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扶着胤礽起身,却见那轿子后面还有一乘珠帘小轿,胤礽目光一凛,按住何柱儿自己重新坐了回去。
“何柱儿,给爷看杯茶,”胤礽觉得休息了这么会儿,似乎好了些,只是口干得厉害。何柱儿起身斟茶的时候,胤礽借机摆正了身子,正襟危坐在太子的宝座上。
不一会儿,就看见那珠帘的轿子里下来一个华服的丽人。
胤礽只做不见,自在的饮着茶,等人到了跟前,才微微欠了下身:“宜嫔娘娘,好巧。”
“我是专程来瞧太子的,我见这几个奴才匆匆的问人借轿子,所以看看太子是不是身子还不大好,皇后姐姐去得早,我这个做妹妹的自当多关心关心太子了。”宜嫔今日把话说得八面玲珑,胤礽料到她是为了自己亲妹子和亲的事,既恼恨自己又迫不得已要低头求情。
胤礽心里好笑,只高高的端坐在上面看笑话:“身子早好了,如果没什么事,宜嫔娘娘还是请回吧,这里是男人练武的地方,女子不宜久留。”胤礽根本不把宜嫔放在眼里,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原谅轻侮他的人的,过了几世也不能。
宜嫔心里有气,她也是骄纵惯了的脾性,心想着凭什么要找着克母的不祥人求情,自己不可以向皇上求么,皇上就算不看自己面子,也会看在未出生的皇子的面上,多少体恤下他们家吧。于是宜嫔落下了脸,一甩帕子扭身便走,一边道:“太子身体无恙就太好了,福雅我们是瞎操了心啦,哎呀,我的肚子动了,皇子踢我呢。”
胤礽微微一皱眉,肚子还是平的,哪来什么踢不踢的,哼她的儿子再高贵比得过自己这个嫡出的太子吗?心中难免也升起一丝傲气,冷冷的看着宜嫔离开,连场面话也懒得讲了。
那个叫福雅的老宫女忽然回头看了胤礽一眼,胤礽认出是那晚宜嫔身边的老妈子,她那眼神太过讨厌,比起宜嫔来这老妈子看起来更有机心。胤礽总觉得她看他那一眼带着狐狸般的神情,仿佛被她看穿了什么似的。
胤礽正在沉吟,何柱儿在一旁干着急:“主子,咱回宫吧,此地不宜久留。”
胤礽觉得也对,因为宜嫔尚未走远,不好老让何柱儿扶着,只好自己朝那轿子走,说也奇怪,休息了下,又好像没什么大碍了,胤礽活动下手脚,心想只要不较量拳脚功夫,倒是不大碍事。
那个叫福雅的老宫女送宜嫔上了轿,悄悄隔着轿帘子嘀咕道:“宜主子,太子有些古怪。”
宜嫔烦极了:“别给我提他,回宫!”
于是福雅闭了嘴,起轿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胤礽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了,可是,太子似乎对他自己感到特别意外的样子,能走路有那么高兴吗?
