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胤祥瞅见十七阿哥胤礼正使劲地在朝自己招手,于是便拍拍胤祯的肩膀,“别整天东想西想的,啊,知道了吗?”
胤祯也看到了胤礼的动作,于是点点头,“我许是喝酒喝得脑子有些晕乎了,十三哥别往心里去,我没事儿的。”
胤祥捏了胤祯肩膀一下,“所以说让你别喝那么多酒呢,好好一个爷们儿弄出些多愁善感的性子来,真是!”
“嗳,知道了。”胤祯被胤祥逗得笑起来,伸手推他,“您赶紧的吧,我看小十七都快跳起来了。”
胤祥没好气地瞪胤祯一眼,“你们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待胤祥走了,胤祯脸上的笑也渐渐地淡了下去,独自站了一会儿,胤祯觉着风好像大了起来,吹得自己眼睛都有些迷了,于是深吸一口气,对孙东喜道,“我觉着头有些疼,咱们先出宫吧,我去同汗阿玛说一声。”
孙东喜瞧着胤祯脸色的确有些不太好,于是低声应道,“奴才这就去准备马车。”
“嗯。”胤祯点点头,转身朝康熙那边走去。
还未走出多远,胤祯便看到胤禟迎面朝自己走过来,原本都做好了停下打句招呼的准备,可是却眼见着胤禟就这么直直地与自己擦身而过了。
鼻尖萦绕的那曾经熟悉如今却陌生的香气,胤祯转身开了口,“九哥。”
胤禟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十四弟有事儿?”
胤祯看着胤禟那身银狐皮披风,觉着那白色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疼,“九哥还记着弟弟曾经送你的那枚印章上刻着的字吗?”
胤禟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又如何?”
胤祯吸了吸鼻子,“时至今日,弟弟心中的祈愿一直未变,即便是将来,也一如往初。退一步必然海阔天空,进一步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悬崖万丈还是烈火烹油。九哥,你可曾明白弟弟的一片心?”
胤祯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吱声,过了一会儿,胤禟转过了脸,桃花眼微微挑起,直直地看了胤祯一眼然后漫不经心道,“那十四弟可曾记得九哥和你说过的话?”
胤祯没有回答,或许胤禟也没想过要胤祯去回答,他自顾自说道,“我说过,希望十四弟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若是不记得了,那如今九哥又说了一遍,总能让十四弟在脑子里留个印子。若是记得,那十四弟便需好好领悟了,别囫囵吞枣不解其意。”说罢胤禟轻笑了一声,扭头继续往前走去。
胤祯看着胤禟愈行愈远的背影,良久才苦笑一声,低头也转身离开。若是那万人之上的权力的诱惑力有那样可以轻易让人放弃,那便不会有玄武门之变,也不会有皇太极与多尔衮之争。自己的三言两语的规劝,在皇位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与无力。
走到康熙那儿,胤祯说自己头有些疼,想告个假先出宫。
康熙看了看胤祯,的确面色有些不太好,“刚刚还是好好地怎么这会儿便不舒服了?”
胤祯笑笑,“许是刚刚吹着了风,有些头疼。”
“要不要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康熙关心地问道。
胤祯行了个礼,“谢汗阿玛关心,儿臣没什么大碍,回去喝碗姜汤驱驱寒便好。”
“唔。”康熙点点头,又叮嘱道,“若是再不舒服了,还是要叫太医瞧瞧的,讳疾忌医可不行。”
“儿子知道。”胤祯打了个千,“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康熙应了一声,算是允了。
胤祯离开的时候孙东喜还没过来,胤祯也没留在原地等他,只慢慢朝出宫的地方走去,没多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唤住自己的声音,刚刚转头,那唤住自己的人便已近走到了身边,“十四弟。”
“太子?”来的是太子胤礽,还有他的贴身小太监,胤祯有些惊讶,“太子找臣弟有事儿?”
“没什么事儿。”胤礽摇摇头,“你身边的太监呢?”
“臣弟让他去准备马车去了。”胤祯指了指前方,“反正我自己一个人走过去也不费什么事儿。”
“那怎么行,你现在身子不是不爽利么?”胤礽说着轻扶了一下胤祯的肩膀,“我送你过去吧。”
胤祯一听,没怎么想便拒绝了,“不劳烦太子了,臣弟一个人能行的。”
“我说送你就送你,怎么,连二哥的话也不听了?”胤礽特意板了个脸给胤祯看。
胤祯看着胤礽那假装生气的样子抿嘴笑起来,“那就劳烦二哥了?”
“得了,走吧。”胤礽扶了一下胤祯的手肘,带着他朝前走去。
“自你从江南回来,咱们两竟没能好好说会儿话呢!”胤礽有些感慨地说道。
“还真是。”胤祯想了想,点点头,“二哥这阵子也忙么!”
胤礽不知道因为胤祯的话想到了什么,摇着头语气带上了些嘲讽,“都是瞎忙。”
胤祯听了转过头看向胤礽的侧脸,半天犹疑问道,“这些日子……二哥可还好?”
