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那道身影朝边沿凑了凑,作势就真要跳下来,小福吓得赶忙转身就出宫去了相府,连嘱托其他人仔细看着的心思都没了半分。
闷雷时不时响一阵,总像在老远的地方,但声音那么笼着就跟在自己身边似的,轻轻触着耳膜,到最后竟有些催人欲睡的味道。
“太子殿下……”小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急切慌忙得像在奔命。
易慎在屋脊上躺了好一会儿,慢慢的就像已经入睡的模样,所有人在下头都噤若寒蝉,终于见小福领着宁怀宣过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宁怀宣老早就看见了那个在书房屋顶上优哉游哉的身影,在前来皇宫的马车里小福已然与他说明了情况,是以如今他站在众人前,道:“太子殿下,不是在看书的吗?”
青衫不改,宁怀宣总也是用那样澄澈幽深的目光看人,月光照进那双眼瞳里都仿佛被吸纳得不见了踪迹,却教那眼光清明干净了不少,当真像是信了易慎的话而来,提出方才的疑问。
“看书闷了就上来看看月亮。”易慎双臂曲起置在膝上,微微向前探出身,望着宁怀宣,问道:“你要不要上来?”
那张还写着疑惑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为难的神情,宁怀宣咬了咬嘴唇,收在袖管中的手握得紧紧的,长久未有回答。
“不上来就算了,你去书房里坐着吧。”易慎怏怏地说道,打了个哈欠又侧卧在屋脊上,躺着此时清光明月,逍遥得犹若天上下凡的谪仙,就差一壶酒,对月独酌。
分明是易慎要找的人,现今却这样将宁怀宣晾在一边,小福心想着刚才自己那一路狂奔的拼命劲儿,竟当真有些好笑。
“小福公公……”
正兀自想着心事,小福忽然听见身边的青衣少年低低唤了一声。他抬起头,见宁怀宣素来淡然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安,便问道:“宁小公子有何吩咐?”
“帮我……拿架梯子来。”一面说,一面还在最后做着决定,宁怀宣终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被人抽走了身体里大半的力气,握着的拳头就此松了。
宁怀宣当真要上屋顶?
小福只觉得难以置信,然而当他将梯子拿来,宁怀宣一步步攀着向屋顶而去的时候,也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那个从来只走平路、稳步从容的相府小公子,从小就受诗书教化、规行矩步的太子侍读,此刻居然在爬屋顶。
极慢的动作教宁怀宣看来仿佛随时都有从梯子上摔下的可能,那只瘦弱的手扶着梯子借以稳住身形,抬起的腿比向上的身子还要慢,犹如静止。
小福在下面看着,伸手固定着长梯,比过去看见易慎爬树翻墙还要胆战心惊,每每看见宁怀宣朝上移动那双手,他就忍不住心头一沉。
晚风吹着宁怀宣的衣衫飞扬在空中,将他清瘦的身形完全勾勒了出来,倘若风再大一些,梯子上那道身影就可能真的被吹走了。
抬头已经能看见易慎躺在屋脊上的身子,猛然对上那双清奇熠熠的眼,教宁怀宣不由震颤,握着梯子的手抖了抖,险些抓不住。
易慎像是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宁怀宣终于上来了,便坐起身,催促道:“赶紧过来。”
宁怀宣终于爬上了屋顶,小心翼翼地踩着屋瓦朝易慎靠过去。耳边忽然想起一声闷雷,他未及防,便矮下身几乎趴在屋顶上。
“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易慎一手托着下巴,微蹙着眉头道。
宁怀宣定了定身形才又继续朝前走,一步一步,踩得很不安稳,身子总要晃两晃,最后终于伸手触到屋脊时,一直绷紧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转身坐下。