福雅的眼神幽深,老脸上浮现出几丝寻味的神色。
胤礽回毓庆宫小坐了会儿,喝了盅御膳房秘制的补品,觉得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脱下里衣,这一脱才发现竟然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胤礽穿上小太监送来的干净衣服,又有人送来几套衣服让胤礽挑选。胤礽挑剔的一一走过,后来指了指那件素色雪蚕丝的常服,上面绣着淡雅的箭纹,何柱儿挑了个鹅黄色的如意替胤礽系在腰间。胤礽的面相本来就出众,再加上这高贵雅致的打扮,更是丰神若玉,加上脸颊上淡淡的一点嫣红,说不尽无穷的风流。
胤礽站在镜子前看了半响,忽然道:“还是不好,换了吧。”
“啊?”何柱儿楞了楞,也不敢多说什么,胤礽又叫人把衣服都撤了,又挑了件朴素平凡的衣裳穿了,除掉身上的配饰,甚至连手上的扳指也取了。
胤礽还吩咐何柱儿道:“以后,非要紧的场合,这些劳什子就不要戴了。”
何柱儿苦着脸应了,心道太子爷长得真么好看,这些衣裳就仿佛是专为他做的一样,他却不穿,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胤礽心里却在暗暗嘀咕:“不照镜子我倒忘记了,老四后来受康熙的宠爱不就是因为他一贯简朴,做人又低调吗?我却怎么忘了。那人表面上对我好,我要的他都不拒,到秋后算账却判我一个骄奢淫逸之罪,真是挖了坑叫我生生的往里面跳呢。”
出了门,胤礽也不叫人前呼后拥的跟着了,只带了何柱儿和两个小太监,其实畅春园离毓庆宫只有很短的路程,但是前世太子的手下为了讨好他,每每弄得声势浩大,却没想到更加的遭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的嫉恨。而且,弊端还不止于此,胤礽很快就发现了简装出门的又一大好处。
走到一处园子前面的时候,胤礽看见远远的一高一矮两个小不点正慢慢的走过来,等到看清了差点把他气个半死。
高的那个蓝色的阿哥服,头发梳得整齐,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是假圣人老四。这倒也没什么,老四打一生下来就爷不亲娘不爱的,本来是德嫔亲生的,但是却抱给了佟佳氏贵妃来养,只因为佟贵妃没有子嗣,而康熙却又十分的宠爱这个佟佳氏。佟佳贵妃倒是很喜欢胤禛的,当他亲生儿子一般待。德妃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不但对胤禛出言刻薄,后来生下十四阿哥后根本当胤禛是仇人一般。
这些事情,胤礽以前当太子的时候是根本不屑于理睬的,是后来被胤禛也就是雍正坑害苦了后,才着意打听的,他被圈禁的后两年,恨雍正恨得牙痒痒,因此常找人打听雍正的幺蛾子,心想着怎么也要找到雍正的痛处,狠狠踩上几脚,那死了才能抿目呢。
后来,听到雍正小时候这么不被待见,他还乐了好几天呢。所以,他不生气,他只是瞧不起他,觉得这样的没人性的牲畜就该被母亲嫌弃。他气的是旁边那个小的,这才几天呢,这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此时,小的那个正张开小嘴,卖力的展露着他那八颗牙的微笑。
“胤禩,过来”胤礽黑着脸,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那火气噌噌的往外冒。
12.父子之乐
“爱哥哥,牙牙……”胤禩拉着胤礽的袖子一个劲儿的摇,很高兴的告诉他自己长了几颗小牙齿了。胤礽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气自然不会发向无知的顽童。
“胤禛,怎么不好好听先生讲课,却带着胤禩四处玩耍。”
胤禛忙道:“太子,我只是看到胤禩一个人在书房外面,所以……”
“你回去吧,以后不可再耽误了读书。”
胤禛吃惊了看了胤礽一眼,他一定在想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太子殿下呢,胤礽冷冷看着他,心中难免有些飘飘然,胤禛从来对他都很恭顺,所以高傲如太子也会默认他陪伴左右,甚至康熙传位给胤禛时,太子还松了口气,心道,幸好不是传给老八。
胤禛的魔力就是让人觉得他无害,甚至因为他的谦恭而满足自己的虚荣之心,胤礽是在胤禛走了很久后想到的。等他想到了后,不由得出了身冷汗,看看面前貌似无知无害的胤禩,想想人不可貌相的胤禛,还有大阿哥,甚至还在宜嫔肚子里的老九,哪个是省油的灯了?
有这么一群厉害的弟弟们,胤礽重生后第一次感到一丝茫然,对,最狠的那人还在皇位上呢,谁荣谁衰,就全凭了君王的一句话、一念之差而已。自己得意个什么劲儿?以为整了个小小的宜嫔就满足了吗?并不是!
“胤禩,谁最疼你?”
“爱哥哥。”胤禩瞪大了眼睛,小小年纪已经会看人脸色。
“以后你只听谁的话?”
