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生子）上——疏月

幸而，他原本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大多数时候，辰潇都在拉琴。

有了小提琴的存在，那些长期萦绕在心头的压力正在减轻，异于常人的体质，也可以如清风般化掉。对苏蒙平安消息的等待时间，也变得很容易过。

音乐，是他治疗伤口的最佳烦恼手段。

而章凡熙，大多数时候，则在偷看辰潇拉琴。他不敢在辰潇拉琴的时候打搅，只能悄悄的窥视。

第32章

辰潇在园中拉《辰星》。

一般人在回想过去的时候，就代表他老了。

辰潇是真觉得他老了。他原本，就活到三十好几，人一辈子该经历的东西，他都经历过了。没想到能重活一世，却不能拥有平静的生活，反而，身处于风口浪尖。

他也想抱怨，也想逃避，也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该怎么办？这就是他以后要过的人生吗？

答案是无解。

所以辰潇很怅然。得到了小提琴，最初的兴奋过后，最大的感觉竟然是怅然。

小提琴勾起了过去的时光。

和小辰星住在柳婆婆隔壁的四年时光，是曾经人生最后的四年，也是最安宁最幸福的四年。

那个时候，院中有一颗柳树，柳树下放了一张躺椅。每天早上，他就靠在躺椅上，看小辰星练琴。辰星虽然不能说话，在音乐上却有极高的天赋，往往一点就通，眼睛黑亮，像天空中最美的星辰。

辰星会给抱来一床毯子帮他盖在膝盖上。那孩子，时刻记得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爸爸。

辰潇为辰星创作了《辰星》。

这篇作品，直到他死前那一刻才最终完成。

《辰星》创作历时几年，时断时续，记录着他最心疼的孩子一路走来的历程，倾注了他对孩子的赞扬与期望。或许是回光返照，在他即将咽气的那个清晨，他将《辰星》最后的乐章创作出来，《辰星》成为他生命的绝唱。

今天，是辰潇第二次拉响《辰星》。

可惜，乐曲可以拉了一遍又一遍，过去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辰星，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只能在遥远的星空祝福。

那时，辰星把一切希望放在他身上，他觉得幸福，而现在，全地球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这份希望，却太沉重了。

他是老了吧……辰潇心想。

磅礴的第二乐章，竟然被他拉出了萧索的意味。

拉完一遍，辰潇站了一会，淡淡一笑，萧索的意味逐渐从脸上消失。消沉，只能是暂时的，那些事实，他不是已经尽量接受了吗？要成大事，必须苦其心志，也许，他真的在往修炼成神的道路上迈进吧。他苦中作乐的想。

可能是这几天太心烦意乱了，诱发了不良情绪。

辰潇笑着摇摇头，将萧索寂寞从脑中赶出去，转而拉起了一只欢快的小曲……之后，他将小提琴收进了盒中。

辰潇将小提琴送回房间，瞥到了一边的另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小盒子是苏蒙装了松香送给他的。辰潇当时没特别注意，回来了才发现，盒子用不知名的木材做成，底部居然雕刻了一把提琴形状。雕刻的痕迹很新，没有经过反复触摸的那种光滑手感，绝对不是一万年前的东西。况且，盒子本身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味。

辰潇很感动，也更内疚。

盒子是怎么来的，他大概能猜到，没想到，苏蒙肯为了他如此花心思。

苏蒙为什么还没消息？他真的很担心。

辰潇离开园中好一会儿，章凡熙从一个角落中走出。

他默默的凝视辰潇的背影，心头说不出的复杂。辰潇拉琴的模样，比他讲历史的时候更动人。讲历史时，他高高在上，是蓝希，而独自拉琴时，他只是辰潇。

章凡熙首次发现，辰潇不快乐。他为什么不快乐呢？

或许，应该想着怎么让辰潇快乐起来。

米顿最高医院三楼，特级病房。

从楼上到楼下都有军队严密防守，连一只苍蝇都无法通行。

有几名医生表情凝重的出入。

医生脸色不好看，再加上军队的肃杀之气，使得整所医院都处在严肃凝重的气压中，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苏卡神情憔悴的站在病房中，望着一层玻璃之后。

原来在病房中还有一个隔离层，苏蒙此时就处在隔离层里。

苏蒙躺在病床上，全身赤裸，身上四处插着管子，仪器哔哔啵啵的响着，听得人紧张而烦躁。苏卡的眼睛湿润了，他敬爱的哥哥，就躺在那里，人事不省，眉头紧皱，全身青白。

“尼尔博士，我哥怎么样？”又一名医生出来，苏卡重复着第一千零一次的问题。

尼尔脱了防护服和面罩，摇头，“利索星人的病毒在苏蒙体内潜伏良久，这一次找到漏洞从全身爆发出来，我们采取光能辐射对抗它们，收效甚微，起码还得三天以后才能看到效果。”

“三天？！”苏卡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尼尔博士！你知道三天代表什么吗？哥哥他已经接受了三天的光能辐射！正常的米顿人接受光能辐射最多并不能超过三天！三天加三天就是六天！你们自己进出都要穿上防护服，我哥哥他却什么也没穿，就那么接受辐射，你们什么意思？！”

