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旭阳 上——渊石

“这就是我在绿野养着的马。”唐旭指着马倌牵来的一匹黑马出言道，小一定了定神，眯眼打量。

那是一匹非常壮硕健美的马，体型饱满优美，纯黑色的皮毛，轻薄细软，表层流转着着打了蜡一般的光滑锃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颈部弯曲高昂，曲线流畅而完美，堪比最优雅的天鹅。

它高昂着头颅，鬃毛顺滑飞扬，甩了甩尾巴，威风凛凛，睥睨天下，仿佛立于山巅的大将，略略踏了踏脚，轻盈明快尽显。

唐旭眼眸晶亮，道：“这是一匹由我亲自驯服的野生汗血宝马。”

他却是存着炫耀、存着讨好的意思的，千年前的汗血宝马本就十分稀少了，只能以千计数，末日世纪后，许多动植物都或变异或毁灭，野生汗血宝马数量现在都不足百数，足以见其珍贵稀有，以及唐旭的能量。

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小一。

“哦。”小一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斜睨着他，“你得意个毛线，又不是你自己去野外抓捕的——而且我对动物不感冒，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若是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那个人，你倒是可以发挥余热了。

唐旭笑容一僵，一口血卡在喉咙口，顿生跳梁小丑的尴尬，高昂的热情之心如同霜打的茄子、流浪的老狗似的，郁郁不得志。

“哈哈——看来我和唐掌门真是心有灵犀啊！”恰在此时，一阵明快的笑声响起。

唐旭眯眼，循声望去，就见两人一马缓缓向这里过来。马虽然比不得名贵稀有的汗血宝马，却也是名马，亦是健壮帅气，人则是秦天和他前几天才勾上手的美人调酒师何熙，秦天倒也殷勤，乖乖地当着牵马夫。

唐旭条件反射地带上完美而温和的面具，笑意吟吟道：“哦？没想到，秦二少竟然也来这么早。”

秦天牵着缰绳走过来，看了小一一眼，道：“所以说，我和唐掌门不谋而合了嘛！”

唐旭抿唇，但笑不语。

秦天不在意地耸耸肩，笑得和邻家大男孩一般阳光明媚，八颗洁白的牙齿闪着钻石一般的光泽，让唐旭好生想要将之一颗颗敲碎。

秦天道：“现在还早，我想先陪熙儿……”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灼热刺人的视线，带着明显的厌恶，直直戳到人的骨子里去。秦天扫了小一一眼，笑眯眯的，不跟小屁孩儿一般计较，继续道，“遛一会儿，唐掌门应该不会着急的啊！”

着急你妹，见鬼去吧该死的厚颜无耻的二世祖！唐旭面不改色道：“正好，我同样有此意。”

秦天利落地抬脚，蹬上马，居高临下道：“那唐掌门，我和熙儿就先行一步了，去马场另一边的茶座等你们。驾——”

他吆喝声刚落，马儿已经载着他们飞出几米远了。

坐在马上的何熙飞快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回视线，唐旭拥着他，尽量避免他被颠得厉害了，何熙咬了咬唇，搞不清这个时而温柔时而冷淡的天之骄子的真实想法，这让他心虚而焦躁，于是他真诚地赞道：“天哥，你的骑术好厉害！”

秦天心不在焉，足足几秒后才弯了弯毫无情绪的眼眸，道：“你开心就好。”

他骑术自然是极好的，少年时也是野猴子一只，再加上脑袋是沿着一道扭曲诡异的弧度长的，当其他的大小朋友们踏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呼啦啦骑得飞快，甚或偷了他们父母的车钥匙去摸索那些大铁盒子时，年仅八岁的秦天正学着马上军阀，天天鞭策着他的小马驹满军区跑，好不逍遥快活。

秦天又道：“待会儿我和唐掌门有些事情要谈，你跟着马师可要好好学习，回头我可要检查的。”

何熙嘻嘻一笑，暧昧问：“要是不合格，天哥要怎么惩罚呀？”

