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厉害,那两日前在自己床上又哭又抱的小媳妇模样,如今居然摇身一变大义凛然了起来,句句节气,字字刚毅。他一时间完全分辨不出了,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个洛浮夕,真的是当初那个只知道一味躲避自己,谨小慎微的洛浮夕么?
想到这里,只觉得对方笑吟吟的脸今天看着分外膈应,他也道不出是哪里的不自在,明明又没有挑出刺来,只想着是自己多疑了。
但愿,是自己多疑。
渡到书架上,随手抄起了一本书册翻了翻,又丢到桌上,看着上面摆着一些旧的新的小玩意儿,并不觉得特别,一对翡翠的念珠,一只铜黄的仙鹤,再有,就是仙鹤脚下的南山寿桃。刚准备动手去摘,洛浮夕上前一步急急道:“帝君!”
收回手:“怎么?”
“既然帝君来了,不如在臣的地方用个午膳,休息一会儿?尝尝臣家里的小厨房炖的四喜菌菇汤?”随口编造出一个菜名来,想起早上子沐说今天早上菜市有新鲜的菌菇,中午炖汤清清热毒。
墨夜听罢,也不去管书架上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了,正想去洛浮夕的睡房看看,便点了点头:“也好。”
就这样成功的将他从书房里调出来,洛浮夕随手将书房锁上,跟着他朝卧房走去。
一行人路过西厢房,从院落里传来两三个人的玩乐打闹的声响,中间夹杂了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
墨夜站在墙外定住,回头问洛浮夕:“你府邸什么时候有小孩子了?”
约莫着是看书乏了,杜守承和张先生在游戏。
“帝君忘了?江南杜家的小公子,他姐姐杜三娘常年练兵,把他丢给我照顾。”
印象里似乎的确有这么个小鬼头,他还记得,这个小鬼头喜欢粘着洛浮夕,每每如此让他近不得身,很是恼怒。
“哦,原来如此。”这会儿到是真想见见这个小家伙了,穿过林荫,寻到了西厢院落的拱门,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了一眼。
——宽敞的院子里,有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在玩捉迷藏。一个清瘦的少年被布蒙了眼睛,张开双手东摸西摸,另一个看样子像是读书人,身边跟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男孩,咯咯咯笑着东躲西藏。
这个小男孩就是杜守承,墨夜还记得这张欠揍的脸。
他跨进了院子,并没有出声,洛浮夕跟在身后不知道墨夜为什么喜欢看这出戏码。
被蒙了眼睛做鬼的正是子沐,洛浮夕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虽然没有说破,总觉得跟张先生走的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无奈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说教,只好由着子沐了。
那子沐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被转晕了头,居然晕头转向的朝着墨夜的方向摸了过来,墨夜也没有躲,直挺挺戳着,子沐伸长手,一把捞住了墨夜的袖子。
“先生我抓到你了!”子沐也辨不出那人不是原来的人了,兴高采烈的摘下布条,睁眼看到的居然是当朝的天子,惊吓的程度可以想象。他根本没有料到会冲撞到墨夜!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身后的常公公见到来人惊了圣驾,对其呵斥道:“看到帝君还不下跪?”
那子沐被一喝,跟着后面一大一小全部惊醒了,跪在地上。
墨夜只觉得刚刚的一幕很是温情,过早的结束了游戏他还没有看尽兴,于是低头看去,地上的这个人他见过,是常年跟在洛浮夕身后伺候的,叫什么到是记不得了,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如今看仔细了,对方的年纪约莫跟洛浮夕差不多,只不过更加青涩,不谙世事。身材清瘦,文质彬彬,跟洛浮夕一样透着一股子书卷公子的气息。
跪在地上的子沐脸色骤变,以首触地:“帝君赎罪,小人嬉闹没有想到惊了圣驾……”
那小身板战战兢兢,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上微微发抖,到叫墨夜有点于心不忍了。
原来常公公还要继续教训,墨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多话,直径走到少年跟前道:“不知者无罪,朕不怪你,把头抬起来。”
子沐诚惶诚恐的抬起头来,一张煞白的小脸,到也眉清目秀,清澈的眼底婉转风情,许是刚刚担心的时候咬了嘴唇,起了绯红,看着却也诱人。
发现墨夜帝居然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那少年又急忙低下头去。
身边的洛浮夕一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墨夜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墨夜转过头来:“你的家仆?你怎么不说话?”
