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勋在前,绿色身影紧随其后。
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霍去病心中一紧。
待到近前,北堂勋把头低下,轻声说:“她来不了啦。”
“什么?”霍去病不解其意。
安什·朵朵一脸悲痛,说:“她死了,阿爷让我请将军你过去送她上路。”
“你说什么?”年轻英俊的将军,瞬间怔住,火红的身影还在眼前浮动,悦耳的银铃声依稀回荡的耳畔,然而那一身翠绿的小姑娘说,她死了?
“她回来时,碰到了匈奴折兰王派来的援军,有人认出她给你们做了向导,所以……”女孩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阿利喀绿洲西面的沙漠中,有一处圆形的墓地,这里安息着楼兰多位先人。
霍去病赶到时,美丽的安什·玛雅已经静静地躺在由两块胡杨木做成的简易船型木棺中。
女孩非常安静,红色的纱裙外是羊皮夹袄,脖子上绕着毛线绳项链,头顶的毡帽正中,别着一只红色的羽毛。
安什·朵朵说:“这是楼兰新娘的打扮,玛雅把自己嫁出去了。”
抑制不住眼泪,女孩扑在帕提老人的怀里低声缀泣。
霍去病是震惊的,女孩带着恬淡的微笑,似乎在问他,汉朝将军,我美不美?
心里一阵绞痛,安什·玛雅的心思他知道,北堂勋已经告诉他了。然而,他的心里,只装着远在长安的天子,所以养伤的那几天,尽管他明知道女孩多次暗示心意,也未作任何回应。可是女孩,还是那样帮他,但却没有给他任何让他去道谢的机会。
安什·玛雅,是我害了你。
霍去病细心地发现,女孩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上,斑驳全是伤痕,可她还是笑得那样明媚。你告诉我,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他们怎能如此残忍对待一个女孩子。骨节分明的双手攥紧了拳头,然后松了又紧,脆骨发出了嘎巴的响声,昭示着年轻将军此时的愤怒和悲怆。
一阵抑扬顿挫的祷告声过后,十多块小挡板覆盖在船棺的正面,永远遮住了女孩那迷人的微笑。边上,有人在宰杀一头健壮的黄牛,在牛没有断气之前,整张牛皮被剥了下来,然后,趁着牛血被风干前,用还滴着新鲜血液的牛皮,把棺木整个包起来。
功夫不大,清楚可见,在烈日下,牛皮由于血液蒸发,慢慢收缩,最后,与棺木紧紧贴合在一起,使得整个棺木与外界没有一丝缝隙。
木棺被安置在已经挖好的沙坑中,前来送葬的男女老幼,挨个往沙坑里倾倒黄沙。
这时,安什·朵朵把目光投向帕提老人,见老人点头,她拿起准备好的东西,走向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安什·朵朵递过来的东西,顿时面红耳赤。这是一段并不粗大的胡杨木,顶端被削成了卵形,涂了红漆,其形竟是和男人的分身一个形状。
“这是我们楼兰人的习俗,凡女人下葬,皆棺前埋下身立木,如果是男人落葬,会埋和女阴形状接近的桨行立木,象征的永恒的生命,生生不息。将军,我们知道让你来埋立木,不大合适,但玛雅确实喜欢你。她现在穿着新娘子的衣服下葬,如果你肯为她埋下立木,她一定会很高兴。”
霍去病终于明白了这根木头的含义,如果他给女孩埋下了,就等于承认女孩是他的妻子。罢了,人已经死了,计较那些做什么。如果可以让一个女孩得以安息,那他愿意去做。
咬了咬牙,霍去病捧着立木,在随他而来的北堂勋和一众亲兵目瞪口呆的注释下,将立木竖在木棺前的位置,并亲自填沙子。
这时,一阵欢呼声响起,那是楼兰人庆祝姑娘出嫁的欢呼,虽然现在是葬礼,但也是一个女孩的出嫁礼。
又有人将一根高大的木柱,埋在了棺木的后面。棺前有立木,棺后埋木柱,这就是楼兰奇特的丧俗。
葬礼结束后,帕提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递给霍去病,说是安什·玛雅的心愿,让他收下。
“这是什么?”霍去病问。
老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说:“这是楼兰人最为神圣的契约,我们愿意给汉朝皇帝提高马匹,以此羊皮契约为证立誓。”
霍去病眼圈有些发红,他单膝跪在老人面前发誓,一定杀了折兰王,用他的首级祭奠安什·玛雅。
别了安什·玛雅,别了阿利喀绿洲,别了楼兰!
