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源再也没有给他任何消息,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实在撑不下去,他终于走到了这里自己探个究竟。
今天是个好天气,夏天的太阳毒辣辣地晒得头皮发烫,刺得睁不开眼睛,人们来去匆匆,交谈的声音似乎也被吸进空气里。
夏誓君深吸一口气,推开楼门,举步迈进。
也许是外面的阳光太过强烈,楼门沉重地关上时,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昏眩地看不清阶梯。扶着墙站了几秒钟,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上奔跑,好像打开门就能看到林泉的身姿,嬉皮笑脸地和他解释这一星期不理他的原因。
五楼一转眼就到了,和去年相同的冰冷的铁将军门把。
夏誓君敲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敲门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有点凄清。他不死心地摇了摇外面的大铁门,陈年的门锁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在抗议,他继续敲门,没有任何念想,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无功而返。
敲了良久,他背后的门开了。
“请问你是……”对门人家走出一个少妇,小心翼翼地问。
“你好。”夏誓君礼貌地说,“我是这户人家的朋友……请问,这家人……去哪里了?”
“诶?你是亲戚么……还是……”
“不,不是。我来看同学。”
“这样……”对方面露难色,“他们不在家哦……这几天估计都不在……”
“嗯?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夏誓君不动声色地打探着,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唉,你不知道,一个星期前这家的孩子出了车祸……”
“略有耳闻。”
“好像刚刚没了女儿,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太可惜了……”
她好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是夏誓君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反复出现的只有“没了女儿”、“太可惜了”“没了女儿……”“太可惜了……”
她说的女儿,是不是就是小泉……
不是小泉吧,一定不是她,他的小泉这般生龙活虎,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小小的车祸,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把她从他身边夺走。
他的身体轻颤,一年多的时光,像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
最起初能在一起,也许因为这个小姑娘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自己的性情一直温和如水,没有太过强烈的爱意,而相濡以沫一年多,眼看就要失去,才体会到自己对林泉的用意之深。原以为这个活蹦乱跳的姑娘会永远陪伴在旁,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掉,疼也疼不够,为什么一瞬之间便灰飞烟灭,连自嘲生活如此狗血的机会也不给自己。
他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无奈地和笨笨的女孩站在门口,身后是两大箱行李,女孩吐吐舌头,俏皮地可爱。
然后看到林源走上来,带着淡淡的笑容。
现在才发现,那时候的三个人就像一家三口,林源像两个人的孩子,懂事得有点让人心疼,而自己和林泉,像是相处许久的老夫老妻,没有太热烈的激情,却是细水长流般的甜蜜。
这种种甜蜜,如今加倍成为苦涩,狠狠刺穿他的心脏,他无法呼吸。
那位少妇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夏誓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恍惚地站着,不知何去何从,直到对方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低声叫他:
“小伙子?你没事吧?”
“啊没事,有点惊讶。”夏誓君迅速调整了情绪。
“是么,你也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吧……听说今天好像是葬礼,一家人都不在……”
“那请问你知道,葬礼在哪里举行么?”
也许还能见到最后一面,夏誓君如此悲哀地想。拿着对方给的地址,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往楼下漂移。
生活如此这般狗血。原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车祸,竟然发生在了自己最亲密的爱人身上。夏誓君怀疑。从头到尾,这都只是个玩笑。林泉只是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测试着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觉得可笑,荒唐,无迹可寻,把自己塞在空旷的车厢角落,靠着车窗,擦擦眼角,是干的。
哭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是真的。
裂开嘴角笑笑,却像是要把心脏撕裂了。
C城的夏天。中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进车厢,车里有小孩子撒娇的声音,还有就着阳光睡着的人轻微的鼾声,甚至连流汗的声音,他也分辨地出来。他想从那些细细微微的声响中,分辨出谎言的声音。
阳光太耀眼,硬生生地在心里照射出一个窟窿,炎热的温度折射光线,令空气模糊不清,他想这或许是一场梦,一个幻觉,他要去的那个地方,迎接他的,是林泉的笑脸,而不是冰冷的躯体。
他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插进头发里。