“嗯?”胤礽转过脸对上了胤祯的眼睛,“什么?”
胤祯伸手指了指胤礽,“瞧着,二哥脸色不太好呢,是休息的不好?”
胤礽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摸自己的脸,半路又停了下来,“很明显?”
胤礽这么一问,胤祯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二哥是心里有什么事儿么?能跟弟弟说说么?也许弟弟能帮上忙呢?”
胤祯这一番话倒说得胤礽笑了起来,胤礽一笑,胤祯却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二哥笑什么?”
“没什么。”胤礽一边笑一边摇头,伸手拍拍胤祯的肩膀,“咱们十四爷也长大了呢,想为二哥分忧了。”
胤礽这话让胤祯皱起了脸,“我的二哥,好好歹歹我今年也二十一了呢,怎么在你口里我还是个孩子啊?”
“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胤礽抬手捏了一下胤祯的鼻子,又在胤祯鼓起眼睛想要抗议之前开口道,“别瞎想了,我能有什么心事儿啊,我可是……”说到这里,胤礽脸上的笑淡了些,用低低地语气说完了后面半截话,“太子呢。”
胤祯看着胤礽这样的神情,心里也觉得一阵堵得慌,后来又想起了什么,低头一边从身上找东西一边对胤礽说道,“对了,这儿有样东西是给二哥的呢,每次都给忘了。”
“嗯?什么?”胤礽好奇地问了一声,然后在手心被放上了胤祯找出来的东西却愣了,“佛珠?”
“啊,年前在福建的时候去普陀寺求的。”胤祯点点头,解释道,“说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安排,那日恰好走到普陀寺便下雨了,进去躲雨时还听那里的大师说了一遍经,心中那些浮躁嘈杂竟好似被拂走了似地。临走的时候得了一串加持过的菩提子佛珠,那时便想着给二哥,结果揣在身上这么些日子,总忘。”
胤礽握紧手中这一串佛珠,手指摩挲了一下,又笑起来。
胤祯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又笑的胤礽,心里觉得有点儿郁闷了,是不是脑电波不在一个频率上啊,怎么总对不上呢?
许是看到胤祯那憋闷的表情了,胤礽抬手抚平了胤祯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如今我倒不知道该说咱们兄弟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好了。”
“?”胤祯满眼问号。
胤礽笑着也从袖中掏出一串佛珠来,拉过胤祯的手给他戴上,“前些日子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上好的沉香木佛珠,也找了大师加持过。我想着过几日就是你生辰,瞧着你这自去年起就忙得脚不点地的样儿,也不知道在你生辰那天能不能碰着你,所以才趁着今天想把这佛珠给你做生辰礼,愿着这佛珠能保你平安顺遂吧。谁知,”胤礽说到这里,轻笑出声,“我还没拿出来呢,倒先从你那儿得了一串儿走,这事儿,可真是……”
胤祯看着自己手上那一串看上去就挺金贵的佛珠,也有些囧了,居然能想到一块儿去,还真是,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低头好好打量了一会儿这串打磨的触感细腻温润的珠子,胤祯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二哥这珠子可比弟弟给您的金贵多了。”
胤礽自己把胤祯给自己的佛珠给戴到了左手手腕子上,然后反手拉过胤祯的手继续往前走,“金不金贵全在乎一片心,这么多哥哥弟弟出去办差,也就是你还真心想着我呢。”见胤祯张嘴想要说什么,胤礽摇摇头阻止了他,岔过了话题,“再说,我倒觉着我讨着便宜了,要知道,我送你的珠子才三十六颗,你送我的可有一百零八颗呢!瞧瞧,足足多两倍!”
胤祯被胤礽那夸张的话逗乐了,“哪有您这么比的,您这一颗沉香木珠子便抵我那一百零八颗了。”
“非也,非也。”胤礽摇头晃脑道,“汝不知黄金万两不敌真心一片的道理?俗哉,大俗哉!”
胤祯看着胤礽那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吭哧吭哧地笑,胤礽看着胤祯那微泛着红的侧脸,也笑了起来。
大约走出了一大半的路,孙东喜就匆匆地迎了上来,“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吉祥。”
“嗯。”见着孙东喜过来了,胤礽松开了拉着胤祯的手,“好好伺候着你们主子,这天黑路滑,路上警醒着点儿,宁愿慢些也别贪快。”
“嗻。”孙东喜干净弓腰应道。
见孙东喜应了声,胤礽这才转向胤祯,“那边送你到这里了,回了府还是要召大夫瞧瞧,若是要喝两剂发散的药那边喝,不许怕苦赖掉,知不知道?”
胤祯同胤礽说了一路话儿,心里的那些不痛快也散去了不少,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捂脸道,“瞧您这股子叮嘱没懂事的娃娃的劲儿,我的里子面子都给您丢没了。”
“你就贫吧!”胤礽看着胤祯那副子赖皮样儿,没忍住伸手拍了他一下,而后又给他重新系了系披风带子整了整帽子,“别在这儿跟我扯了,回去吧。”
“哎……”胤祯磨叽了一会儿,点点头同胤礽告别后同着孙东喜往外边儿走去。
走了没两步,胤祯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发现胤礽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胤礽看胤祯又停下了脚步,于是上前,“怎么了?还有事儿?”