“宁怀宣。”易慎叫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边悬着的那轮月亮,不是很圆,但依旧亮得可以照清楚此时坐在自己身边的宁怀宣的神情。
宁怀宣闻声抬头,易慎的昂起的侧脸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眼前,刚刚抬着的下巴有着比他硬朗太多的线条,抿起的嘴唇点了月光皎洁,被揉开了罩着整张脸,有些朦胧。
“嗯……”宁怀宣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身边又有一声猫叫,怯生生地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两人循声望去,看见小纸趴在屋檐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湛蓝得像海的颜色,狡黠地望着并肩而坐的少年。
“小纸。”易慎道。
白猫灵巧地蹿到易慎怀里,小小的脑袋蹭着少年太子精致的衣裳,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又“喵”地叫了一声。
“小纸都比你动作快。”易慎抚着白猫的毛发笑道。
那双过去总是被罚抄书的手上赫然多了两条血红的印子,纵然很细也未渗出多少血来,但在月光映照下时十分清晰,突兀得有些扎眼。
“太子……你的手?”宁怀宣问道。
易慎看了看伤口,不以为意地继续摸着怀里的白猫,道:“刚被猫抓的,不碍事。”
“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宁怀宣关心道。
青衣少年的叮嘱柔和得比过此时月光,教易慎抚过白猫身体的手都不由更加轻柔起来,然而从来都是他颐指气使地命令旁人去做事,哪里就能听得进宁怀宣的劝说。易慎仍旧低头看着白猫,回绝道:“别啰嗦。”
目光是柔软的,触在白猫毛发间的指亦是小心的,单单就是同宁怀宣说的话生硬并且夹杂着几丝不耐烦。易慎一声“去”,白猫就会了意,蹬在他膝头,又是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滑过,落在屋顶另一处。
白猫回头望着易慎,与那太子一样高傲地昂着头,长长的尾巴在夜色下来回摆动,稍后又跳去了不知何处。
闷雷在白猫消失的同时又一次响起,阴云浮来遮蔽了明亮月华,刹那间就黯淡下来的光线在易慎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暗得看不清那张脸。
“看来是快下雨了,太子还是下去吧。”宁怀宣劝说道。
“早知道你这么多话,我就不该让小福将你找来。”易慎听着雷声渐响,轰隆隆的比方才都要清亮,千军万马一样朝这里过来,真要下雨的样子。
乌云移走的霎那,月色正好,如纱一般拂在宁怀宣清瘦的脸上,蒙蒙地笼在那双眉眼之间,淡薄了以往的沉默安宁,竟有几分别样的温柔。
风吹着宁怀宣的发,几缕贴在脸上,他伸手撩开,却见易慎忽然笑了出来,笑声在渐近的雷声里并不清楚,但稍稍弯起的眉,正将那份莫名而来的笑意传递——教宁怀宣有些不好意思。
“傻样。”易慎拍了拍膝盖,那其实是很好的景色,宁怀宣清秀的眉眼与有些窘迫的神情,还有缭乱了的发丝,有些绕在他细长的指上,再有月色朦胧静好,简直跟画一样,但易慎偏偏不那样说,就说宁怀宣傻,一直都是。
将碎发拢到耳后,宁怀宣并不回驳,低头静静听着易慎的笑声,连绵着传来,绕在耳边,穿透耳膜,渐渐地就到了……心里……
12.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三)
那样的神色拨动着某根神经,一下又一下,慢慢就有了一曲隐约的乐章,跟才过的秋雨沙沙作响那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存在,却毕竟不能被忽略的。
十五岁的易慎躺在小舟里,正闭目养神。