殡仪馆在C城的近郊,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夏誓君最后一个下车,无视耳边一直传来的低低哭泣的声音,垂下眼睑不去看那些穿着黑衣走过的人,快速走去寻找林泉的灵堂。
这是夏誓君第一次看见林泉的父母。
两个人曾经幻想过去见彼此父母时的场景,谁也想不到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样的场所。林伯伯搀扶着林伯母,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老人,颤抖着从彼此的体温中获得一丝温暖,他们的身边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悲伤,这对刚痛失女儿的家长,无人能去打搅,无人能够安慰。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在哭的几个女孩子夏誓君全都不认识,应该是林泉初高中的朋友,没有大学的同学,大概因为暑假大家都回了老家。
没有熟悉的人,只能左晃右走,最终还是晃到了林泉的灵堂边。
遗体并未摆在那里,只有林泉身前的照片,冲着自己微笑。
照片上的女孩子,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笑得纯真而爽朗。
夏誓君独自一人跪了下来,手指抚摸着照片上女孩的面庞。
小泉,你说人生在世,原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说到底,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手心。你那么勇敢的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上帝怕了你,才提前把你收去呢。
眼睛干涩,他发现自己流不出一滴眼泪。
“小泉。”他低声呢喃,“你这一生有什么遗憾么,还是你已经做完了你该做的事,心满意足地走了呢。”
“小泉,我要不要也学着那些狗血剧演的那样。守你的灵一辈子,等到死了,再去和你相会呢。”
走出灵堂的夏誓君有一点步伐不稳,夏日的阳光扑面而来,晕眩的感觉如此强烈。他扶了扶额头,向人群外延安静的护城河边走去。
河滩远离了丧失亲人的哭泣之声,几丝清风吹过,恢复了平静同时,又平添了一点苦楚。他眯缝着眼,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着,离房子远一点的地方,看到香樟树下阴影里坐着的人影。
小源……?
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定是他,在哀悼的亲戚中,哭泣的朋友中,唯一不见的,就是这抹淡淡的身影。他坐在树的阴影里,好像又瘦了一点,脸色有点发白,面无表情,大大的眼睛平静如水,不曾倒影出任何情绪。
“小源……”他快步走到他面前,林源微微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失却至亲的悲痛,只是如水那般,流淌着明亮的哀愁。
“誓君……哥,好久不见。”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说完后,出于礼貌,习惯性地冲他笑了笑。
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天生的自然上扬的嘴角,夏誓君心中的什么东西触动了般,颤抖不已。
为什么如此悲伤的关头,你还能笑得那么自然。
为什么在亲人和朋友哭得惨绝人寰时,你的表情还是如此平静。
为什么在我的心要碎裂时,你要和我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可是谁能知道,上次见面后,下次见到林泉,要等到何年何月。
夏誓君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感情,低下声音对坐着的人说:“小源……为什么不告诉我事实。我和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声音出乎意料地开始颤抖。
“我……”林源开口想解释什么,沉默了一会,还是垂下脑袋,“对不起……”
“那,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小泉突然……走之前明明还好好的……”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
“对不起。”林源的头更低了一点,声音闷闷的。
“能不能说点别的……?你又没有……”夏誓君停住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狠狠地掰住林源的肩膀,“你们是不是开车去了那条小路?是不是去那里时出事的??”
林源把头埋进膝盖里,没有说话。
夏誓君的心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沉得越来越低,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他那晚发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林源告诉自己。
“她要是走小路,我会拦着她。”
他是那么承诺的,那事实呢,那结果呢,如果你拦住了她,那现在是不是就相安无事了?
疯狂找到了出口,迅速吞噬了理智,他甚至没有想过什么词汇去为对方边界,话语便已脱口而出。
“你说你会拦着他的,”他的语气狂躁了起来,牢牢抓住林源肩膀,“你怎么不拦着她,你们又去那条路了?你不知道那条路晚上有多危险??”
“……对不起,我以为……”林源缩得更紧了,却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解释。握着他肩膀的手,明显感受到了颤抖。
“你——”他的脑子完全乱了,抛开了理智,硬生生地揪住了林源的衣领,林源不得不抬起头,直面他的怒视。
看到林源紧抿的嘴唇因为惊讶微微张开,眼睛有点充血般的红,漆黑的瞳孔里透着水光,却始终没有泪落下来,反而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这般淡然却点燃了夏誓君胸腔中燃烧的悲愤。
去世的是他的亲姐姐,为什么他可以坐在这里,不哭不闹,表情冷漠得像与他无关,而自己的心却像要被火吞噬,烧了几千几万遍都好不了。
“你——”夏誓君说不出话来,提起林源衣领的手把他狠狠丢在地上,“她是你姐姐——!”
