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仪慵懒地眨了眨眼,似乎精神不太好,轻声道:“嗯。顿顿吃土豆泥、粥水、清汤寡水的都有些腻了,如此甚好。”
说着用那颤巍巍的手,取了那杯红酒,放在手上轻轻摇晃几圈,又放到鼻端嗅了嗅,道:“二十年的陈酿,终于舍得取出来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说着又勉力轻啜了一口,似乎用舌头卷了卷,叹一声:“好酒。”
酒仙得了赞扬,得意地如同得了小红花的幼儿园小朋友。
温仪虽然年迈,但仪态气度却着实很好,餐桌礼仪也一样不少。让常建突然想起前世时,自己如何在顾济舟那处学得了西餐的礼仪……
温仪在启动刀叉前,突然环顾起四周,眯了眼瞧了下常建和十九,问道:“这便是小曦和无痕的朋友吗?”
欧阳光曦忙道:“温仪大人,这正是小曦的二位朋友。”
温仪取了身边一副带了手柄的水晶镜片,大约是老花镜一样功能的东西,仔细地看了看常建和十九,道:“全是你的心头宝啊?这二位风格迥异,你可真不挑。”
欧阳光曦面色微红,忙道:“温仪大人,这位是,那位不是。那位少年是内人的学生,一同来向药圣师叔讨教医理的。”
温仪似乎很吃惊,又拿了那镜片仔细地再瞧一遍道:“舍美而取丑,舍幼而取长,和你的师叔一个德行!真没出息!”
千秋被爱人骂了,却还是一副暖洋洋的样子,伸出手臂,握了他那如老树枝一样的枯手,温和地道:“好了好了,见了美少年,你连我也不瞧一眼,再不吃牛排可冷了。开动吧!”
温仪这才叨叨咕咕地放了镜片,一边道:“那个少年长得真好看,和我那时候也不分伯仲了。”
千秋温柔地一笑,简直夺尽这室内所有风光,轻语道:“我觉得还是你当年好看些。”
其他人倒是早习惯了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只可怜了常建和小十九,在旁边看这一老一少的甜言蜜语、郎情妾意,雷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所谓天雷滚滚,不过如此了。
那厢两个年纪悬殊的恋人正蜜里调油,伴着玫瑰、红酒,吃着烛光晚餐。
这厢常建他们被人手分发了汤碗,真是传说中的“晚上过来蹭碗汤喝”。
常建倒是觉得这里也新鲜,那里也新鲜,和那帮老头子混得火热,只有十九和欧阳光曦心事重重,若有所思,面上淡淡的,似乎不像是高兴的神态。
千秋,温仪吃罢晚餐,又冲泡了一壶红茶,边谈天边喝了好一会儿。
正在常建昏昏欲睡之时,千秋突然招手道:“你,过来,捧棋盒。”又道:“小曦,过来捧另一个。”
全然不把常建当外人,完全是当粗使丫头使唤了。
常建原以为千秋之前是开玩笑呢,这才知道原来是真有这打算。
本来百般不愿,但欧阳光曦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扯了他的袖子,只得一肚子气,耷拉个脸,不情不愿地站在那里捧黑子的棋盒,欧阳光曦自去温仪那边,帮他捧一盒白子。
本来常建自诩围棋之中的高手,观棋时不免就看得更入神些,几次都皇帝不急太监急地要去指点江山,被千秋瞪得一寒,只得又把手弱弱地缩回去。
现在常建终于知道什么叫“棋逢对手”了,虽然只是闲来打发时间的一局棋,却步步都在妙处,招招见真功夫。常建这观了一局棋,胜读了五十年棋谱,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正觉得无比酣畅时,温仪轻轻地歪了一下脑袋,道:“今日乏了,小曦,抱我去休歇罢……”
千秋笑道:“不如我亲自来抱你去罢。”
温仪轻摆手指道:“好久不见曦儿,有些想他了,我也有些体己话要与他说。”
欧阳光曦弯了腰,轻柔地抱了温仪,突然眼睛一闪一闪地道:“怎么竟这么轻了。”
温仪道:“老了。筋也缩了,肉也减了,自然轻如鸿毛了。”
欧阳光曦和千秋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目中似有不忍,但也只得把话都吞到肚里去。温仪这性子一向乐观、豁达,不喜别人在他面前露出忧伤之态。
临走了几步,温仪又道:“那个长得好看的少年,你帮我把那捧玫瑰花也拿进来,我要放在床头的清水花瓶里。”
十九听了这话,忙乖巧地过去拿了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远远地随着欧阳光曦和他怀里的温仪大人。
温仪把头靠在欧阳光曦的怀里,似乎枕得很舒服,一边笑道:“小曦,你初来的那时候,几岁来着?”