霍去病带着满腔怒火,一肚子仇恨,带人一路向焉支山进发。
他们巧妙地避过了浑斜王和休屠王的正面防御工事,悄悄沿着焉支山东疾驰一千多里,终于与卢侯王、折兰王合短兵鏖战与皋兰山下。
那一日,皋兰山下是双方真正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搏杀。
霍去病挥师东进,在皋兰山与以逸待劳的卢侯王和折兰王主力接战,这是一场真正的正面战、攻坚战。以少打多,以疲打逸,这次战役只能用残酷来形容。
霍去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的味道,他自己已经数不清梅花宝枪下多少亡魂被刺于马下。
折兰王和卢侯王被斩杀了,汉军取得了胜利。
然而,匈奴兵那时反扑的异常凶猛,霍去病除了保持一丝冷静下达攻击命令外,其余时候,他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地在敌人阵地冲杀。他带着视死如归、血战到底的决心,领着全军前赴后继、奋勇拼杀,以阵亡七千多人的代价,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将军,折兰王和卢侯王的首级已经取下……”
“将军,我们活捉了浑斜王的儿子……”
“将军,总共歼敌八千九百余人……”
“将军,我们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把它献给陛下,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
霍去病坐在一块大石上,光滑的石面上,还放着放置折兰王头颅的木盒。
眼珠通红,靠着一股恨意才坚持下来的年轻将军,此时非常委顿。我给你报仇了,我们取得了胜利,可是这有何用,你却无法复活。美丽的安什·玛雅,你在远方能看到吗,折兰王的首级就在这里,是北堂勋亲自砍下的。安息吧,美丽的姑娘。
捷报传回长安,朝野一片震惊,“失踪”多日的骠骑将军,在皋兰山以少胜多,又打了一场漂亮仗。
武帝刘彻这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虽然战报没有上奏为何大队人马消失了那么久,但是战争胜了,就可以了。因为他要的就是胜利,至于那几日发生了什么,现在不必关心,因为等到那人回来了,他自己会说出原因。
骠骑将军班师还朝时,那天的长安,百姓都走上街头,欢迎大汉的勇士得胜归来。
刘彻本想亲自迎接,被一众老臣拦住,不得已,他命卫青出去相迎。
得大将军亲自迎接,汉军还是很受鼓舞。
霍去病跳下坐骑,给卫青行礼,被卫青一把扶住。
看的出来,外甥虽然取得了胜利,可他似乎并不开心。而且,外甥精神疲惫,脸色也不好。
霍去病请舅父替自己和天子告罪,说是自己不舒服,先不去面圣,要回去休息。卫青见他确实像身体出了状况,也不勉强,只好自行回去向刘彻复命。
“什么,子峘不舒服?”刘彻一下从龙椅上站起,几步走到卫青面前,难掩焦急之色,“仲卿,他到底怎样?”
“回陛下。”卫青犹豫了下,道:“去病面色确是不大好,臣问过北堂勋,说是中了一只毒箭,虽然解了毒,但因为战事紧张,一直未曾好好休养。”
“中毒箭。”刘彻喃喃地低语,然后转身大步跨出宣室殿。
“陛下,陛下!”卫青不知刘彻要做什么,赶紧跟在天子身后。
叫上两名御医,武帝刘彻和大将军卫青,一同赶往冠军侯府。
天子驾临,只吓得冠军侯府中一众下人手忙脚乱。
刘彻只道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可声张,免得扰了冠军侯的休息。
这时,两个女人已经撩开了霍去病的上衣,软肋处没有经过仔细调养的伤口还是怵目惊心。她们正要从新包扎伤口,这时,天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们出去。”刘彻已经迈步进入霍去病的卧房,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儿,一阵心痛。
“子峘,朕来了。”
29.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冠军侯的卧室,年轻的冠军侯喝了安神的汤药已经睡了过去,只有两个御医还在忙碌。
隔壁,天子拿着霍去病递给他的羊皮契约,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这是子峘一路小心翼翼如护珍宝般带回来的东西。即使缴获了匈奴的祭天金人,他也不曾这般呵护啊。他如此看重这张羊皮,是因为战马的问题得以解决,还是因为那个已经埋在黄沙下的女人?
