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像发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血液向上涌入头脸,他的视野开始变形。耳中渐渐升起轰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进。
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他摔了一跤。
越过两级台阶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乱中想要站起,然而双腿发软,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车里保镖连忙冲过来搀他扶他,他没说话,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走。
这回坐上汽车,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然而他没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见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馆里,很闲适的喝茶看风景。
庭院之内花草鲜嫩,叶片娇绿,骨朵粉红;偶尔吹来一阵温暖春风,带着青草初发的清新气味。一朵云彩飘飘忽忽的过滤了阳光,于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盘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个精致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尝香茶。余至瑶不识时务,“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见面,见什么面?难道还是当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吗?还是一阵好一阵恼吗?既然决心进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小孩把戏,真是玩腻了。
放下茶盅摸进怀里,他掏出了那张樱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旧啊,一点美丽之处都没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几嗅,他总觉得上面还带着余至瑶的气味。
这天下午,有人在顾宅门口撂了一件带血的小褂。顾家老大出来捡了,认出那是父亲的贴身衣物。
顾宅里面立时就起了哭声——顾占海这是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群英武术社也被封了,王连山跳后窗户逃了出去,哪知特务骑着后墙专在等他。拼着性命飞身上墙,他一脚把特务扫了下去,同时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摘下帽子捂住肩头,他气运丹田发足狂奔,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群英武术社关了大门贴了封条,从此天津再无群英武术社。
武术社内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们全被带走,罪名正是反日。他们蹲着被卡车运进宪兵大队,躺着被卡车运去城外乱坟岗子,和武术社一起死了。
余至瑶近来天天筹划着要装病,这回不用他装,是真病了。
他不许手下这几个人离开英租界,王连山养好枪伤,要给师父报仇雪恨;余至瑶不许他去,让马维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给他一枪。
他对手下人满心回护,余至琳感觉天津气氛恐怖,想要迁去上海,他却是既不挽留,也不关怀。
他就见不得姓余的。
自从余至瑶告病回家之后,其他理事有样学样,也都不再露面。商会很快濒临瘫痪,井上大佐大发雷霆,亲自带了两名日本军医赶往余公馆,倒要看看余至瑶是真病假病。
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张兆祥迎出来,毕恭毕敬的说道:“我们二爷肺上鼓了两个气泡,昨晚进医院治疗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间还有此种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维多利亚医院。这回亲自站到病床前了,他见余至瑶紧闭双眼人事不省,口鼻上还扣了氧气罩子,这才信了几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远了,余至瑶睁开眼睛,又颤巍巍的抬起手,摘下氧气罩子。
哑巴端着一杯凉开水走进来,见他醒了,连忙站到床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上海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行……我也过去避避风头。”
张兆祥给余至琳发去电报,询问上海情形。余至琳很快回电,表示上海繁华自由,和天津环境大不相同。
余至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医院躺过半个月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后便带哑巴登上一艘荷兰客轮,南下去了。
57.两座城市
余至瑶一直感觉自家大哥有点白面包的风采,没想到白面包还挺有女人缘,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和沪上闻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来。弟弟对大哥冷情,大哥对弟弟也漠然。余至琳和女作家爱的如胶似漆,听闻弟弟要来,本来打算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没有时间,故而也就算了。
余至瑶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卫。茫茫然的出了码头,他累得靠在了哑巴身上。上海的天气,自然要比天津热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两辆黄包车,也没有目的,只让车夫为自己找处好些的饭店。车夫一听这话,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过后,车夫把他拉到了华懋饭店门前。余至瑶如数付清车费,然后和哑巴并肩站立,仰头望向前方高楼。
“好家伙!”他轻声叹道:“这饭店可真够大的,比利顺德漂亮。”
哑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哇。”