“爱哥。”胤禩为了让太子相信,还很认真的点着小脑袋。胤礽摸摸他的头以示奖励,他训练过老鹰,训练老鹰的方法很简单,老鹰每次按指令做了后,他就喂它一块肉,做错了,则要惩罚,久而久之,当老鹰想做错事的时候,就会自觉的停下来,严重的时候,还会真实的回忆出曾经受过的痛苦。
“胤禩,不听爱哥哥的话,额娘会难过喔。”
“啊?”
“因为不听爱哥哥的话,额娘就不能常常见到胤禩,额娘就会伤心,知道吗?”
胤禩瘪了瘪嘴,似懂非懂:“知道。”
“乖孩子,”胤礽满意的笑了笑,转而对远远站在后面等候的太监道,“请八阿哥去他额娘那儿吧,晚些时候再请回阿哥所。”
做完这一切,胤礽拍拍手站起来对何柱儿道:“去告诉侍卫长,说是我的意思,对阿哥们的保护太过松懈了,应该加派人手,八阿哥走失了两次,四阿哥独自出而来学堂也没人看着,他们不要脑袋了吗?”
“是,奴才记下了。”何柱儿心里真以为胤礽是关心弟弟们,还嘀咕着,关心是好,别让别有用心的人给想叉了才好。
被胤禛他们一耽搁,等胤礽到了畅春园天色就不早了,李德全在门口早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太子的大驾到了,忙恭顺的迎过来:“太子来得正好,皇上的奏折快批完了,太子先请去偏殿用些茶点。”
胤礽点点头,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要是康熙发现自己来晚了,一定会追问,到时候必然会说起刚才的事,如果让康熙觉得几个兄弟经常来往的话,会不会横加猜忌呢?胤礽回想了下,年轻的时候,自己只顾着读书,没在意过这些事情,但是康熙老年对结党之事很是敏感,老八不就是因此被拉下来的吗?自己也是深受其害,不可不防。
康熙进来的时候微微有些讶异,今日的太子跟往时的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康熙走过去,坐到棋桌的对面,和田暖玉做成的棋子,冬暖夏凉,在微热的空气里,胤礽摸着棋子,感受到一股舒服的凉意。
“皇上不让放冰块,因为怕太子刚病的身体会着凉。”李德全好心提醒太子,太子的眼力界不大灵光,不提醒恐怕永远注意不到皇上的良苦用心,往日里太子的眼睛长在天上,李德全懒得去说,现在虽然还是寡言,却会偶尔对人笑笑了,所以李德全才斗胆透露一两句。
“李德全,你今天分外的想讨打吗?”康熙笑骂道,“出去吧,你也歇歇,现在不比年轻的时候了。”
“老奴惶恐,伺候主子是奴才的职责,求主子成全。”李德全的嘴是甜的,康熙是个明君,是非曲直他辨得明白,可是他也是人,是人就喜欢听漂亮话儿的,李德全当了几十年的奴才,深蕴此道,不然他也不可能会红那么久。
胤礽有些高兴,不知道是因为李德全的一再示好还是因为知道康熙的良苦用心。他依旧想别捏的板着脸,却终究是笑了,如画一般的少年,坐在尊贵的君王、他的父亲面前,第一次微带着感激的羞涩一笑,仿佛也觉得是不合时宜的,那笑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看在某些人心里,也许就是一世,像荷塘里轻轻吹过的和暖的风,吹皱一池的水,荷花的花瓣沙的一声落在湖面上,波光微微荡漾开去。
年富力强的君王看在眼里,心里想的就是那样的情形,心想直到老了也能看到这样的笑,心里该再无遗憾了吧。
“皇父,该你了。”胤礽小声提醒康熙,皇父的精神有些恍惚,可是自己的棋性正浓了,如果此时康熙退出的话,胤礽想他也许会发点小小的脾气,就像他以前在这个年纪时一样。那脾气不是天生的,是被康熙宠出来的,砸东西赌气不吃饭,康熙骂完必定会哄,所以,胤礽的坏毛病不但不见改还越来越多。
反正他知道,只要用功读书,其他的皇父都会宠着,含在口里,捧在手心里。
“保成,你还不落子?”这次换康熙催他,胤礽猛然醒悟过来,举起的黑子不经意落入康熙的圈套里。胤礽忽然警惕起来,刚刚松懈的肩膀又僵直到笔挺的立着,紧皱着眉头,只想着怎么去赢。
胤礽开始停止冒进,开始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康熙的神情却淡然得多,轻松落子,不疾不徐的。
半个时辰后,胤礽的额心开始冒汗,恍惚中又看到当日被废黜的情形,难道终无法避免悲惨的下场吗?这已经不再是一盘棋而是父子的厮杀,朝堂上的,后宫内的,明里的,暗里的。
逼宫的时候,胤礽不就是这样的心情吗?输不起,想赢,对那人又爱又恨又怕的,终于还是输了,输掉的那一刻,他忽然似乎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不再记挂输赢,可以这么安心的恨他一辈子。
“太子!”