洛浮夕笑道:“惊了圣驾是事实,臣不能包庇着。”
“哼,你这个主子倒是大公无私。”
墨夜又低头看着子沐道:“朕认得你,你叫什么?”
少年的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自己的鲁莽让帝君不高兴了,问了名字好叫他皮紧,颤颤巍巍回道:“……小小人……子沐。”
“子沐?”墨夜念了一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谁给起的?”
“……我家大人起的。”
“呵呵,子沐……倒像是洛爱卿的口味!”墨夜突然发出了笑声,跟刚刚出门时候好像要吃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墨夜帝顿了顿,又看了地上的少年一眼,随即快步从他身边绕过,一手拉过洛浮夕,头也不回的走了。
八十二.出息了!
墨夜的心里有个疙瘩,是洛浮夕给他的。他本不愿意去求证,可如今却不得不去求证。
从洛浮夕的府邸回来后,他就一直在脑海里翻滚着当日对方在书房里跟自己对话时候的表现。这个人异常坚定的说自己根本不会凫水,并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认证这件事。而后若想再说到这个话题,洛浮夕总能巧妙的避过去。
墨夜并非不能跟他撕破脸了说,苦于只是猜测,且这个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今非昔比,他没有办法将他当做别人,直接拿下严加审问。
他准备想想清楚,所以回宫后的几天,墨夜闭门不见他。
洛浮夕并不愚钝,料想是墨夜起了疑心了,还想着怎么补救,就从【北函关】传来了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北函关】外不过五十里的地方,集结了将近二十万的胡奴国铁骑,按寨扎营,看样子来者不善!连着几日那胡奴分小股纵队,沿路挑衅,口口声声说他们的小公主死的冤枉,天朝帝君处事不公,他新汗王呼达目,要替他的小妹妹报仇雪恨来了!
时隔了半年多,当初不闹,如今却来闹事了,可见是呼达目根基已稳,这般声势浩大,对付他,并不容易。
这原本不是归洛浮夕管的,墨夜不传他,他也不会每天在对方勉强晃悠,不如叫了几个护院和好友,一起去京郊的山林狩猎。洪长亭和杜三娘也在他的邀请之列。
“自古有秋闱,也有春闱,可是抛下正事偏偏踩着胡奴国进犯的时候跑来逍遥的,估计内阁里,也就洛大人一个了!”说话的是洪长亭。
“别来酸我,当初打你屁股的帐尽管算我头上便是!”洛浮夕笑吟吟的骑在【烈涛】上,跟洪长亭你追我赶。那【烈涛】是墨夜在江南的时候带去送给他的,脾气原本倔强的很,日子处久了,小马儿也颇得人性,被训练得行速如风,机敏非常。
“嘘,别说话,前面有山鸡!”紧跟他们身后的正是戎装的杜三娘,常年在校场练兵,难得今天好天气,跟着洛浮夕他们一起出来狩猎。杜三娘脸上容光焕发,越发觉得此人经过这一两年,姑娘模样全长开了,出挑的落落大方,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张明艳的脸,不喜爱胭脂水粉,不戴朱钗步摇,反有挑剑杀四方的霸道。
洛浮夕和洪长亭停下脚步,见到不远处的荆棘丛中,隐隐立了一只五色红冠的山鸡,拖了长长的尾巴在闭目养神。
“好漂亮!”不由赞叹出声。
那杜三娘得意的从身后箭筒里抽出利箭,弹弓上弦,姿势何其优美干练,笑眯眯轻声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谁也别跟我抢,看我三娘一箭封喉,晚上就吃这个野味儿!”