“……”尼尔遗憾的看着他。元首失去理智了，焦急之下说的话，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要进去陪着他！”苏卡直接往里面冲。

尼尔叫道，“快拦住元首！元首，您必须穿上防护服才能进去！”

苏卡红着眼睛把递到面前的防护服撕得稀烂，“去你妈的防护服！我不穿！我不穿！”

“元首，您不能说粗话。”

“你们！老子就要说粗话怎么着？”连日来的担忧让苏卡崩溃，“你们这些人，不是你哥哥当然不着急！他为什么会中利索星人的毒液？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你们却把毒液封存在他身体中！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让我们兄弟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尼尔表情不变，冷静道，“拿镇定剂来。”

“我去你妈的镇定剂！你们……你们……”

几名壮汉压着苏卡，尼尔强行给他注射了镇定剂。药水流进血管，苏卡的声音渐渐弱了，几天以来，第一次闭上眼睛。

尼尔叹道，“对不起，元首，您必须休息，不然，首先出事的就是您。”

他忧愁的看向隔离室，苏蒙还静静的躺在那儿，可他知道，苏蒙现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平静只是表现，一会儿，会发生很严重的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会一天比一天恐怖……

光能辐射只能承受三天，可稳定毒素至少需要六天，这还是保守的估计，因为毒素可能根本控制不住了。没有任何防护的接受光能辐射六天，正常人也保不住命。难怪元首那么激动。

尼尔套上防护服，走到苏蒙床边，低声说，“苏蒙，你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你是第一个被利索星人抓伤，还能活下来的人，我能期待，你还会创造第二个奇迹吗？能吗？能用你钢铁般的意志创造第二个奇迹吗？”

一旁的医生们都热泪盈眶。

……

苏卡猛然从睡梦醒来，发现自己睡在隔壁病房，连忙急慌慌的朝着苏蒙的病房跑。

“哥！哥！”

一跑进去，立即看向透明的玻璃，他差点疯了！果然，果然……

隔离间的门被紧紧关着，几名军人铁塔般的守在门口，就连苏卡也不放进去。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苏蒙身上未愈合的伤口，都在疯狂的扭曲，像无数丑陋的小蛇交错盘旋，往外淌着毒水。右眼角的疤痕扭曲得格外严重，苏蒙青筋暴起，拳头被捏得鲜血直流，眼睛无神的大张着，眼球鼓胀，痛苦的凸出！

“啊啊啊！哥！哥！”苏卡拿头撞着玻璃层，撞出了血迹，几名士兵合力才把他拉开。

苏卡的心在狂痛，哥哥又严重了，上次发作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严重的！

尼尔铁青着脸，下令，“光能辐射加强到三级！马上！”

旁边有人叫道，“三级！三级会马上杀死他的！”

“给我开！”尼尔咬牙，“苏蒙宁愿被光能辐射杀死，也不愿成为利索星人病毒的栖息地！”

苏卡茫然的听着，除了流泪，已经做不出其余反应。

光能辐射被开到三级，强光大作，苏蒙的身体猛然从床上高高弹起，又重重摔下，在无意识中，嘴里发出沉闷痛苦的低吼。

几个来回下来，弹起又摔下，全身忽然冒出青烟，烤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伤口的扭动似乎害怕辐射，慢慢开始平静。

等完全平静下来，尼尔第一个冲进去试探呼吸，凝神了半晌，终于松了口气。

苏卡流着泪，无力的滑落在地。

第33章

到这时候，苏卡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开始呼吸，抹一把脸，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

隔着玻璃，苏蒙安静了下来，眉头微皱，皮肤泛着黯淡的死光……苏卡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像决了堤的水。他也不想止，就这么滑落在地上无声的落泪，看着他哥出神。

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尽情的哭了。

他和苏蒙的感情，外人无法是体会的。看着苏蒙受罪，他和他一样痛苦。

他们相依为命的长大，苏蒙不止是他的长兄，还是他的父亲。

如果苏蒙有了什么意外，他不敢想象，自己还当如何活下去。

家族太大，政治太复杂，军队太残酷……他饥肠辘辘的想咬下自己胳膊上一块肉充饥时，是苏蒙喂给他热血，他被人陷害差点致死时，是苏蒙拼着满身伤口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有……当兄弟俩终于引起家族的重视，却只需要一个合格的人选时，是苏蒙头也不回的进入了噬人战队。噬人战队，和它的名字一样，是吃人的地方。苏蒙去噬人战队，还有一线生机，而如果是他去，他从小体弱，就只有死路一条。