余至瑶又靠在了哑巴身上,从下缓缓向上抬头,嘴里喃喃的报数,末了说道:“十二层。”
哑巴继续点头:“哇。”
然后这两人一起向内走去。
余至瑶开了两间客房,和哑巴就此安顿下来。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华依旧,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对较少。余至瑶打算长住下去——至少要等商会选举完毕。届时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会转移攻击目标了。
至于家中,生意有马维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归张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会搞出乱子。他这一年过的殚精竭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几天清清静静的好日子,权当休养身体了。
他没有体力出门消遣,终日还是躺在房内床上。哑巴从早到晚的陪着他,有时熬得困了,两人便是挤做一床睡觉。
余至瑶仍然是睡不熟,经常看着是阖目入眠了,可不定何时就会猛然一惊。他一醒,哑巴也会醒。哑巴醒来之后搂搂他拍拍他,然后还能睡;但他就睡不着了,双目炯炯的一直醒到天亮。
醒着,但是没想什么,因为没什么可想。原来还可以想一想何殿英,现在也不愿去想了。何殿英是一块薄荷糖,本来甜美清凉,可是一旦火热起来,会融化得咬不碎甩不脱;滚烫的贴上身,烫脱人的一层皮。
可是即便如此,余至瑶还是不后悔认识他。无论如今的何殿英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总藏着一个白皙单薄的影子,是少年小薄荷抱着玻璃箱子,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
忆起笑嘻嘻的小薄荷,余至瑶在黑暗中也不由得微笑了。小薄荷真是讨厌啊,话那么多,一张嘴像留声机一样滔滔不绝,吵得他头疼。他忍无可忍的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巴,声音暂停了,手心却是起了柔软活泼的触感,是小薄荷在用舌头舔他。
心脏渐渐跳得失了节奏,一阵一阵绞拧着疼。余至瑶侧身慢慢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忍痛。忽然间很想念天津卫,也很想念何殿英。但是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最好也不要见他。见面就生矛盾,见面就有麻烦,总是如此,他真是厌倦了。
余至瑶失眠,而在千里之外,何殿英也在失眠。
余至瑶失踪的消息传出来了。余公馆的大管家在各大报刊上登了寻人启事,只说余至瑶无故出走,如今不知所踪。何殿英怀疑张兆祥是在假撇清,可是无缘无故的,又不好到英租界里抓人,只得让特务跟踪着余家众人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找出线索——然而,没有线索。
他急了,撒网一样派出人马,把整个天津卫翻了个底朝天。接二连三的一无所获之后,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不会是跑去重庆了吧?”
然后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当夜就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了。
何殿英什么都不怕,就怕余至瑶“没了”。
他当初之所以能够在哈尔滨安安稳稳的生活四年,就是因为心里踏实。虽然对余至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知道他就在天津,他不动,像山一样,总在那里。只要自己肯向前走,就一定能够见到他。
谁都可以没,余至瑶不能没。如果世间没有了余至瑶,那他的一颗心简直无处安置。一掀被子坐起来,何殿英摸索着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向上升起,穿透了他的蓬乱短发。他乌烟瘴气的独自坐着,仿佛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一根烟卷燃过大半,他再拿一根续上。忽然叼着烟卷伸腿下床,他想自己不能发呆,还是得找。万一余至瑶真是跑去了重庆,那自己就他妈完蛋了!
谁知道日本人哪年才能把重庆打下来?重庆可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他在天津卫是威风八面的何老板,到了重庆就是个屁,不被人当汉奸打死就是好的。
所以重庆这个地方,他不能去,余至瑶也不许去。
第二天,何殿英向香川次郎告了假。香川次郎本来不想同意,可见这位把兄弟魂不守舍的,就没好意思拒绝。
第三天,何殿英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天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商会选举如期举行,静老百般推辞,可最后还是被选为新一届主席。静老年逾七十,眼看自己躲避不过,便是横下心来,打算趁此机会捞上一笔,好给子孙后代留些财富。
哪知在就职后的第三天,静老刚出商会大门,便被刺客乱枪打死了。
消息传到上海,余至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想亏得自己抽身退步及时,否则怕是难逃一死。静老一死,商会内部必定乱套,所以他决定再躲一阵,等到天下真正太平了,再返回天津。
天气越来越暖了,几乎可以算作进入夏季。余至瑶有了闲心,时常带着哑巴出门走走,也走不远,只在附近的洋行店铺里逛逛。在战事的影响下,上海显出了一种奇异的繁荣,既可与南洋联系,也可与重庆联系,虽是孤岛,然而对着四面八方都能走出路去。
在永安百货公司里,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顶宽沿大遮阳帽,帽子上颤巍巍的堆起鲜艳纱花,说不上多么好看,但是摩登夸张,是天津市面上不曾见过的。帽子放在大扁盒子里,外面再用花纸口袋装好。哑巴替他拎着,又开口问他:“啊?”
余至瑶摇头笑道:“我不累。”
随即他继续说道:“我们晚上还是去吃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哑巴不挑食,吃什么都行,所以没等他“那个”完毕,就直接答道:“啊!”
58.山高海深
闲逛过整个下午之后,余至瑶带着哑巴回到饭店,直接乘坐电梯上了九楼餐厅。
两人找到位置相对着坐下。余至瑶拿起菜单上下浏览,专心致志的考虑晚餐内容。哑巴则是无所事事,直勾勾的望着斜前方发呆。
因为两人都是闲闲的各有事做,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何殿英在餐厅门口一闪而过。
何殿英下楼走到余至瑶所在的客房门前,脱力似的靠墙蹲了下去。饥肠辘辘的垂下脑袋,他无声无息的大笑起来。
终于找到了,茫茫人海,大半个中国,他妈的终于找到了!