这明显的挑逗让秦天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小妖精。”

何熙背着他，没有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愉快或者宠溺的意味，甚至连一丝开怀的表情都欠奉。

他的眼里，是遥迢的黑，那么明丽的阳光，都映不亮他眸中半分幽暗。

唐旭现在很憋屈，胸口跟堵了块石头，脸色也黑得堪比锅底，因为秦天骑马离开的时候，好死不死地将马屁股对着唐旭，又恰巧巧的，马尾巴扫了唐旭一脸。

小一笑歪在他身上，气都穿不过来了。

没素质没教养的二世祖，唐旭瞪着小一，自个儿生了一会儿闷气，暗自呸道，然后说：“小一，我们也走吧。”

“……恩。”小一勉强缓过来，应了一声，收敛了明快轻松的神色，托着下巴，神色沉凝肃穆地盯着汗血宝马看。

宝马睁着汪汪圆圆的大眼睛，睨了小一一眼，嗤然地打了个响鼻，移开视线，弯头去求唐旭爱抚。

小一登时就怒了，这头牲口，绝对是鄙视他呢！

唐旭笑呵呵地摸了摸它：“这小家伙叫凌波，跟你一样……很多方面都跟你很像，火爆得很。”他放缓了口气，沉沉道，“当初我可是用了好几个月才驯服了它。”

小一立刻炸毛了：被一只马，连同它的猪头主人给鄙视了……

他气得跳了起来，怒指着唐旭，道：“谁跟它像了，应该是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狗……马！唐老贼你这个瞪眼瞎，把好你嘴上的龙头……”他突然顿住了，回味着方才唐旭最后说的话，怎么感觉……那么怪异，好像别有深意呢？

他正欲深思，就听唐旭轻飘飘道：“上马。”

小一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咪似的：“谁说我不会！任何事情对本大爷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不会？我什么时候说了，是你自己IQ卡需要充值，不打自招的吧！唐旭浮出看好戏的神色：“那请小一少爷上马吧。”

小一翻了个白眼，连正眼都懒得给唐旭一个，重重地哼了一声，小跑着绕到凌波身边，严肃地盯着马鞍看了一会儿，郑重的样子好像在做一个生死攸关的报告似的。

唐旭忍俊不禁，勾起了唇角。

晌久，小一轻咳了一声，冲唐旭勾了勾手指头，没有一丝尴尬困窘之色：“过来，伺候你大爷上马。”

他做什么事情，都十分理所当然。唐旭心想，走过去，凉凉道：“你不是骑术高绝吗？”

小一横了他一眼，一脸鄙薄：“谁知道你这什么烂坐骑，太不人性化了，它不蹲下来，我怎么上去，果然唐老贼你连人带马都非常次，无能到极致！”

“嘿，有让马蹲下来骑上去的人嘛？”唐旭放下手，走过去，边皱眉道：“为什么你每次骂人都要捎带上我，我有那么不堪吗？”

小一摇了摇手指：“不，我从来只骂牲口。”

唐旭一哽，抿唇不再做回应。

唐旭揽住他的腰，一边使力，一边道：“对，抬脚，放松一点，你不是骑术很厉害吗，这么紧绷着干嘛，对，不要死死勾住，放松，跨上去就行了……回去叫徐叔给你多买一些奶制品吧，你还小，还有长高的余地。”

好不容易折腾上了马，闻言，小一立即出离地悲愤了，嘴巴扁着，愤恨道：“矮总比你没有内涵的好！长得高长得壮，不过是增加地球的负担罢了！你这个不事生产的蛀虫！——骑马跟身高有关系吗？”

唐旭没有理会他，站在下面看小一的坐姿，虽然挺拔，但并不僵硬，反而很放松，双手也松松地拉着缰绳，倒是有些相信他会骑马的论调了。

唐旭这么想着，也翻身上去了，双手绕过小一的腰，胸膛紧贴着小一的后背，跟偷腥的猫儿似的，窃窃得意一笑，刚要驾驭着凌波出发，小一明显不耐道：“你干嘛！”