林源摇晃着站了起来,也不吱声,只是脸色又白了一点。
“如果那时候……你拦住她了……她是不是,就会好好的了……”
林源还是不说话,大眼睛悄悄地盯着夏誓君垂下的手臂,不敢往上看。
“如果……那天她没有开车出来……如果那天,我让她送我回去……她是不是可以好好活着……”
夏誓君觉得自己哭了,抬手揉揉眼睛,真的有微热的液体掉了下来。
“为什么……死的人……会是她呢……?”
终于找到了出口,无需控制,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流淌。
“对不起……”
林源终于开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别难过了,誓君哥。”
“不要……”夏誓君打断他的话,泪眼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小源,我已经不是你姐姐的男朋友了……所以,也不是你哥哥了。”
林源不喜欢夏天。
夏天太热,好像要把人的体温夺走。
滚烫的太阳晒得他想要融化,身上的水分,没有变成液体就直接蒸发。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正一点一点融进炙热的空气中,他眼睁睁地感受着心脏越来越冷,像在冰封的深渊里迅速下坠。
夏誓君慢慢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话像滚烫的针烙在心上,可是具体说了些什么呢,他想不起来。
除了对不起,他的语言像被封印,吐不出半句,一片混沌。
摸了摸眼睛,却还是干涩。
哭不出来,一点也哭不出来。即使把心脏揉碎了,也只是疼而已,水分已经被蒸干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一切都是他的错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所以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行。
他在十八岁的生日上许愿,希望成为誓君哥心中最重要的人,然后夏誓君微笑着让自己称他为哥哥。
是的,即使只是哥哥,他也足够了。
虽然嫉妒姐姐,但从来没想过姐姐死。
自己这样的心意,最后还是被听到,所以要接受惩罚么。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姐姐抄近路驱车到小路,小路没有路灯,对面突然开来的大卡车打着晃眼的车灯。刚拿到驾照的姐姐很心慌,方向盘打滑,被卡车撞翻在一边。
汽车侧翻,起初还没有什么事情。
可谁也没发现,汽油不知怎么的漏了出来。
这时自己发现放在口袋里的平安符因为侧翻而掉到了开着的车窗外,就挣扎着先从车窗爬了出去。
捡到平安符的那一刹那,仿佛听到了什么爆裂的声音。
因为是夏天,汽油溢出,车体高温自燃。
油箱爆炸的冲击力把已经出车厢的自己推到护栏边。
头撞到护栏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心里想的还是夏誓君。是夏誓君的平安符,救了自己。
醒来后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躺在医院里,除了头疼,什么也感觉不到。
父母都不在身边,只有护士微笑着帮自己输液。
慢慢整理着醒来前发生的事,渐渐接受了姐姐不在了的事实,那么平静,这是缓慢的感受着心脏越跳越慢。
如果。
只是如果。
如果没有平安符,他一定会让姐姐先爬出车厢,那现在躺在医院的,就会是姐姐。
自己呢,会在哪里呢。
一点也没有因为活下来了而欣喜不已。
看到这样的自己,姐姐肯定会责怪的吧。
但是如果能够选择,那一定会让姐姐代替自己活下来。
姐姐那么开朗,那么乐观,喜欢姐姐的人那么多,而自己冷漠内向的性情,朋友也不多,如果死的是自己,能为之悲伤的人,就能少一点吧。
姐姐不喜欢别人为她而悲,既然自己代替姐姐活着,就不能让姐姐看见自己哭泣。
他闭上眼睛,嘴角扯出了一丝丝笑容。
誓君,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Chapter 5 重逢
“喂,誓君,今天还是去实验室么?”
夏末,蝉鸣声很刺耳,太阳要把最后的炎热燃尽了般,烧得人口干舌燥。
夏誓君坐在寝室书桌边,面无表情地翻着报告。
“我说你,好歹说句话吖,怎么暑假一回来就变成这副死人样子了。”他的室友石瑞抱怨。
“我在想毕业设计的问题。”夏誓君反应了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你呀你,不就是和女朋友分手了,两个多月了还这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打起精神来!”石瑞倒也关心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夏誓君笑笑,心中苦涩,没有说出半句话。
大学知道这个意外的同学很少,何况林泉还比他们低了两届。这个世界尽是如此,生命如此渺小,一个两个的消逝,又能影响到别人什么。
两个月的暑假,浑浑噩噩的也就这么过来了,随着时间推移,夏誓君已经渐渐接受了林泉的离去,而这样的离别之苦,也像是中药,越来越弥漫心间,他只能靠工作麻痹神经,两个月内,不是准备考研就是思考毕业设计,人也越发沉稳,少言寡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