胤祯看着渐渐朝自己走来丰神俊朗却难掩眉宇间那一丝阴郁戾狠之气的胤礽,开口唤了一句,“二哥……”
“嗯?”胤礽等着胤祯说下文。
可是半晌胤祯还是摇了摇头,然后吸口气脸上扬起一抹笑,“这大过年的,弟弟还没跟二哥说过吉祥话儿呢,愿二哥新一年顺顺遂遂,平安如意,笑口常开,恭喜发财……”
一开始胤礽还听着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可是越往后听越觉着自己这弟弟是要把所有的吉祥话儿都砸在自己身上呢,于是哭笑不得地举起了手,刚想止住胤祯这喷泉似地吉祥话儿,那边胤祯倒先停住了,“总之,希望二哥这一年平安顺遂!”说罢也不给胤礽说话的时间像是跟谁赌气似地转身便快步离开了,速度之快好似有谁在后面追。
胤礽看着胤祯那快步前进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个十四……”
跟在胤礽身后的小太监看着十四阿哥都快走没影了,于是上前小声道,“主子,咱们也回去吧。”
“嗯,走吧。”胤礽点点头,也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一边走,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过手腕上那一枚枚圆润的菩提子佛珠,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那边胤祯被孙东喜伺候着上了马车,一坐到软垫上,胤祯就好似耗光了全部力气似地瘫靠在了车壁上,手里死死地捏着胤礽给他的那一串散发着幽香的沉香木佛珠,骨节都泛了白,眼角的泪扑簌而下——就差那么一点儿,胤祯几乎要在胤礽面前落下泪。
胤礽不知道在这个四十七年对他意味着是什么,胤祯知道!胤禟不知道在这个四十七年他将会经历怎样的狂喜狂悲,胤祯知道!可是这种知晓一切的痛苦却在进入四十七年的时候日日夜夜啃噬着胤祯的心。他想阻止一切,却也无能为力。只要一想到到时候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胤祯就想把自己裹在一个硬硬地壳里,不去看不去听,然后幻想着是否这样就能避过那一切?
进了四十七年,确切地说是自新年过后,胤祥看胤祯的眼神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其实这也不能怪胤祥,胤祯或许是说者无心,但是毕竟是自己一心关爱的弟弟,有的时候胤祯随口说的一句话,胤祥也会记在心里。
所以当南方多雨米价上涨,朱三太子案发的时候,胤祥莫名地想到了胤祯说的那句‘四十七年不会那么顺遂’的话,但是,这句话也不过是在胤祥地脑子里过了一下而已,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过于敏感了。
可是当四月曾经权倾天下的纳兰明珠卒后,胤褆那如丧考妣的样子引起康熙的不满的时候,胤祥看向胤祯的眼神就有些惊疑不定了。
几番思虑,胤祥还是在一次在康熙那儿议完事出来以后追上了胤祯,“十四弟。”
“十三哥?有事儿?”胤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胤祥。
“那个……那个……”拦住胤祯,胤祥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了,他不能直接问‘十四弟,你是不是通神啦?要不怎么有点儿那什么料事如神的味道呢?’,于是就那个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胤祯看着吭吭哧哧地胤祥,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还贴心地问道,“十三哥,弟弟正好这会儿得空,若是十三哥也有时间,不如去弟弟府上坐坐?弘春弘明也惦记着他们十三伯呢!”
胤祥看着一脸坦然地胤祯,表情纠结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了,为兄还有事儿,还是以后得了空再去看弘春弘明吧!”说罢也不等胤祯反应就直接离开了。
胤祯看着胤祥离开的背影,疑惑地摇摇头,“怎么怪怪地。”
不过胤祯也就念叨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那些关于未来的事情虽然压得胤祯透不过气来,但是日子终究还是要继续往下过的,胤祯很鸵鸟的装作其实不知道这些事情,而将全副经历投注在了洋务上面。
康熙领着胤祯几番与众大臣讨论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先选出一些人来教授外语与国外常识,然后通过考核最终决定派出留洋的人选。
至于怎么教,怎么选,定了以后那些人在国外又该干什么,这个都可以徐徐图之,毕竟未有先例,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胤祯也不急,这事儿也急不来,如今也不过是个打地基的阶段。但是,终归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胤祯觉着这十几年的时间内,至少能把个轮廓雕琢出来吧,惟愿自己如今栽的树日后能让后人乘到凉。
不管胤祯怎样鸵鸟心态怎样逃避,四十七年的巡幸塞外之行依旧在五月到来了,胤祯看着兴致勃勃的康熙,说说笑笑的兄弟们,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打多了肉毒杆菌的整容狂人,想笑都笑不出来。
于是,胤祯就这么木着脸和一众阿哥踏上了巡幸塞外的行程,坐在高头大马上,胤祯转头看了一眼那越离越远的威严宫廷,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己也不知道待到再次归来,又会是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