欧阳光曦道:“十岁。”
温仪用沙哑的声音道:“嗯,一晃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小曦也长大成人了。”
欧阳光曦道:“嗯。我初来的时候,温仪大人还让我给您摘桃吃呢。”
温仪又笑着道:“当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不中用,还能遍野里跑呢。孩子长起来这样快,人老起来也是这样快。”
欧阳光曦本想说:“您不老。”可是抱着现在这样轻的身体、望着这样苍老的面孔,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现在他手里的人,只有一把骨头的重量了,轻得让人心酸。
温仪见欧阳光曦现在的样子,反而开解他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就算是神魔也没办法改变。你又有神魔好伤怀的?”
欧阳光曦道:“小曦没有神魔好伤怀的。温仪大人能找到一生挚爱,无悔今生。”
欧阳光曦在谷中生活的十年,自是和温仪感情很好。温仪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爱惜他。
良久,温仪颤抖地伸出那双树根般的手,微微地摸了摸欧阳光曦那横在脸际的一条长疤,声音几乎沙哑地听不见:“小曦,还疼吗?”
欧阳光曦心中一酸,哽咽道:“早不疼了。”
温仪叹了口气道:“可惜一个好好的美男子,就这样毁了容了。你这样为了他,值得吗?”
欧阳光曦似乎想也没想,冲口而出:“值得。”
温仪又叹一口气,半闭了老眼,轻声道:“我活了一百零三岁,世上的事,我一眼即知。看你和那个好看的少年都用同一种眼神瞧着那个人,而他犯了这么大的危险也要带那少年下来拜师,我便知道你选择的这条路,崎岖坎坷。而且我瞧那常建的眼角眉梢,风情无限,应该是个会惹一身桃花债的,你这样,幸福吗?”
欧阳光曦无语,只得道:“只要自己喜欢,再辛苦也不觉得苦。”
温仪呵呵笑道,眼睛里居然露出些悲凉的神色,道:“凡儿爱上修罗,不管中间那么相爱,总难逃我这样的下场。君生我未生,我死君未老。就算是有一天你像我这样了,你还是不后悔吗?”
欧阳光曦定定地瞧着温仪那晶亮的眼睛,道:“我不后悔。”
温仪终于放声笑道:“傻孩子,和你师祖一样,都是大傻瓜!只是不知道那个常建,会不会像我对你师祖一样,一辈子都一心一意。”
十九拿着那捧玫瑰,自是一字不漏的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又是苦恼、又是欣慰,又是自责、又是渴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这样恨常建,替欧阳光曦不值。
可是自己却又像中了毒一样地爱着那个可恨的人。
欧阳光曦终于穿过长长的走廊,把温仪放在了温暖的羽绒大床上。
温仪无力地躺在床上,显得很虚弱。他摆摆手道:“小曦,你去照顾你的客人们吧,叫你师祖今晚不用过来陪我了,我想独自休歇一下。”
欧阳光曦只得退下,去做传话官。
十九把那花捧了过来,正一根根往净水花瓶里插,温仪却轻轻地道:“你是叫十九是吗?”
十九道:“是的,大人。”
温仪突然问:“听说你在外头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小神医,你看得出我有什么病吗?”
十九照实道:“大人,您并没有什么病。您年轻时应该武功修为都不错,所以体魄强健,才可以这样高寿长青。”
温仪道:“那为何我一日比一日虚弱呢?”
十九叹了口气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温仪笑道:“真是乖巧伶俐的孩子,你直说我太老了,不就行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虚弱是因为衰老……现在一身的不适,并不是来源于病痛。十九,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十九道:“大人尽量吩咐。”
温仪道:“现在四下无人,我知道所有的医者都有法子治人,也有法子轻松地帮一个非常想离开的病人解脱。你按我的口述,帮我在几个穴位轻压一下,让我不要再受折磨了,好吗?”
十九如被雷劈,急忙伏下身子,再不敢动弹。
温仪悲伤地道:“我这样一百多岁的人活着,永远只是个拖累。累着别人也累着自己。可我不敢和其他人说起这些内心的痛苦,也只好求助于你这个孩子。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你敢!”身后传来一声狂吼。
正是一身杀气的千秋。
第二百一十八章:生不同衾死同穴
十九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从小就被人一路追杀到大,时不时被人暗杀几次,也历过罪案现场验尸,也到过沙场缝残肢。
但是在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死神离他这样近。
千秋现在早不是先前谦谦君子的模样,更早抛了一代宗教的修养。现在他更像一团走火入魔的烈焰。
只要一点撩拨,就能狠狠燃烧,把一切生者都吞噬干净,淬成飞灰。
“你怎么敢?”他咬牙切齿地紧盯着十九,仅仅是目光,也足以让凡人颤抖。
十九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手里还拿着几枝未插到瓶里的玫瑰。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可怕了,煞气十足,全身满布的只有很绝的霸气和疯狂的嗜血。
“千秋……”躺在床上,显得更瘦弱的温仪轻唤。
“千秋,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说。他定定地望着自己怒火中烧的情人。
他们在一起八十年了,可似乎还是看不够他。怎么也看不够。
而就在爱人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以后,那个如烈焰般不顾一切的男人,突然在瞬间平静下来。就如一把在火中淬炼得猩红的铁条,突然放到了冰水中一样。
隐忍过去,沉淀下来的便是更加柔韧刚硬的宝剑。
十九终于明白一点了:一个修罗,来到这世间,便是天生要变成混世魔王的。
常建这样温吞的人,哪怕是变相的,也把这世间搅了个鸡犬不宁。
而千秋这样无论是智商、魔法修为、野心、综合水平都比常建优越得多的修罗,该能把这世间搅成什么样子啊?