唐旭解释道：“凌波脾气大，我带着你一起，不然它会发狂的……而且鉴于你方才上马时的表现，我有权利对你所谓会骑马的言论表示质疑。”

我什么时候说我会骑马了？小一暗哼，不屑一顾，咄咄反问道：“脾气能有我大？”

唐旭：“……”人和马，这具有可比性吗亲爱的小一美人？

小一使劲往后拱了拱：“给我滚下去，跟背了一坨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背上似的，浑身都不舒服。”

唐旭怒了：“什么叫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什么叫做一坨！”

小一不客气道：“说了你也不懂。”

唐旭：“……”

半晌，他气得连连说好：“那你就自个儿慢慢骑去吧！”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要是遇到问题，要立刻喊我，或者喊马倌。”

对于他的叮嘱，小一恍若未闻，分心四顾。

此刻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而阳光虽然晴明，却并不刺眼，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巨大玉璧，浸在水中，光线润泽柔和了不少，非常迷人。

润白色的阳光像软嫩的乳液，又像甜美的酥油，从九重碧霄之上滑落流淌而下，铺陈到翠色的草丛上，就像镀上了一层明媚氤氲的薄纱似的。

春和景明，心旷神怡。小一享受地眯起了眼，完全把唐旭当空气。

唐旭瞪着他的侧脸，心情更加阴郁了，和此时此刻的景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再美好恬静的光，都照不进他那颗正被十八级飓风席卷的心中，他喀拉几声崩碎了满口的后槽牙，怒气蒸蒸地跳下马，道：“等我一会儿，我再去挑一匹马。”

小一嬉笑地趴在马背上，顺着凌波的鬃毛，嘲讽道：“别逞强啊，老头，刚才没闪到腰吧，为了耍帅而耍帅是要遭到报应的哦。”

我真想撕烂他的嘴！唐旭眼睛充血地想，我真该撕烂他的嘴，我应该，我应该永远将它堵住！

唐旭浑身散发着抑郁、哀怨、愤怒的气息，让站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心颤胆寒，好多正在吃食的马儿们在他接近的时候，也不由退避三舍：从这个男人的身上，它们感受到了深切的威胁，一种随时可能沦落成一锅肉汤的惨烈威胁。

唐旭脸色愈发的难堪，人也这样，畜生也这样，他难道是强力生化毒气，接近者三秒必死吗！

“就这匹了！”唐旭单手一指，一锤定音。

虚汗涔涔的马倌立刻如蒙大赦地冲进去，去把将一匹对唐旭视若无睹的马儿牵出来，他心底其实是有些无语的，这匹名为无痕的马性子十分……有趣，它不反抗载着人，说它性子温和，但又绝对目中无人。

方才，他分明看到无痕在抬头的时候，圆溜溜的双眸斜睨了唐旭一眼，紧跟着狠狠地打了个响鼻，甩头不理会他，专心吃草去了。

嗤之以鼻，视若无睹，但是唐掌门竟然笑了笑，选中了它。

莫不是唐掌门竟然是一个M？马倌心道，但这与他无关。

唐旭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拉着马出来，顿时又傻眼了，他怒道：“人呢！”

一名工作人员吞了吞口水，小碎步跑上来，小小声对唐旭道：“唐先生，一少爷已经先行一步了……”他喉结拼命动了动，“往那个方向，有马倌跟着。”

唐旭横眼过去，眼光利得跟刺刀似的，戳得对方连退好几步，恨不得跌坐在地上，跪地求饶。

唐旭冷哼一声，利落地翻上马，顶着一张铁青的脸，飞快地疾驰追过去。

Ch.26

风驰电掣，疾风如电，马蹄之下，碧波之海，犹如电影中画面的快退，如昏黄的回忆般飞速后退而去。风却是清澈新鲜的，混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淙淙从耳畔流过，拂于面上，绕过鼻端，窜过发隙。

