很是喜欢。
见画如临洛水,颇感亲切。
墨夜看出洛浮夕的喜爱,也愿意秉承好意,将这画送他,又见少年杨柳细腰,玉凝般的面容,耐不住地又想要有一番爽头,故不做声色又道:
“可是喜欢这画?”
“喜欢,如见故国家园。”他回答的恳切,全然不觉墨夜膨胀的欲望。
“……若喜欢,送你?”身体贴近一分。
“当真?”洛浮夕一回头,却擦过了墨夜故意靠近的侧脸,好像自己有意亲他。
眉宇间如有难色。
“自然。”
墨夜笑得意味不明,却闪开了身体,“这画可以给你,不过还有一副,你也得帮朕鉴赏一番。”
“恩?”
洛浮夕还没有回神,只见墨夜从一黄岩木雕的画筒里抽出一卷轴,一点点拉开,一点点呈现。
待全部将画展开时,洛浮夕瞬间变得面如死灰,一脸刷白。羞愤之情不用说!
因为这幅画,就是墨夜那晚着人按住洛浮夕,又霸王硬上弓后,命画师描下的活春宫:
——【承恩强幸洛水图】。
【承恩强幸洛水图】在洛浮夕面前展开,见到画中全身不着一物的自己,以极为让人喷血的姿势被墨夜架着肆意驰骋。
洛浮夕全身就如被千刀万剐一般。
心脏几乎邹然停止跳动,只一眼,便别过脸去,愤恨的不愿意再看第二眼。
那墨夜早察觉他的心思,故意逗他一般道:“如何?洛爱卿到是品鉴品鉴?”
洛浮夕沉默片刻,逼红了双颊,怒气四溢道:“帝君何以拿此画来羞辱洛浮夕!?”
墨夜也不恼,收了画卷,“朕倒是觉得这画极好,将洛爱卿的愤然倔强表达得入木三分,可惜朕却不喜欢这样的倔强,想来,洛爱卿不会再拿这种表情对朕了吧?嗯?”
画轴被丢进画筒,那画再好,也不如眼前的活人美味。
墨夜收起了暖笑,眼里换成了寒意,决定不再跟对方玩猫捉老鼠欲擒故纵的把戏,一把将洛浮夕拽来,按到在旁边宽大的暖塌之上。
“帝君……您做什么?”惊恐又再次弥漫在了洛浮夕的脸上。
对方一边毫不停止撕扯洛浮夕外袍的动作,一边一字一句道:“……送你画,可不是白送的,自然要你做点小小补偿!”
“不……”
词还未有从嘴巴里完全吐出来,便被翻身覆上的高大身体压制住,一点点将言辞咬碎吞进了肚子。
不过恍神的一刻,身上的衣物便被墨夜去的干净,而对方却没有卸下一件外袍,单单解了裤子,那火热的龙身便冲撞进来。
被按得紧致的手腕,因为碰撞上了案几而硌得生疼,转脸朝一面倒去,眼前的却是那副寄情山水的【洛水游兴图】,洛浮夕紧咬嘴唇,已不再跟先前一样敢有明显的抵抗,半推半就,顺从了帝君的意思。
而眼里却不知为何酸涩,那副原本描绘家乡瑰丽的画作,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自己终于不堪忍受在洛水故园的【审视】下承欢于帝君的耻辱时,终于合上了双眼,任凭酸涩汇成水汽,从眼皮底下渗到榻上……
二十一.留得青山在
洛浮夕意志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洛水别居的床上,不知何时被墨夜送回了宫,隐隐想起刚刚在御书房一幕,将脸埋进锦被,一手深入裤子,某个部位居然依旧被抹上了药膏。
“子沐?”他一惊,莫非是子沐帮他上的药?
起身回头时,却见对面的凳子上端坐了一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红宵?”
