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信息量过大、脑袋有点过载了。
“我从小学琴。”奚典讪讪一笑道:“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是弹琴的。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弹琴的。”
不知怎的,卫明屏住了呼吸,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奚典,等着他继续“自白”下去。
“眼睛瞎了之后我停了,钢琴、小提琴都停了。”奚典也退后了一步,背倚到了厨房的门框上。“我试过很多种别的活法。”他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才接着道:“因为我想一个瞎子、一个少了一只眼的瞎子就算再会弹琴都只是个残废,永远都要靠人拉着到东到西的残废,根本没法登台演出。”
卫明忽然想到那个总是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面给到家里来上访、慰问的没一个人鞠躬的小屁孩……那个可怜的自己。心,抽紧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停过、迷茫过、选择过,所以最后我还是拿起了小提琴、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奚典深吸了一口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众人所熟悉的微笑——在卫明看来是过于仓促和突兀了——接着道:“我想,除了比你大十几岁之外、我还是有点别的资格来跟你说这些的。”
卫明看着靠在门框上的奚典……他的表情和形体看起来很放松,可凭着画过许许多多幅人像的这双眼睛、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假象!在奚典身上那件薄薄的墨绿色羊毛开衫之下必然是一块块纠结和紧绷着的肌肉。“嗯,我知道了。”他咽了咽口水,嗓音因为紧张而也变得格外低沉。“我会去你朋友那里试试的。”那个设计师应该是奚典的朋友吧?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了解人家的招人要求了。
“嗯!”奚典的嘴角扯得高了些。过了良久才缓缓吟了一句诗:“莫愁前程无自己,天下无人不识君。”
“嗯?”卫明的国文不是很好……咳咳,其实是勉强啊勉强。
奚典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这是我的一个……老师跟我说的话,很激励我。给你共勉。”
“哦!”卫明挠着头默念着这句诗,直到自认为刻在了脑海里这才跟着已经去洗杯子的奚典进了厨房。
“你我……”接过卫明塞到自己手里的杯子时,奚典缓缓道:“邻居、加忘年交。嗯?”
“忘、忘年交?不至于吧?”卫明的头皮一阵发麻,悻悻地嘀咕道:“放心,你没那么老!”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扭头出去了,到了门外才使劲哆嗦了一下……忘年交?靠,太夸张了吧?!才不要做什么忘年交咧,邻居就好!
6-1
×年4月17日。晴。
这两天大姐的脾气很暴燥(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紊乱造成的),老是看小白不顺眼……当然,小白最近是不太乖。又抓破了一根床单,而且还对它的“拖鞋”女朋友越来愈有占有欲和破坏欲,把拖鞋里的衬里棉花都给抓出来、弄得一地都是。
我已经告诫过它很多次了、要低调做猫,否则早晚有一天要被大姐揍屁股的,而且凭它的条件完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啊!可它依旧我行我素、拖着它的女朋友到东到西。天好的时候还带着它到垫子上晒太阳……大概是想秀给院子里的母猫们看看它的新奇女朋友吧?唉,我卫家的脸都要被它丢光了!
怎么办啊,日记?我知道,其实你想说都怪我轻信了赵波的那个馊主意对吧?我错了。
——摘自卫明的日记
正月十六那天,卫青走了,走得潇洒干脆至极。一大早就扛着她那个半人多高的登山包、留下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抱着枕头流口水的弟弟悄无声息地走了。直到登上开往贵阳的飞机之前才打了个电话给大姐,说了声:“我走了,姐。爱你们。”
对卫青的这种雷厉风行的行径,卫冬和卫明说惊讶也不至于惊讶到掉下巴,说意料之中却也有很多地方想不通……最想不通的当然就是她与“大提琴帅哥”叶梓之间的进展咯!
