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殿英觉得余至瑶是小题大做。原来两个人一个被窝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挑剔。
垂头丧气的离开玉清池,何殿英也没心思再去消遣,直接回家想要休息。不料刚进家门,小白迎了上来:“老板,孙五来了,正在楼上书房里等着您呢。”
孙五乃是何殿英的得力手下,原来是卖咸鱼的,十六七岁便开始跟着何殿英混世界。何殿英知道他这个人素来是有事说事,无故不会夜里前来,便连忙上楼,进了书房。
双方见面之后,孙五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大哥,近来有人夜里抢咱们的路。”
何殿英坐在大写字台上,低头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谁?”
“李凤池。”
何殿英抬眼看他:“李凤池不是日租界的人吗?怎么跑到了我们这里?”
孙五压低声音答道:“大哥,我听说啊,余家的烟土现在已经不走北车站,改绕水路停三井码头了。李凤池负责把烟土运进英租界——他也不敢明公正气的运,专挑夜里用小马车载货,往朝光俱乐部送。”
朝光俱乐部便是余家的产业,里面五毒俱全,是个最来钱的复杂场所。何殿英听了这样一番讲述,心中立刻明镜一样。叼着烟卷咂摸着滋味,他沉下一张冷森森的小白脸,半晌没言语。
英租界内的烟土生意,近半年来已经快要被他垄断,甭管是谁家的货物,只要进了租界,就必须过他的手,不把该交的那一份子钱交上来,烟土就别想动地方。余至瑶这一阵子没和他提过一车八十块钱的事情,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很识时务的接受现实了,没想到是另有主意,把自己给剔出去了!
余至瑶不是缺钱的人,一车八十块钱的保护费,他完全出得起——可是,他宁可把钱交给外人,也不让自己赚了去!
何殿英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许这样绕一个大圈子,余至瑶能多少省下点钱,可是话说回来,他真的不穷,不差这么一点钱啊!
不但不让自己赚钱,还要撺掇日租界的人来坏自己的规矩。李凤池这只傻鸟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自己是只黑老鸹,夜里飞别人就看不见了?
何殿英慢慢吸完一根烟卷,最后就在心里问自己:“他好不好?”
他对着自己点头:“好。”
又问:“钱好不好?”
依旧是点头:“好。”
难题出来了:“他好还是钱好?”
何殿英衔着烟蒂,半晌做不出回答。烟蒂被口水浸透了,染得他满口苦涩。一只手撑住写字台面,他忽然抬头环顾了四周——书房布置的很雅致,也有书,尽管从来没人翻阅。大玻璃窗外灯火辉煌,这不是一般的人家,这是何公馆!
有钱,他是何老板;没钱,他是小薄荷。钱是万能的,钱更好。如果没了钱,卖糖的小子就更巴结不上余二爷了!
“呸”的一声吐出烟蒂,他抬手揽住孙五的肩膀,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李凤池的马车,什么时候还来?”
孙五答道:“可靠消息,今晚就有一车,大概是十包烟土。”说到这里他比划出一个尺寸:“这么大——不算大包。”
何殿英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去找几个身手好的,夜里跟我出去!”
孙五立刻有所知觉:“大哥?“
何殿英点了点头:“他敢偷着运,我就敢明着抢!”
孙五不让何殿英亲自出马,因为抢土带有危险性。但是何殿英不以为然,换上一身利利落落的青布裤褂,他对孙五笑道:“老五,你忘了当初咱们在这上面发了多大的财?”
孙五当然知道何殿英的发家史。何殿英一度专靠抢土为生——抢土的土,即是烟土。鸦片始终是违禁品,私运之时不免会有种种顾虑,这时便有亡命徒采取种种手段去偷去抢,大烟土商措手不及,只好舍得损失,不追不赶。而亡命徒不花一分本钱便得到昂贵烟土,自然也就暴富起来。
何殿英自去趁着夜色发财,余至瑶回到家中,却是也不得闲——哑巴病了。
哑巴这两天一直有点咳嗽,仿佛是伤风感冒。余至瑶没当回事,可是刚刚到家之时,他偶然看了哑巴一眼,结果发现哑巴的脸很红,伸手摸摸对方额头,已经烧得发烫。
他让哑巴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又问:“怎么不说?”