北堂勋侍立在侧,一面揣度天子的心思,一边仔细斟酌着用词,谨慎地奏报河西一战的详细情况。心中一阵叫苦,担心哪句措辞不当,招致祸事。
挥手让北堂勋退下,刘彻缓步走进隔壁。
两名御医一见天子,慌忙行礼,被刘彻制止。
“怎么样了?”天子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床上已然熟睡的人。
“回陛下,伤口已经从新处理过了,去腐生肌的药物也已经用了,冠军侯很快就可恢复。”
刘彻坐在床榻边,注视着宁静的睡颜,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心虚。子峘并不是对女人没感觉,那之前下赐的两个女人,岂不是……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刘彻非常后悔,竟然给人家创造了近水楼台的机会。
刘彻离开了冠军侯府后,年轻的冠军侯因有伤在身,天子特许他在家休养。
再然后,天子的嘉奖圣旨便到了。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琅琊传旨完毕,将圣旨递到霍去病手上,才笑着道:“恭喜了,侯爷。”
霍去病道声多谢,忙喊来妩歌和苏若摆上果点,招待好友琅琊。
琅琊非常恭谨,说道:“陛下让奴才带话给侯爷,说侯爷此役出征辛苦了,让侯爷好好休养。”
霍去病抱拳,“多谢陛下体恤。”
经过河西一役,汉军内部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实力,而匈奴也真正领教了汉军的悍勇。汉军打出了信心,打出了威风。
霍去病的军队经此一役,也树立起顽强,勇猛,奋不顾身的军风军威。而霍去病本人,也因此役奠定了其当朝第一勇将的地位,并且在军中以无可争议的事实,树立起威信。至此,属下诚服,众人钦佩,对其统兵能力无可置疑。过去一直背后说霍家儿郎靠以色侍君谋仕途的人,再也不敢开口。
带了大量礼物,霍去病回到陈掌家,他想让母亲高兴,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世人指点。
然而,卫少儿一早便去找卫老夫人了,这对于头天就给母亲递了消息的霍去病来讲,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
陈掌收下了礼物,笑得合不拢嘴,又是留霍去病坐下说话,又是命人摆酒菜,好不热情。
可霍去病从陈掌那里,得到的却不是真正的盛情款待。
陈掌说:“去病啊,你看看,家里幼弟也不小了,借个合适的机会,和陛下提下,赏个清闲的差事。现在陛下正宠你得紧,你若开口,陛下一定会答应。”
“……”霍去病只觉杯中美酒一下苦涩异常,原来,只是为了这个,我才能讨到一杯接风酒。
如何离开陈掌家已经不得而知,看眼天色还早,霍去病一人牵着踏雪,独自走在长安大街上。
汉军班师回朝时有见过骠骑将军风采的,在街上认了出来,不时拱手致礼,表示敬意。霍去病心中宽慰,也拱手还礼。
“侯爷,奴才可找到你了。”
霍去病在街上遇到琅琊,感到非常惊讶,“何事,这么慌张?”
琅琊擦把额前细汗,道:“陛下宣侯爷觐见呢,请随奴才来吧。”
霍去病心中一凛,不知何事,不敢怠慢,跃上坐骑,随琅琊而去。
令霍去病奇怪的是,琅琊并没有把他带到未央宫,而是领到了一座巨大的宅院前。
“侯爷,请吧,陛下在里面等着呢。”琅琊接过霍去病的马缰,然后躬身告退。
步入这所大宅,霍去病眼前一亮。亭台楼阁,假山水池,错落有致,应有尽有。
站在假山上的凉亭内,放眼远眺,此宅占地颇广,似乎离未央宫很近,不由暗自琢磨,这是谁的府第,陛下为何要召我到这里?
“子峘,在想什么?”
天子突然出现,直把正专心思考的人吓了一跳。
“啊,陛下!”匆忙间赶紧行礼,被天子一把扶住。
“喜欢吗?”天子满眼期待地询问眼前人。
“陛下,这是?”
刘彻笑了,“子峘,这是朕送你的礼物。你军前出生入死,如今获封冠军侯、骠骑将军,理应有个像样的府第。告诉朕,喜欢吗?”
霍去病低下头,想了想,然后道:“陛下,臣喜欢,臣这里谢过陛下的恩典,但是臣不能要。”
刘彻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峘,你说什么?”
“陛下。”霍去病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刘彻此时非常震撼,多么铿锵响亮的话,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年口中。天子被折服了,这是他的子峘,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啊!
上前把那可人儿紧紧抱在怀中,一刻也不愿松开,生怕松了手,这人就会消失。
霍去病婉拒了天子所赠的豪门宅第,但那天他和天子并没有离去。
琅琊带人早就收拾好了屋室,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才叫了所有随侍的人员离开。
那天夜里,刘彻一遍遍亲吻着霍去病软肋处留下的疤痕,喃喃地诉说自己如何如何的担心,然后如何如何盼望他早日恢复。
霍去病热情地回应着天子,怎料激战正酣时,他想起了安什·玛雅,他似乎看到了她哀伤的眼神。
这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应该只有陛下才对,何时出现了这一隅之地。
心里一阵难过,想停下和天子的鱼水之欢,然天子此时正享受其中,又如何能停得下。
闭了眼睛,他不敢看天子,更不敢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女孩的身影,虽然他知道那只是假相。
然而,那一夜,依旧是一个不眠之夜。
30.莫名异症
霍去病站在南山山涧边,身形显得格外孤寂,眺望如画景色,久久出神不语。
北堂勋在他身后,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上前打扰。最近,他想向霍去病坦白自己和苏若的关系,苦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本想借今天他出门散心把此事说了,却发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到嘴边,几欲开口,又生生咽回肚子里。
“建功,我两次征匈奴,你都陪在我身边,你说,我是不是变了?”良久,孤寂的人终于开口。
“将军,我不觉得啊。”北堂勋很小心的回答着,将军近来心情不好,他比谁都清楚。
霍去病淡然一笑,“我一直认为,我心里除了陛下,装不了任何人,可一趟楼兰之行,好像有些东西变了。”
北堂勋想了想,道:“将军,我不这么认为。其实,你对陛下之心并没有变,你对玛雅小姑娘,应该是愧疚,如果她不帮咱们,她也不会死,这种事任谁也左右不了。将军,有些事还要看开些才是,最近你的头疾又厉害了,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能放就放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