荷花池里的荷花谢了大半,只剩下田田的荷叶交错相叠,秋风吹来片片掀起,犹若舞姬的裙摆,风韵别致。
宁怀宣手里还拿着舟桨,秋光里那身青衣就好像是隐匿在荷叶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似的。
清泠的池水淌在小舟周围,荷叶上还沾着的秋雨不时蹭上舟中人的衣衫,水珠沁入衫子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子。
眉间似乎也滑上了水珠,易慎忙坐起身甩甩头。
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教原本还算平稳的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宁怀宣手中的木浆就此落入池中,而他则仅仅扣着舟舷,微慌道:“小心。”
易慎似是来了兴致,非但没有听宁怀宣的劝,反而自己双手按舷用力摇晃着这一叶扁舟。
激烈的晃动教荷花池的池面上立时荡漾开层层的水纹,偶尔溅起的水花打在荷叶上,啪的几声响此起彼伏,夹杂了宁怀宣的呼声以及易慎的笑声。
“太子殿下……”这个傻子总是用最多的时间来这样叫他,惊讶的,慌张的,困惑的,迷茫的,偏偏就是没有喜悦的,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绪。
易慎的笑声同漾开的波纹一样扩散在荷花池上,少年朗朗的声音犹若颂这一番秋日清光,秋高气爽。
小舟晃动得宁怀宣扣在舷上的手都快可以接到水面,池水的微量已经隐隐攀上了他的指尖。相府小公子一面极力稳住身形,一面不懈地劝说道:“太子殿下,当……心……”
像是只在关心易慎的话,要他小心。青衣少年张皇的声音随着小舟摇动,跳跃在周围的荷叶上,跟着那些溅起的水珠起起落落,顿时就活泼了许多。
看那青衫窘迫总能教易慎心情舒畅许多,玩得差不多了,易慎便停手,坐在舟中等着一切恢复平静。
小舟摇得越来越轻,最后就像是母亲摇起孩子的摇篮,轻缓温和,借着秋色清丽,唱一曲婉约柔淡。
宁怀宣终于坐定,双手仍旧扣在舷上,蹙紧的眉总算有所舒开,长长舒了口气。
“呵……”易慎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瞟了一眼惊魂才定的宁怀宣,那副骨架子好像终于丰润了一些,两腮不再那么瘦弱得像要凹下去,这样看着精神了许多。
宁怀宣的手背上还沾着池水珠子,随手一洒,甩开了,却听见易慎“哎哟”了一声。
“宁怀宣!”易慎擦着飞来脸上的水珠,怒气冲冲地盯着身前与自己同舟的少年,但却没了下文。
“太子恕罪。”宁怀宣忙道,从身上找了帕子就要递给易慎。
易慎抢过宁怀宣手中那方帕子,并没有打开,只在手里反复蹭着,蹭完了左手蹭右手,最后说了一句“挺舒服”。
“嗯?”宁怀宣的神思还在摇啊摇,听见易慎这样的一句话没有即刻反应过来。
“傻子。”易慎将帕子握在手里,道,“回去吧。”
“是。”宁怀宣伸手要拿木浆,这才想起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早让他的浆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要走,只能靠易慎身边的那一根了。
易慎说:“你划。”
木浆就交到了宁怀宣手里。
来时是易慎划的小舟,那时他们才从岸上下来,易慎兴致正高便动手划了一阵。小舟在荷花池里游了一些时候,他又道:“过去荷花丛看看。”
那时,就是宁怀宣划的舟。
水光粼粼,在木浆搅动下发出泠泠的声响,像是歌女如黄莺一般的嗓子在浅浅吟唱,绕在两人身边,被秋风吹着更添了几丝妩媚。
宁怀宣慢悠悠地划着小舟,渐渐离开了荷花丛,荷叶带水滑过他的衣袖,有些挠上了他的脖子,清凉又痒痒的。
那样一个偏差,宁怀宣试图为易慎拦开将要贴上少年太子额头的荷叶,动作大了些,原本稳步前进的小舟顿时又再摇晃起来。
易慎眉色的悠闲瞬间消散,稳住了身子便与宁怀宣道:“做什么呢?”