哑巴低低的“哇”了一声。余至瑶没听出意思来,可也没有多问。催促着哑巴上了床,他把电灯一关,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陪着哑巴。
当年他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哑巴就是这么整宿整宿的看护着他。所以哑巴再有错处,他也不能抛了哑巴。
屋内一片漆黑,他失眠,宁愿这样坐着想心事。哑巴静静躺着,听呼吸似乎是没有睡。忽然有一只滚热的手从被窝里伸出去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的用力一甩,把哑巴的手甩了开来。
哑巴鼻音很重的发出一声“啊”,声音粗哑的带着哭腔,十分难听。然而余至瑶铁石心肠,冷冰冰的告诉他:“睡觉!”
哑巴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果然是睡了。直到这时,余至瑶才俯身过去,给哑巴掖了掖被角。
余至瑶坐在黑暗里,何殿英蹲在黑暗里。余至瑶形单影只,他却是人多势众。
手里攥着绳圈趴在路基下面,他提前让人在道路正中横放了几根圆木作为障碍。如此不知等候了多久,一辆小马车终于在路口出现了。
何殿英微微抬起了头,眼见马车上除了车夫之外,另有三名彪形大汉,想必就是保镖。车夫眼看路途不畅,正要停下马车先去搬开圆木。何殿英抓住机会骤然起身扔出绳圈,正好套住了车夫的脖子。一扯绳子拖下车夫,孙五等人拔出手枪跳上马路,不由分说的将马车团团围住。保镖一见这个阵势,当场傻眼,立刻投降。
把车夫和保镖全捆起来推到一旁,何殿英率先跳上马车,从腰间拔出匕首划开车上米袋。眼疾手快的从糙米中一包一包的摸出烟土,他头也不回的往后扔去;孙五撑开麻袋站在一旁,稳稳当当的全部接住。及至将车上几只米袋全部划开翻过了,何殿英跳下马车,带着孙五等人拔腿就跑,一溜烟的便不见了影踪。
天亮之后,烟土被劫的消息传到了李凤池和余至瑶的耳中。余至瑶还没怎样,李凤池却是大发雷霆——余至瑶是吉泽领事介绍给他的,他当时在樱花料理馆大包大揽满口答应,结果一笔买卖还没做完,就先阴沟翻船丢了人!
“好,何殿英!”他在家里暴跳如雷、拍桌打凳:“有本事他就一辈子都不要出英租界!敢出我就打死他!”
这话传到何殿英的耳朵里,何殿英悠然笑道:“想要我死的人多得很,李凤池又算个屁!”