还记得当年苏蒙被利索星人所伤，消息被隐瞒住，直到苏蒙活着回来，脸上多了一道消除不了的疤痕，苏卡才知道，原来哥哥差点死在利索星人的利爪之下。

苏卡是庆幸的，是自豪的，他的哥哥与众不同，致命毒液在哥哥面前，也只有退让的份。

至于那道疤痕，男人嘛，多个伤疤算什么。

然而有一次，被他无意中偷窥到，哥哥把自己关在房中痛苦的呻吟。

苏卡这才知道，原来利索星人的病毒还可耻的寄居在哥哥身体里，躲在阴暗的角落，阴测测的窥探冒头的机会。原来哥哥还在受苦，还在无时无刻的和病毒作斗争。

现在，病毒趁哥哥受重伤的时候，开始疯狂的反噬了。

苏蒙能挺过去吗？能吗？挺过这一次，还能挺过下一次吗？一定要挺过去……不然，不然……

“你啊……别哭了……”身上一暖，尼尔给他披上一件衣服。

刚才苏卡急匆匆的从隔壁跑过来，外衣没有穿，浑身都被冻得冰凉。

尼尔拿出手帕给他擦泪，“你看你，哪还有个元首的样子？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后果不用我说了吧？卡卡……”我的卡卡。

苏卡把手帕一甩，丢了出去，“你这是跟元首说话的口气？”

尼尔摇摇头，好脾气的走过去将手帕捡起来，“卡卡元首，您应该注意形象，您代表的是米顿星的所有人。”

“你……”苏卡瞪圆了眼睛，一滴泪珠挂在眼角，竟然显出几分带着稚气的楚楚可怜，“你继续说！你越说元首不应该说粗话，我就越要说！你越要我注意形象，我就越不要注意形象！我现在就这么走出去，让所有人看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是完全跟错了人！”

“卡卡，你会吗？”尼尔看了他一会，笑了。

苏卡闷闷的哼了一声。

是的，他不会。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职责，他走到这一步，有哥哥的功劳，他没有权利任性。

尼尔说，“你应该清楚，你若倒下了，苏蒙就连最后的生机都没有了。”

苏卡猛的抬头，眼中瞬间被脆弱覆盖，“尼尔叔叔……”他根本没有别人所认为的坚强，他其实只是不得不坚强，包裹在内里的，只是个脆弱的卡卡。

尼尔把他抱在怀里，柔声道，“卡卡，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你告诉我，你还想当这个元首吗？”

苏卡浑身一僵。

尼尔叹口气，道，“想继续当元首，就要有元首的样子。现在站起来，一旦走出这层楼，你还是昨天的元首，今天发的疯，就当做从来没发生过。”

说到后一句，尼尔的声音隐隐含着严厉。他话一说完，就放开了苏卡，径直站到了一边。

他不再扶持着苏卡。

失去了尼尔的体温，苏卡打了个冷颤，外界的空气是那么的冷，丝丝凉意浸进骨头缝里。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想主动靠近那个温暖的怀抱，让他抱着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所有的一切都有他替他承担……

他狠狠咬住下嘴唇，看了哥哥一眼，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没有再看尼尔，打开了门。

一出门，泪水就被逼退，他大踏步走出楼道口，身姿笔挺，下楼的位置等候着他的副手们和警卫队员。苏卡一出现，警卫队员们立即默契的来到他身后，苏卡站在众人之前，身材略微瘦小，却俨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心点。

他已经转变为米顿元首。

那个在别人眼中，大事冷静，小事偶尔不着调的元首。

现在他的亲哥哥苏蒙危在旦夕，所以，他此时表现的是遇到大事冷静的一面。

这是身为米顿元首所必须的一面。

“把这两天累积的事物整理到光脑里，送来给我处理。”苏卡对副手们吩咐道，姿态是恰到好处的高傲。

“是。”

一位副手道，“元首，昨天的会议您没有出席，阁老们很有微词。”

苏卡挑眉道，“你说，元首大还是阁老大？元首难道没有放阁老们鸽子的权利么？”

副手一窘，呐呐不敢再多言。

病房中，尼尔等苏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严厉的扫视留在现场的几名壮汉，“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

壮汉们互看几眼，齐声道，“苏蒙将军发病，元首很焦急，命令医院赶快想出有效方案。”

“为此，苏卡将我骂了一顿好的。”尼尔面无表情的补充，“明白了？”

壮汉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然而感受到尼尔刀一般的视线，一个激灵醍醐灌顶，“明白！尼尔博士！”明白！尼尔博士想让那些打探元首事情的人懂得，苏卡元首的威势日渐强盛！你们想搞什么幺蛾子都得掂量着点。连尼尔博士都对他忍让。

尼尔是米顿星中特殊的存在，他拥有这家最高医院绝对的控制权，元首和阁老们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据说他的手中，掌握着某些绝对的机密。他甚至拥有小型私人武装队伍。

星球强盛富饶，人的私欲就日渐增长，米顿星有很多方面，其实已经腐朽了。

利益环环相扣，各自为营。

尼尔算得上是利益的代名词，而且他还拥有德高望重的家族。没有人会骂他。如果苏卡能骂他，必定会给人增添几分忌惮。

尼尔博士是个医生，然而，却不是普通的医生。几十年来，他只有过三个病人。第一个是他的父亲，第二个是苏卡，第三个就是苏蒙。

三个病人，都从绝地活了下来。

米顿最高医院，是尼尔的领土，医院第三层，则是他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