宁怀宣只说自己一时大意了,惊扰了太子。
“给我。”易慎向宁怀宣伸出手,没好气道,“我来划。”
宁怀宣将木浆交托,坐在原处不再乱动。
将小舟驶离了荷花丛,视野随之开阔了不少,秋色素光,舒爽怡人,易慎搅动着荷花池中的清水,反而将小舟划去了池子边的假山边。
停舟的同时,易慎提着袍子跳上石台,灵巧的动作还跟过去一样,就是如今他还不忘回身朝舟中人伸出手道:“上来。”
日光下少年嘴角噙着笑意,刹那就潋滟了此刻时光,跃动在伸向宁怀宣的指尖上。
宁怀宣怔怔看着朝自己张开的手掌,掌心像是将如今的清秋清韵捧到自己面前,微微曲起的五指上指甲被修得极好看,教他不由就想伸手去回应易慎的邀请。
两人彼此沉默的时间里,易慎却像发觉了什么一样将手缩了回去,丢下一句“自己跟上来”就攀着山石凳上了假山。
易慎喜登高,宫里的树也好,或者是墙头、东宫的屋顶,再有荷花池边这座小小的假山,只要能看得远一些的地方,他就想上去看看,想看得更远,想看出那道阻隔了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宫墙。
那些昭王爷同他说过的新奇,易慎统统都记得,外面的山山水水、人情风俗,哪一样都比宫里头精彩。他多想出去,过去想跟在昭王爷身边跨出那道宫门,现在疼爱自己的九皇叔不在身边,他还想出去,带着小福也可以,甚至是跟宁怀宣作伴——能出去,那就是好的。
易慎坐在假山的最高处,极目所至,依旧是皇宫里的飞檐斗角、雕梁画栋,看了十几年的景致早就看腻了。但他望不到头,怎么都望不见自己想看的东西,视线最后落下的,就是那天际的一条线,仍旧将他与那些绮丽的念想和期盼隔开。
“宁怀宣,你说宫外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易慎昂首眺望着,湛蓝的天,偶尔飘过几朵白云,软软得像棉絮,形态各异,再没多了,“真的跟九皇叔说的那些一样吗?各色各样的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钟灵毓秀,美不胜收?”
宁怀宣低头沉默着没有想到究竟要如何回答易慎的问话。他不过比易慎看得多了一点点,有帝都的长街,走街串巷的卖艺艺人,各色的铺子,不一样的人脸,也多不了多少了——其实他大多数时候也是待在相府里看书,跟宁谨铭以及两位兄长还有府里的下人说说话,那些所谓的街头景色,也就是在他来回与皇宫与相府的路上才能看得见。
都是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同病相怜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彼此了解。
“我想去江南看看。”易慎说起江南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那样憧憬,在自己幻想里已经被筑起了好多年的梦,在昭王爷当年的讲说下越发缤纷旖旎,有跟帝都截然不同的韵致,昭王爷说,那就是江南精巧的妙处。
宁怀宣听宁谨铭说过那里,那是王朝最为富庶和繁华的地方之一,每年纳贡的大头几乎都是出自那里,朝廷也多注意江南一带的发展与治理,当真是个教人心生向往之处。
“你想去江南吗?”易慎转过头问宁怀宣,偏着脑袋的模样有再小些时候的稚气,但他问得这样认真,仿佛是太傅考他学问的样子。
宁怀宣盯着那双眼出神。江南,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名字,从来也没有想要去过,但为什么易慎会那么想去呢?
宁怀宣看不懂易慎眼里的牵挂,那是因为有了某种眷恋才滋长出的渴望,一个昭王爷,几声笑语晏晏的描绘,有人曾经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听着说话的人也想过去看看,走一走说者过去走过的路。
“算了。”易慎扭过头,忽然就站起身,视线就此眼神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但依旧望不见自己期待中的景色,还是那样的天,还是那样的云,秋风吹着荷花池的吃面起了褶子,好似老人的脸上的皱纹。
“将来有机会太子可以去的。”宁怀宣坐着,抬头看着易慎,逆光的容颜有些暗淡,但从易慎眼里流出的目光有着笃定的味道。
那些从小就在心里驻扎了的信念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改变,易慎觉得,以后一定要去的,去江南,去江南好好地走一遭。
“宁怀宣。”易慎又那样叫坐在身边的少年,又仿佛不是在跟宁怀宣说话,朝着视线的尽头喃喃道,“外头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