余至瑶一直没出声——反正他是把佣金付给李凤池了,接下来的麻烦,也全推给李凤池。至于那一车烟土,没就没了,也无所谓。他一次买下成千上万两的烟土,十小包的损失,还是承受得起的。
况且,他也真的是有点怕了何殿英。不要命的对手最不好招惹,何殿英就是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悄无声息的蛰居在家,其间倒也做了几件大事——一是把球房改建成了三层楼的旅馆,二是在公馆后院开挖起了游泳池,三是把杜芳卿从医院里接回来了。
杜芳卿下午到家,照例回房安歇。翌日清晨,他怯生生的推开了余至瑶的房门。
他下身受的伤很重,即便受到了精心治疗,可也恢复不到先前的程度。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入房内,他像个新去势的太监。
这个样子,就算跑去外地也还是没法登台,哪个旦角在台上是这样走路的?师父一直没去看望过他,大概也是听说他已经成了废人,再无价值可言。
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连以色事人的资本都失去了。如果离开了余公馆,也许真是只有死路一条。讪讪的唤了一声“二爷”,他不敢抬头,扶着墙壁走进浴室去放热水。
等到余至瑶坐进浴缸中了,他照例是拿起剃刀为对方刮胡子。指尖抚过下巴上的一处血痂,他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余至瑶闭着眼睛仰起脸,任凭对方为他涂上香皂泡沫:“那里生了个红疙瘩,我没留意,一刀下去就出血了。”
杜芳卿柔声说道:“别动,我要下刀子了——胡茬真硬。”
伺候着余至瑶穿戴整齐了,他自惭形秽的想要退下。余至瑶拉住了他:“别走,让我瞧瞧你。”
他面红耳赤,要哭似的低下头去:“二爷,别看我,我不好看。”
余至瑶却是笑了起来:“不要这样,我这个人已经很沉闷了,你不要再学林黛玉。大难不死,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
这一句话虽是安慰,不过界于盲目乐观和冷血无情之间,并不能让杜芳卿破涕为笑。虽然的确是大难不死,但也绝对不是好事,他甚至认为自己当时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21.祸福相倚
六月天里,余至瑶的新饭店开业了。
原来二层楼的球房上面又接一层,里外也重新修饰装潢了,单从建筑来看,就已经是十分出众醒目。朝光俱乐部是余朝政一手建立起来的,不算他的成绩;新饭店则是诞生在他的手中,别有一番意义。
饭店门前立着大理石柱,白天的威武自不必提,到了夜间,外面灯光一开,景致更是华丽。招牌悬在大门上方,是名家题写的四个大字“瑶光饭店”。
这个名字,是余至瑶自己定下来的,似乎是要和朝光俱乐部遥相呼应。不过对于外人,他不说这话。反正瑶光是个吉祥的好词,典故颇多,怎样解释都很有理。
瑶光饭店开业这天,饭店外面人头攒动,饭店里面名流云集。余至瑶有出身,有财产,有生意,有势力,虽然各方面都不算拔尖,可是齐头并进,堪称有为。
何殿英来了,何殿英的干爹侦探长来了,吉泽领事带着长子来了,李凤池来了,甚至连余至琳都来了。余至琳穿着一件没有形状的短袖衬衫,行色匆匆,见到余至瑶后很亲热的上前拥抱了他:“哈,弟弟,真有作为,不错不错。”
余至瑶弯着腰,轻轻的搂了他一下:“哦……”
余至琳放开了他,说起话来又清晰又快速:“弟弟,最近身体怎么样?”
余至瑶思索着答道:“好……”
余至琳连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想要身体好,运动少不了。”
余至瑶慢吞吞的又道:“是的,我打算学习游泳……”
余至琳看着他笑:“游泳学起来是很简单的,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去教你!”
余至瑶缓缓的点头:“哦……”
余至瑶对待这位大哥,无论如何都是无话可说。幸而余至琳很快与旁人搭上了话,算是放了他一马。
开业庆典十分热闹,开席之后,何殿英还当众敬了李凤池一杯酒。李凤池站起来双手举杯,满面春风,仿佛和何殿英是前世的兄弟。余至瑶冷眼旁观,知道这两人之间早晚要出大事。
散席之后,已是下午。何殿英找到余至瑶:“二爷,热死了,跟我洗澡去啊?”
余至瑶忙了大半天,不知是疲惫还是中暑,心口那里憋闷着躁动,并且有些头晕:“洗澡?”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洗澡,顺便吃点冰淇淋,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等到晚上凉快了再出来,好不好?”
余至瑶觉得他这主意是不错,不过在出发之前,他正色警告道:“洗澡归洗澡,可你不许再和我讪脸!玩笑也有个玩笑的限度,你少和我装疯卖傻!”
何殿英转身走向自己的汽车:“我是装么?我是真的!”