余至瑶和哑巴舒舒服服的吃饱喝足了,然后起身走向电梯,想要回房休息。
电梯里人很多,走廊内却幽静。余至瑶踩着厚实地毯,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走。走着走着,旁边的哑巴忽然拉住了他:“啊!”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看到前方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下意识的眯起眼睛,他面无表情的收住了脚步。
而那身影向他越走越近,最终显出了何殿英的眉目轮廓。
在他前方一米远停了下来,何殿英像怕吓着他似的,轻声开口说道:“二爷,别怕,我不是来闹事的。你总不回去,我来看看你。”
说完这话,他试探着向前又走了两步。
余至瑶无言的打量着他,就见他还穿着一身薄呢子西装,膝盖手肘全是皱褶,领带结是歪着的,头发也是乱糟糟。面孔本就苍白,如今瘦了,更显憔悴。永远精明活泼的小薄荷,如今变成了一只病猫。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何殿英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一步一步打听着找过来的。”
余至瑶没再说话,拖着双腿继续向前走去。
何殿英厚着脸皮尾随了余至瑶,哑巴则是识相的自回房间去了。
余至瑶刚刚迈步进房,就听后方“喀”的一声,正是何殿英锁了房门。心中忽然紧张起来,他正要转身说话,不料腰间一紧,已有手臂围了上来。
身不由己的乱退几步,他被何殿英推到了墙壁上。原来病猫全是假象,何殿英像只豹子一样箍住了他。亟不可待的在他脸上胡亲了几口,何殿英激动的快要流下泪来:“二爷,你说走就走,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要死?”
然后他抬起右手抚上对方面颊。拇指用力抹过嘴唇,他喘着粗气合身贴了上去:“二爷,听话……”他探头在余至瑶的嘴唇上吮了一口:“让我好好亲亲你。”
余至瑶紧闭嘴唇,脑袋乱晃着想要躲闪。何殿英知道他是被自己咬怕了,可是不肯放松,追着赶着去亲去吻。余至瑶体力不支,慢慢的向下溜去,他顺着力道搂住对方,也跟着一点一点弯下腰来。
最终,余至瑶昏头昏脑的坐在了地上。脑袋被何殿英牢牢的捧在手中,他是躲不开了。一颗心提到喉咙口,他不知道何殿英这回会不会咬下自己一块肉去。
然而何殿英的动作渐渐轻柔起来。温凉的嘴唇蹭过他的额头眉间,何殿英一边吻他一边嗅他,一只手顺着胸膛向下滑去,隔着一层衬衫对他百般抚摸。
余至瑶在黯淡的暮色中闭上了眼睛,忽然感觉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也很好。
迟迟疑疑的抬起双手,他仿佛是要抱住身前的何殿英。可是直到手掌触上对方的后背,他才骤然下了决心。竭尽全力的猛然搂住对方,他几乎是把何殿英勒进了自己怀中。
何殿英跪在地上,服服帖帖的任他拥抱。下巴搭上他的肩膀,何殿英低声问他:“我们两个在上海,多住几天好不好?”
余至瑶藏在暗中,几乎是在享受此时此刻。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小薄荷了?很久很久了。
忽然响起一串清晰的叽里咕噜,何殿英环住他的脖子,自己低低的又咕哝道:“饿死我了。”
余至瑶给何殿英叫了一份炒饭。
西崽把炒饭送过来时,余至瑶已经拉拢窗帘打开电灯。何殿英忽然知道了冷热,把那一身春装尽数脱去。穿着衬衫裤衩端起炒饭盘子,他见余至瑶正是坐在床边,便走过去,面对面的跨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不是恨我入骨吗?”余至瑶伸手托了他的屁股大腿:“怎么还追过来了?”
何殿英一边狼吞虎咽的大嚼,一边含糊答道:“我没恨完,你不许走!”
余至瑶拍了拍他的后腰:“酸。”
何殿英抬眼望向了他:“酸?”
余至瑶笑了:“一身汗酸!”
何殿英问道:“嫌不嫌我?”
余至瑶摇头答道:“不嫌。”
何殿英腾出手来一掀衬衣:“那亲一口!”
余至瑶探头过去,果然在他胸前吻了一下。
何殿英嘿嘿笑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往嘴里填了满满一勺炒饭,他圆圆的鼓起了腮帮子,正是吃没吃相。
而余至瑶仰头凝视着他,心想这算什么?休战?讲和?还是因为两人身在异乡,所以能够暂且放下恩怨,来做一场狂欢?
何殿英也知道自己“酸”,所以吃饱喝足之后忙去洗了个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床上,余至瑶主动抱住了他。
他欢喜起来,开始动手动脚,结果被余至瑶呵斥一声:“不老实就滚出去!”
这让他越发哈哈大笑,觉得余至瑶的语气很像一位老太爷。翻身把余至瑶压到下方,他把对方的面孔揉成鬼脸。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手劲很大,所以倒要看看余至瑶作何反应。然而余至瑶随他胡闹,毫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