康熙的一声轻唤将胤礽从莫名的压力中拉了出来,康熙很少在无人的时候这样正式的叫他太子,私下里喜欢叫他以前的名字,语气更像是对个心疼得不得了的孩子。
“皇父有何赐教?”胤礽不解的问,顺便不着痕迹的擦去腮边的汗。
“彷徨无措或者感到很苦的时候,不妨停下来休息下,也许再看的时候又是不一样的天地。”康熙睿智的目光流连在胤礽的脸上,他那认真的模样跟自己年轻时候真像。
胤礽闻言,闭上眼休息了一刻,再睁开时,忽然觉得神清气爽,看那乱麻般的棋子也不如刚才的心烦无解。
两父子继续下棋,不再说话,寂静的大殿上只有落子时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李德全悄悄的过来剪掉灯花,这样的静坐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了。
御膳房的晚膳已经传回去热了一次,李德全指指里面,再摆了摆手,传膳的太监叹了口气,恐怕得热上第二次了。
“儿臣输了。”胤礽轻叹了口气,输了,却没有那么的痛苦难受,因为尽力了再没有遗憾了吧。
“朕要是输给了太子,朕不但不沮丧还会很高兴。”康熙看着满盘的棋子微微点头,差一点自己就全军覆没了,如果太子再忍耐一点,再稳重一些的话。
“为什么?”胤礽不明白,皇父平常不是教育自己要战就一定要赢吗?
“为什么?”康熙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大清未来的君王啊,傻孩子,朕的将来就是你,那么朕的将来赢了朕的现在,是不是可喜可贺?”
在胤礽吃惊的注视里,康熙发出一阵惬意的大笑。胤礽想,今晚就原谅他吧,就今晚。
13.同寝
康熙父子俩个用完了晚膳,另一个太监张万强送上太子正在读的《大学》,这两人每人拿了一本,康熙那本在其中有个折印。
“保成上次是看到哪里了?”
胤礽暗道好险,幸好白天的时候,借求教为名问过了汤斌,不然一定会被责骂:“启禀皇父,儿臣学到‘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胤礽读书的时候声音清远,富于磁性,而且每一句都读得铿锵有力,康熙每每听他读书就会当成是一种享受:“那么,你就从这儿开始背给朕听吧。”
于是,胤礽也不敢怠慢,微微将诗文在肚子里回味了一会儿,就开始背诵,康熙看着书,见胤礽背得与书上的一点不差,心里甚觉安慰,看来太子虽病了几天,功课却没有落下,不但没有落下,似乎还精进了。
胤礽其实并不是不喜欢读书,相反,他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与书为伴的时候,因为书里只有公平正义,没有尔虞我诈和出卖背叛,然而在后期,为了保住太子之位,他很少再看书,心里已经认定在书里再找不到安乐的世外桃源了。
此时,他仿佛又从中得到了片刻的宁静,甚至反复背诵了几遍,陶醉其中。胤礽忽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面前坐的又是谁。
“皇父,儿臣刚才太入迷了,所以……”胤礽脸上微赧。
“太子,再背一遍给朕听吧。”康熙拍拍胤礽的肩膀,胤礽遵了命,但是再背就谨慎多了,心里的刺拔不出,咽不下,胤礽的思绪飘向以往的种种,刚才那种浑然忘我的境界再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