“你醒了?”那红衣太过明显,宫里除了他,尚无人敢穿得那么招摇,所以不必想,一定是他。
红宵起身走到他床边,不等他开口,毫不客气的坐在边上替他拉好了被子。
“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笑得很是温和:“我刚来不久,正好遇到你被宫人们送回别居,看你脸上的表情,应该后面有伤,那个叫子沐的孩子没有经验,于是我就帮你涂了药。”
“你……你帮我涂了药?”洛浮夕自己明白他说的药事【紫金活血化瘀膏】,涂的部位,也正是他的羞处,便涨红了脸。
红宵见他窘迫,竟笑出来:“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们关外的人,可从来不觉得这事是难以启齿,有伤风化的,这行当全出于人的本欲,是天然的恩赐。当然,我身上你有哪里没有看过?换过来,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所言所言即是,却也始终没有办法跟红宵一样洒脱。
他又道:“子沐不经人事,只是粗粗涂了表面,他不知道,这药需深入体内,因为旧伤未愈,你忍不得疼,所以从帝君处回来的时候痛得意识不清。这会儿又添新伤,再不涂对地方,也不知道何年哪月才会好?”
说到这里,脑海里又是墨夜的阴冷表情,拽紧了拳头,将骨头捏得咯咯响。
红宵想,洛浮夕大概心里还有恨意,一时半会放不下颜面。
宽慰道:“事已至此,你我同病相怜,更要在宫中扶持,所以我今天才又会来看你,御花园的时候,有宫人跟在身后,大有不便,现在支开了旁人,子沐在门口守着,我便可将话全部告诉你。”
“你说。”洛浮夕支起身子。
“下午我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重聚时,我自是相信有出宫一日,我想你也一样。”
他点点头,出宫,他一直在想的事情,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再也不回来。
红宵继续说:“那就忍,那就顺从,那就【心甘情愿】。现在的你,或者我,出宫难于登天,因为我们不过是便嬖禁脔,手里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砝码,全凭墨夜的高兴和不高兴,可是有一种人,却是可以在宫外与内廷来去自如,那就是臣子。只做他朝堂后的便嬖,不做他宫里的禁脔。你可懂?”
懂,如何不懂。
如若是男宠,就是被困在宫中的金丝雀,永远也出不去了。
可作为有权有势的臣子,总有一日能逃脱他的禁锢。
洛浮夕道:“他让我继续在翰林院行走。”
红宵点头:“墨夜果然想的周全,翰林都是士大夫,翻不起风浪。”
他起身又道:“……可不管如何,你都要记得,活下去,才有希望!”
不错,活下去,才有希望。
洛浮夕侧头,见夏风拂过窗纱,剪影稀疏,已是月上柳梢。
檐下蝉鸣蛙叫,让那夜并不单纯。
这份喧杂倒是跟洛水的夜晚相似,他合上眼,想起过往,子沐,沉曦公主,更有他的王父王母。
跟纠缠在洛水的无数个夏季的日日夜夜,他被他们要求着学习汉庭文化,弹琴合曲,难道不是预见了今日?
他年幼时也是渴望能跟哥哥们一起,在泥地里打滚,而不是背诵之乎者也的。
那被关在王宫,只有蝉鸣蛙叫相伴的日子,似乎也没有比在墨夜的后宫里,好多少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重聚时。”
第二日洛浮夕起床后,便继续去了翰林院。
自己来的时候,已有一干士大夫们正在当值,见到洛浮夕失踪了几日,无辜消失,居然也不好奇,更无人责问,仿佛心知肚明一般。
另有几人看自己的眼神,分外寓意不明,好像要将他看透看穿一般,那眼里多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洛浮夕心虚,害怕自己在后宫之事传出了内廷,慌张低头,只跟主管的协办大学士陈阁老道了早。
那七旬的陈阁老似乎已经被上面暗示过,对洛浮夕的态度毕恭毕敬,既无过分殷勤得像在阿谀奉承,也无半分的疏离不周到之处。只是这客客气气的态度,实在太过,反倒让洛浮夕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翰林院走过场的过客,翰林院的同僚们并不十分以真心待人,实则内心冷淡。
偶尔几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并非洛浮夕多心,怎么听都像是在说他的闲话,等他察觉微微抬头时,那几人便火速地扭过头去,小声嬉笑起来。
洛浮夕一阵尴尬,走进同僚堆里,问起科举之事,却见几个主考官们有问才答,如算盘珠子,一拨一动,似乎并不愿意洛浮夕插手的样子。
借口却冠冕堂皇,说科举事宜太过繁琐,繁文缛节过多,条条种种,怕洛水国王子并不熟悉,有所劳累。
洛浮夕也便不好意思再开口要活干,只能找一处幽静角落,拾了本《淮南鸿烈》来读。
翻不过两页,忽闻一声:“赵阁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