但是他却并没有改变这整个世间的格局,为什么?
因为百炼钢身边,有温仪这样的绕指柔。
为了他心爱的人,他甘愿在慢慢的近一个世纪里陪他隐居在这深谷里,不问世事,不理凡尘权欲。
十九觉得自来了这谷里,自己理解的东西每日飞速增长,悟透了许多。
千秋终于平静下来,轻轻搂了温仪在他怀里,道:“我不许你离开我。”声音那样低沉悲伤,十九听了也觉得心里发涩。
温仪苍老的脸庞突然荡出一丝浅笑,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情人年轻的脸庞,不悲不喜地道:“可是我累了,想要长长地睡一个安稳觉,怎么办?”
千秋执拗地道:“生死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然我们不能一起老,但我们可以一起死。生不同衾死同穴。”
温仪看了看情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只有坚决与认真。温仪只得笑着耸耸老眉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我不还活着吗?刚刚我不过是和那年青人开个玩笑,你莫要当真。”
千秋疑惑地问:“你可不要骗我,莫又要想这些法子来吓人。你知道的……”他把温仪搂得更紧些,鼻子嗡嗡作响:“……我不离开你……我舍不得你……不要留下我一个。”
十九玩玩没想到千秋现在居然像个孩子般无助,大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于是觉得自己再呆在这里就是个超级大灯泡了,便老老实实地插了花,不声不响地退出房间,把温馨留给这对情侣。
毕竟,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十九刚刚轻轻握住温仪的手,医生的习惯让他不由自主地测了测他的脉象。就算他不想法子“安乐死”,也熬不了多久。
油尽灯枯,只是迟早的事情。
十九长长的睫毛轻翘着,眼波流转,如宝石闪烁在黑暗中的走廊。他觉得心里有万千只蚂蚁在撕咬着、搏斗着。
人与修罗的爱情,最终的结局就是如此吗?
故事总是在开头的时候那样恣意地美丽着,结局却如此凄凉。真让人深恨啊!
十九正心事重重,突然听到走廊外面的空地里有两个人影。好奇地猫了身子过去,发现正是欧阳光曦和阮无痕。
他俩大约是谈得过于忘形,加之回到鬼谷,失却了提防之心,自是没有心思去细听周围的动静,十九就乐得藏在一颗大芭蕉树边偷听他俩的争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安顿好常建,让药圣师叔收了十九,我就走了。”欧阳光曦的声音。
“可惜你有这许多家累,若是能够不问世事,该有多好。”阮无痕不无感慨地道。
欧阳光曦没有作声。只闻四周虫鸣之声。
阮无痕的声音有点哽咽:“若是当年,我们都不曾出谷,不曾入世,该有多好?”
欧阳光曦闷闷地嗯了一声,道:“是啊,想必我们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像咱们师傅一样,一声在此谷清修,陪着师祖和温仪大人。”
阮无痕又意味深长地道:“此番走了,我们就不能再回来了,师祖已经消了我们的归去诀。你回了赵国,有何打算?”
欧阳光曦道:“若是平时,我自是明哲保身,可是现在生死存亡之际,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阮无痕激动地道:“赵王虽然是你的老舅公,但现在赵国的王室乌烟瘴气、各自为政,就算你有心,怕爷只能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这又何必呢?若是真的杀将过去,你不如携了全府上下都过来庞国投奔我,就算府院不保,只要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十九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三哥他们的动作这么快,这顷刻的功夫就已经逼得赵国如此狼狈了?”
但听欧阳光曦沉声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怕是赵国灭了,庞国也将近了。到时候怕是我逃到你那处,反而给了他们借口去进攻庞国,这样我岂不是庞国的罪人?”
阮无痕愤愤道:“你与他们素有情份,他们想来不至于对你赶尽杀绝吧……唉,常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教出这帮难对付的孩子。如今天下谁不惧他们?只是这几年的功夫,上位之快、威望之高、气势之威,怕是五百年无人可以及他们。”
欧阳光曦却突然轻笑道:“你却不知常建为了教养他们,花了多少功夫。那些年里,他那样用心地教导他们,让他们能文能武,能学些手艺长出,又教他们征战沙城、带兵打仗……再说,他们现在只是就事论事,并非针对我个人。我们的情份再好,他们也不可能看在我的份上就停止进攻赵国的天下,或是放弃争霸的计划。就算是常建也没办法停止他们的野心,哼何况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