事实证明,叶梓的受惊程度比他们姐弟俩都要厉害得多……时隔两天了,他都不知道卫青已经回贵州去了。到后来还是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她而有点不放心,所以才借口看望好友奚典而“顺便”找上了202的门。
碰巧这天卫冬在,正在做饭、打算留下和弟弟一块儿吃晚饭的,开了门看到叶梓拉长了脖子站在面前的时候就猜到了点什么。
果然!当她告诉他妹妹已经走了的时候,叶帅哥当场就毫无形象地大张着嘴傻在了门口。
卫冬很同情他,同时也忍不住要猜测叶帅哥对自家妹妹的用情看来是颇深的。于是就邀请他到屋里坐会儿,想安慰安慰他。咳咳,顺便打听打听妹妹一直守口如瓶的恋情……或者别的什么情。
叶帅哥并没进屋,而是有点失魂落魄地走了。没过多久,楼下就隐隐约约地传来他扯着嗓子跟奚典哇啦哇啦的动静……不知何时起,202的住户全都养成了趴在阳台上听壁脚的坏习惯。
虽然完全听不清具体情节,但姐弟俩猜也猜得到惹得叶帅哥哇哇叫的原因。对看了一眼后,同时对叶帅哥歉然起来……看来这位帅得跟大提琴一样的帅哥不知道因为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而被他家那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二小姐三振出局了,连理由都没有给个先。
寒假过后,弥漫在即将跨出象牙塔的应届生之中的求职气氛更浓烈了,而四月份就要开始的实习期更是让那些将来还没着落的人神经紧绷。
卫明没有去奚典介绍给他的那个设计师那里面试……那张名片被他遗忘了一段日子、等想起来之后再去找已经遍寻不着了,八成是随着他干干净净的牛仔裤一起被洗衣机洗礼了。而同时姐夫那边也给了他一个好消息:随着广告代理的细节商定,卫明在大中的工作机会也基本搞定、四月份就可以去那儿开始实习了。
这些日子,除了因卫青的不辞而别而使得大提琴帅哥毫无形象地迁怒与奚典、从而造成了他再见到卫明时尴尬了那么几分钟之外,楼上楼下的邻里关系可谓是平稳而又平淡。
对于将去大中实习的事,卫明没有跟奚典提,怕会被他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之所以还是像奚典说的那样选择了躺在大姐给他铺好的路上,其实卫明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知道姐夫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力气、上下周转和托付了不少人……大姐提过。如果不知好歹地推却这番好意的话,他就不仅辜负了姐夫的一片苦心、也会让他处在里外不是人的尴尬窘境上。
不管怎样,工作的事搞定后,他的心情相较于不少还未找到金主的同学来说轻松了很多。
眨眼已是阳春三月。
星期天的上午、卫明还拱在与自己纠缠得难分难解的被子里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姐突然一反常态地杀进了他的房间,生生把他从美滋滋的梦乡里揪了出来。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她随之而来的一番声色俱厉的严令禁止:禁止他和奚典以及与他有关的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交集。聊天……哪怕是隔着一层楼聊、串门、艺术交流、吃饭等所有活动统统都被严令禁止,甚至连碰巧在楼道或者小区里遇到、打声招呼都不行!
尽管还余梦未消,但不用开口细问卫明就已经猜到大姐此番禁令所为何来了……她必定是从不知道哪儿得知了奚典异常的性取向。
事实的确如此。
前一天晚上,卫冬陪着老公郭尚礼去参加他公司定期举办的聚会。这个聚会每逢单月的第一个周六举办,参加的都是郭尚礼就职的公司里的中高级管理层……总共也就十来个人,主要目的是加强管理层之间的沟通与交流。
身为管理层员工的太太也次次都受邀参加,借此机会互相结交。但她们都对受邀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着……这是这个大公司笼络人心的高明手段,想要籍此“培养”她们成为丈夫们真正的贤内助、从家庭内部保持她们老公的工作积极性而已。于是,这样的聚会便成了太太们明里暗里地为自己的老公打听一些日间他们不好意思开口问的消息的绝好机会,更是一个明争暗斗、虚荣加伪善泛滥的名利场。
卫冬打心眼里讨厌这样的聚会,但与绝大部分人一样为了丈夫的前程似锦而又不得不参加。
吃饭的时候,女宾按惯例被安排在了一桌、与男宾分席而坐。
席上大都是至少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膝下或儿或女的都有子嗣了,所以最无伤大雅的话题必然是围绕着各自的儿女展开的。
卫冬是她们之间年纪最轻的一个、又没有一儿半女的,而打碎牙齿和血吞地抚养弟妹的血泪史也根本不值得对这些人提及一个字,所以她不可能融入到此类谈话当中。更何况她的个性虽不张扬、但也决不会趋炎附势,席间不少女人的做派本就让她极为看不顺眼,因此不如三缄其口、稳坐壁上观就好。只可惜她的肚子一被填饱、人就开始犯困,不得不时不时地掐自己一把才不至于当场瞌睡出来。
聊着聊着,老板的太太——某四十五岁上下的中年贵妇——聊起了自己的一双妙龄女儿正在学小提琴的事上去了。贵妇很低调、却也难掩沾沾自喜的味道,慢条斯理地说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年半以前开始师从一位享誉国际的小提琴演奏家,之后成绩便节节攀升,今年非常有望在一个什么比赛上跻身前三甲的位置……她只是说得谦虚而已,细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对自己的女儿折桂的可能性非常有把握。
卫冬和自己的弟妹一样在音乐方面没什么造诣,而且前面的那些对话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压根也没想过贵妇口中啧啧称赞的那位“享誉国际”的小提琴演奏家就是自家老宅的那位盲眼邻居。直到另一位很会来事的太太一个劲儿地打听、最后打听出该演奏家的名字叫“奚典”时才大吃了一惊。
接下来,话题就全都围绕到了这位神秘而又了不起的奚典身上去了。
因为有了感兴趣的内容,所以卫冬的耳朵情不自禁地拉长了些,精神也比刚才好了不少。听着听着,老板太太浅笑盈盈、轻声漫语的一段话让她惊得打了个激灵。
老板太太是在回答来某人提出的关于青春期少女的心理问题时不经意地揭露出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的。她先是说:“这我倒不担心。有空的时候我都是陪着她们一起去学琴的,和奚先生的交往不算少,看得出来他是个人品很好、很有修养的人。再说……”她忽然顿了顿,再开口时口气委婉了些、音调也降低了零点一分,“他是同性恋,喜欢的是男人。”
此话一出,桌上的每个听众都瞪圆了眼珠,而刚才几个争着要奚典的联系方式的母亲则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她们生的都是儿子,尽管其中最大的一个才九岁。
卫冬没有缩身子,而是僵硬地绷直了脊背。此时此刻,要不是情况不容许,她真想拔腿就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刚才还在桌上飞来飞去的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光明正大的子女教育问题则变成了对世风难测、做女人不易等叫人痛心疾首的问题的小组讨论。
卫冬不知道老板太太是如何得知这个内幕的,但震惊过后她的心头渐渐有种拨云见日的清明感,一直以来都些微困扰着她的那种隐隐约约的不踏实感此时此刻变得鲜明且具化了起来。
奚典当初何以买了楼上又转而执着地来买她家卫明住得好好的楼下?他何以总是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又何以如此善待自己和两个弟妹?莫非……都是为了接近自家那个正值青春年华、英俊帅气、善良可爱到无人能出其右的宝贝弟弟而打出的烟雾弹?哦,天哪!