话音刚落,那箭就嗖地从杜三娘的弓上飞了出去,如一道闪电穿过荆棘,还没有听到山鸡有一声两声的哀嚎,只见它扑腾了两下,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洪长亭翻下马,跑过去拾起山鸡,“大人你看,三娘果然好功夫,对准喉咙分毫不差啊!”
洛浮夕也从烈涛上下来,对着杜三娘抱拳道:“三娘功夫果然不容小视,实乃巾帼英雄,小生这厢有礼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营地里支起了一顶小帐篷,司幽带着家仆们生火烤肉,一天下来,居然打了大大小小野味无数,山鸡、野兔、野猪。司幽架起了支架,将整一只野猪串起来烤全了,兹兹的冒着香气很是诱人。夕阳的余晖射下来,漫山遍野渡了金黄,遥见天边一轮红日,多有些英雄的襟怀壮阔。
杜三娘取了两坛子好酒,给洛浮夕和洪长亭满上,自己坐在一边将野兔肉刮下来装盘,这只野兔是洛浮夕射下来的。
“我以前只以为洛大人是个读书人,当年在江南遇上我们这帮山贼的时候,也是抱着守承躲在车里,没想到这般会骑射。”
洪长亭笑了笑:“大人确实是个读书人,可也不柔弱啊!很久没有跟大人一起骑马,骑术没有生疏,倒还精湛了些。”
洛浮夕笑而不语,泯了一口酒,走过去帮杜三娘切肉:“这要让小守承知道,估计回去又得哭着嚷着说我不地道,不带他来一起玩。”
杜三娘刚好切下一盘,递给他,洛浮夕摇摇头,让她先给洪长亭。那洪长亭也不客气,捧了盘子就手捞了兔腿来啃,一面吃一面大赞:“三娘好手艺,这野味一绝!”
杜三娘眼底都是笑意,温柔的对洪长亭浅笑道:“慢慢吃吧,还有呢。”
这般眼里眉梢的温情,逃不过洛浮夕的眼睛。回想起当初,洪长亭被廷杖以后,司幽特别去看了他,回来的时候对洛浮夕说,那杜三娘人前人后的伺候着,好像是洪长亭的内人一般。这一下子再看两人的样子,洛浮夕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只是怕洪长亭这个傻小子,还不一定知道杜三娘的心。
“三娘今年贵庚?”
“嗯?大人怎么问我这个!”杜三娘嘴巴上那么说,也不较真,乖乖的答:“十九。”
十九,这个年纪若是一个男儿郎,也早该娶妻生子了,何况是个女孩子。
“哦,比我还小两年,三娘有没有为自己打算打算?”
“大人什么意思?”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脸上却泛起了红晕,那眼睛却飘向了对面的洪长亭。
洛浮夕装作没看到:“我的意思是,三娘也该考虑下自己的终生大事了。”
“这……这……我现在是女扮男装,才能在校场练兵,别人尚不知我女儿家身份,如何能告诉别人事实?再说,嫁娶之事,自当我老父死在老家后,就无这般做想了,只想将弟弟养大成人。”
“守承在我家中,三娘自当放心。他早就将我认作了哥哥……”洛浮夕故意又朝杜三娘坐进了一分,压着声音低声道:“既然是哥哥,就是一家人了,不如……三娘下嫁我洛家,做个二品夫人如何?”
噗——!!!!
杜三娘僵在原地,脸红到了脖子根,两人面对面的都呆了,可最大动静的不是洛浮夕,也不是杜三娘,而是对面好端端坐着的洪长亭,突然卡着脖子咳嗽,一口没嚼碎的兔肉被喷到了地上。
那司幽在身边一看,忍住笑道:“哎呀!洪大人怎么吃着吃着就呛到了!”