余至瑶也钻进了自己的汽车:“看看,又装上了!”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出租界,前往南市一带。及至到了玉清池,余至瑶照例是进入三楼包厢,何殿英跟了上,要和他分享一处盆塘。
水热和天热,不是一种热法。天热让人难受,水热却是让人舒缓筋骨。余至瑶靠着池壁半躺半坐了,昏昏欲睡的闭了眼睛。何殿英想要凑上前去,不想余至瑶猛然踢出一脚,只听哗啦水响,竟是把他踹到了另一端去。
“我操!”何殿英捂着肚子骂人:“大脚丫子说踢就踢啊?”
余至瑶捞出毛巾蒙在脸上:“你别烦我,让我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这个礼拜就没正经睡过,安眠药都不起作用。”
“一个礼拜都不睡,一见到我就犯了困?”
余至瑶没理他,深吸一口气沉进水里。包厢内寂静片刻,何殿英见他在水下一动不动,忽然怀疑他是晕死过去。连忙拨水游到近前,他正要伸手去救,哪知余至瑶猛然抬头,水花四溅的坐了起来。
何殿英登时一惊:“哎哟我的二爷,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余至瑶却是抓过他的手捂到自己胸前,一本正经的严肃说道:“小薄荷,我心很慌,一直在跳。”
何殿英摸了半分多钟,的确是觉察出了他那咚咚的心跳,不过心就是要跳的,心不跳,人不就死了?
于是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和安慰,只顺势用力一捏对方的乳|头。余至瑶打了个激灵,但是没有翻脸,因为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了。
“不行,不行……”他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我要去医院,我心疼。”
何殿英光着屁股跟了上去:“怎么着?你又要添新病了?你慢着点,我陪你去!”
余至瑶浑身颤抖着穿了衣裳,心窝里一绞一绞的疼。何殿英见他似乎要瘫在椅子上不能动,这才心惊起来,搀着他急往外走。等到乘坐电梯下了一楼,候在外面的两家汽车夫迎了上来,三人合力把余至瑶运了出去。何殿英双手抱住余至瑶,支使自家汽车夫快把汽车开到跟前,余至瑶垂头站着,忽然呻吟一声,半死不活的转向何殿英,仿佛是要开口说话。
可是嘴唇动了一下,他忽然睁大眼睛,脸上闪过惊恐神色。一把抱住对方转过了身,他随即体力不支的跪了下去。而何殿英莫名其妙的向前一望,眼前已然闪过雪亮刀光。
千钧一发之际,他逃无可逃,只好侧身一避,顺势狠狠一脚蹬开了余至瑶。肋下骤然一阵刺痛,他无心回头,单是去夺对面那人手中的短刀。后背又是一痛,他依旧是不理会,拼尽全力硬把短刀抢了下来。何家汽车夫那边发出了惨叫,大概已然也受到了围攻,何殿英一刀劈翻前方杀手,随即回过头来,忍着背上剧痛,看清了面前这个满手是血的少年。
嘴里喃喃骂了一句,他开始追着对方猛砍。少年手中的匕首扎在了他的肋下没有拔出,所以此刻赤手空拳的只能奔逃。他用眼角余光撇清了四周环境——至少还有三个敌人,而自己的汽车夫已经血流成河的趴在地上了。
一把抓住少年的后衣领,他大喝一声挥刀砍下,竟是生生卸下对方一条手臂。少年哀号着委顿下去,他这回转向后方,却是正被刀尖划过了前胸。
杀手功亏一篑,没能真正砍中,眼看他浑身是血的迎着刀光杀上来了,心里便有些怯。而何殿英此刻势单力孤,自知没有救星,所以索性豁出命去。红着眼睛逮住其中一人,他发了疯似的砍得血花四溅。余下两人见此情景,又听路口警铃大作,心知不好,便是抛下死伤同伴,各自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