想清楚这些,卫冬微微有些发抖了……不是怕的,而是气的!不得不借口去洗手间而暂时离席,找了个通风极好、相对安静的消防通道去冷静冷静。冷风一吹,她的确感到脑袋里更清明了些。想起了当初奚典用换房加补贴的办法来打动她时,还是比她小了八岁的弟弟卫明把事情看得透彻……天下哪来这么大的便宜让他们捡啊!但狡诈的奚典、还有他的那个狐朋狗友叶梓这时却又换了一张温情牌出来、打动了一向心软得跟豆腐一样的卫明。这、这真是卑鄙至极的两个人啊!
莫非妹妹卫青的突然离开就是因为从叶梓那儿了解到了奚典的不良目的?咝……不可能!要是她知道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来提醒她和卫明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卫青必然认出了叶梓那张伪善的表皮下隐藏的丑陋面目才会走得这么决绝的。嗯,一定是这样!
思前想后了一番,卫青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来,这才又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回到聚会现场……悲摧的是饭局结束后还有酒局,也就是说对她的磨难只进行了一半而已。不过卫冬后来想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让她比较从容地整理一下乱纷纷的思路、并且打好怎样交待弟弟对奚典绕道而行的腹稿。
坐在格调高雅的酒吧一隅时,卫冬下定了最后决心、做好了最坏打算。为了让弟弟远离奚典这种用心险恶的人的阴谋,大不了就卖了老宅、给他到一个干净清新的环境里安一个新家好了!
“想什么?这么出神?”郭尚礼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呃?”卫冬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郭尚礼的脸色有些不愉,用酒杯挡着半张脸,眼神则朝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几位太太瞟了一眼、低声道:“去跟大家说说话嘛!不要这么不合群。”
不合群?卫冬怔了怔,脸色有点阴暗下来。“她们最喜欢谈论的是儿女经,”她也端起摆放在面前一直未曾动过的酒杯、浅啜了一口杯中宝石红色的红酒,低低道:“我没资格插嘴。”
郭尚礼怔住,目光复杂地盯着卫冬。过了一会儿,转头喝酒、不再多言。
卫冬从眼角注意着他,对自己逞一时之快的话感到有点后悔。毕竟……卫家可以说是依附在郭尚礼身上才得以长治久安的,她不该去踩他的痛处。想着,她的手缓缓地滑到郭尚礼的腿边、在被两个身体构筑出来的阴影里悄悄戳了他一下。
郭尚礼毫无知觉似的不为所动,放下杯子后反而扭头与身边的同事继续攀谈起来。
卫冬尴尬了。
6-2
×年4月20日。晴。
日记啊,我家发生了很严重的窝里斗暴力血腥事件!事件的后果是大姐打了一针破伤风,而小白重伤、直到现在还在美乐里留院观察。
这是自从把小白从美乐接回来之后它第一次不在家过夜。不知道它在医院里它的情况怎么样?睡不睡得着?能不能好起来?我很想它,没想到会这么想它。
今天大姐来家里的时候想把小白的那只宝贝拖鞋拿出来扔掉、换另一只给它。没想到小白护着它“女朋友”不放,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翻脸不认人地又是咬又是抓的,把大姐的手都快抓烂了。大姐一气之下就追着它揍,结果把它逼得瞎头瞎脑地乱跑,一下子撞在墙角上,当场就撞破了头、晕了。大姐吓坏了,抱着它去美乐抢救。等我放学赶到那儿的时候就看到它一动不动地躺在笼子里,脑门上的毛被剃掉了一片,缝了针、涂了红药水,很吓人也很可怜。一条腿上的毛也被剃了,医生说是为了给它打麻醉剂、这样才好帮它缝针,而且还要吊点滴。猫也要吊点滴了,是不是说明它的情况很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