纵马驰骋，委实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豪情万丈的事情，四肢百骸里尽是瀑布呼啸似的畅快之意。

然而，唐旭心中的豪火，却在堪堪蒸腾生气的时候，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刹那间，七月流火倏然变成冻天冰川。

只见凌波发狂地乱窜乱跳，小一脸色发白，死死闭着眼，紧抱着马颈，不肯松动半分。凌波血统纯正，性子狂野傲慢，从来只载过精于骑术的唐旭一人，素日里又是马倌精心照看，养尊处优，什么时候被遭受过这种菜鸟的粗鲁对待，愈发地疯狂，想要将小一这个无赖的狗皮膏药从背上甩下去。

唐旭岂止惊怒，他怒不可遏，又遍体生寒，一颗心随着凌波颠簸上下而不停翻覆，惶急难安的心绪仿佛打泼的水，弥散到几近凝固的每一滴血液里。

他极快地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正要冲上去解围，随着马倌一声惊恐的呼声，只见小一陡然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凌波健壮的后腿高高抬起！

唐旭呼吸骤停，目眦欲裂。

“小一——！”

铁蹄以万钧之势狠狠踏了下去！

时间在刹那间定格，素来平稳坚定的心跳在一次骤然紧缩之后，跟古老的留声机划过唱片破损处一样，倏然停了几秒，然后吱吱嘎嘎凌乱地叫了几声，终于轰然解体。

所有的色彩潮水般褪去，唐旭的眼中只映得出委顿于地面之上，马蹄之下的一片残红，败落枯萎的血一般。

“小一……”唐旭低喃一声，拔腿就要过去，然而他浑身力气竟似被抽干一般，短短几步便跌跌撞撞，一无所有的醉汉一样。

“哎呀哎呀……疼疼疼……”小一蜷缩在地上，捂着胸口呻吟，声音不大不小。

唐旭：“……”

马倌：“……”

唐旭神思恍惚，错愕之下，一不留神，仆倒在地，小一却是止了声，揉着胸口爬了起来：“疼死我了……恩？”他见唐旭古怪姿态，不由出言讥讽，“唐老……旭，你干嘛，通天眼看到你祖先了？”

唐旭没有理会，他不愿意鸟他，趴在地上，把头埋到了草地里，那种仿佛死过一次的惊惧刺激感还在他体内冲击澎湃，与此刻的滑天下之大稽形成巨大的反差，让他每一根神经上都震荡着着一种干呕感。

他妈的，他方才所有的担忧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自作多情！

“恩？”小一看他貌似很痛苦纠结的样子，困惑地转头，询问地看了看两位马倌。两位马倌立即抠鼻望天，眼观鼻鼻观心，我心如草状，草尖上，汗珠成豆，簌簌如雨下。

小一一手抚胃，他方才被凌波颠得内脏都快从口腔里喷出来了，一手揉着被凌波踩了几脚的地方，走到唐旭身边，蹲下去，捻了几根发丝揪了两下：“唐旭，你怎么了？”

唐旭本来想哼一声不理他，然而又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这般小儿姿态太难看了，于是默不吭声地撑起胳膊，想要站起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他立马狠狠地跌了回去。

小一怔了一下，立刻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唐老旭，叫你一把老骨头不要逞强来的，现在好了，扭到脚了，真是可喜可贺！哈哈——”

唐旭又疼又难堪，电光火石间探出手，将他紧紧压在身下，本来想教训一顿的，结果又不受控制地将他扣在怀中，胡乱在他脸上亲了亲，他心里蓦然生出一种感动到几欲落泪的情绪，到现在心脏依旧砰砰狂跳，无法抑制，怀中温暖让他有种庆幸的恍惚、不真实的感觉。

小一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窘迫：“唐老贼，你难道越摔越发情的体质吗？”

闻言，唐旭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他推开小一，脸上黑云密布、沉重压人，已经超出了阴郁的范畴，他阴沉沉，咬牙切齿地低道：“小一你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