一个月后,勤政殿内。
今天的气氛不太顺畅,气场过低。满朝文武都低着头不敢喘气。
“谁去镇守【北函关】?”上面的人低沉发问。
墨夜被最近一系列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大半年没有好好批看公文,交给了洛浮夕全权处理,如今权利收回到了自家手里,却有些力不从心了。懒散惯了,一时间想要恢复到最初的状态,是很难的。
先前时候,已经派出了朝中的几名武将去【北函关】打胡奴,可惜都是早年带墨夜一起出征的老将,如今体力健康都不行,而新生代的武将们因为当初被自己解除了兵权,或者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如今居然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状况,这是墨夜始料未及的。
新汗王呼达目是个尚武的暴力分子,跟他爹并不相同,只知道一味的以暴制暴,以多欺少,原先派出去的军队不到十万人,就在北函关外的大草原被狠狠重创了,还死了两名良将。一时间,胡奴国士气大振,而朝中人心惶惶。
所以墨夜今天在看了奏报后,很是生气,问到底再派谁去。
赵阁老想到了一个人,站出来道:“洪长亭!曾经在【北函关】镇守了一段时间,也有洪家军原地等候,让他去最合适。”
这个因为对胡奴国特使团视而不见,而被削了官职的禁卫军事中洪长亭?
没有错,他是新生代武将中最突出的一个,让他去,很合适。
兵部尚书也上前一步道:“禁卫军副都统杜三郎,熟读兵书,又在近郊练出了一支【三郎军】,可以检验下效果。”
“洪长亭和杜三郎?”女扮男装的杜三娘,确实是名良将,这个女人堪比一般男人,叫人心服口服的厉害。若将两个人组装着派到【北函关】,也合适。
墨夜又习惯性地将脸转向了洛浮夕,自从上次事情后,墨夜跟洛浮夕中间似乎出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将两个人生生隔离了开来,一个不问不请,一个也就不说不来。
明明御书房的门为洛浮夕开着的,墨夜不传,他居然也不来一次!难道是生自己的气么?
心里的间隔让他不痛快,可每到必须下决定的时候,墨夜已经习惯了听听他的意见。洛浮夕虽然不能决定一个事情的发展,但是分析的时候,总是有很道理。有时候他想不到的,洛浮夕可以想到,的确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大家还有什么提议?”他那么问,其实是想洛浮夕开口,只是对方当作没有听见一般,躲在人群中连头都不抬一下,叫墨夜气急。
一片沉默过后,墨夜脸上挂不住了,“既然没异议,那就退朝,朕决定后火速发兵。”说完便急急退朝了。
洛浮夕和范白宣等人准备一起回去,走到勤政殿门口就被常公公拦了下来,对方道:“大人留步,帝君请大人下朝后去御书房,有要事商议。”
这倒是很久没有的待遇了,洛浮夕应了一声,跟着常公公走了。
御书房里一切照旧,一进门,便碰了墨夜这颗硬钉子:“朕不宣你,你就不主动进宫了?”
“未得传召,不敢擅入。臣惶恐。”
“别说些废话!”墨夜招呼他靠近:“怎么,生朕的气了?”
“不敢!别说帝君没有气给臣生,哪怕有,也是臣自己小心眼,哪里是帝君的过错!”哦,说到底,还是有了心结。
既然如此,就说正事吧,墨夜又道:“洪长亭和杜三娘一起去北函关,是不是太嫩了点?”
“不嫩,洪长亭在【北函关】有经验,且杜三娘的【三郎军】有目共睹的凶猛,借此机会,不正好可以看看,女子练兵的成绩并不比男儿郎差么?若到国家用人时,管他分男分女。”
“呵呵,朕倒是想看花木兰替父从军的事在我朝重演。”墨夜想了想:“那么朕就差这两个人去【北函关】,你说呢?”
“可行是可行,可这两人一同去了【北函关】,京城的安危谁来管?其他地方的武将,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调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