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皇上。”太医来了,在天子面前恭敬一跪。
曹丕忧心忡忡,“免礼,快看看陈王这是怎么了。”
老太医的瘦长的手指搭在曹植的脉门处轻点着,闭目凝思间,老太医双眉越收越紧。
“到底怎么样?”曹丕已经等得不耐,他实在没耐心再看老太医摇头晃脑,若是华佗还在,只需远观一眼,便可知道子峘这是何症状。如今华佗已死,这群废物,真是误事,唉!
“回皇上,陈王郁气久结,已成病势。”
“你说什么?”
太医叹息着道:“皇上,陈王这病怕也不是短日之疾,加之他平日不节制海饮,这身体大伤,还有、还有……”老太医呼吸一滞,神色尴尬,悄悄看了主位帝王一眼。
“还有什么?”曹丕语气颇是不耐。
“回皇上,陈王亦有纵欲过度之兆,这身体怕不大好调理。”
“噗。”曹丕听老太医一言,一个不留神,满口茶水顿时喷了一旁内侍一身。
“好好照看,缺什么,宫里拿就是。”遣退太医,曹丕吩咐陈王府的下人。
“皇上,奴才有事禀告。”
返回宫里正与甄皇后商议为新出生的小公主祈福一事的曹丕,就见身边的内侍匆匆进来跪禀。
一旁皇后的大宫女道:“皇上和娘娘有要事商议,你先退下,稍后在禀。”
那内侍神色一凛,偷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焦急之色顿时落入皇帝眼中。
“什么事,这么着急。”
内侍伏低了身子,额头触地,“回皇上,陈王府刚过来人,说是自入夜陈王发起高热,如今人已神志不清。”
“什么,有这等事,为何不早早禀告。来人,摆驾。”
皇帝撇下甄皇后走了,气得一旁的大宫女埋怨道:“娘娘,您怎么还劝皇上快去陈王府啊,这小公主的祈福仪式,皇上不下旨意,可怎么办啊?”
榻上略显憔悴的甄皇后蓦然摇头,低声道:“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王叔抱病,咱们岂能只想着公主的祈福仪式呢。”
深夜,陈王府曹植的寝室内,太医抹把额前冷汗,对身畔的人说道:“总算是退了热,可吓死老臣了。”
早先曹操在世时为曹植添的两房妾室拍拍酥胸,谢了太医,正要命人按方煎药,曹丕连夜赶到,御驾已到府门外,只惊得两个女子和几个老太医慌忙出迎圣驾。
“陈王现在如何?”曹丕顾不上君臣之礼,不理跪了一地迎驾之人,抬腿往里走。
“陈王高热刚刚才退,不过仍是神智不清,臣担心怕是烧糊涂了。”老太医慢吞吞地向天子禀告曹植的病情。
“什么?”曹丕大出意外,想这曹植虽文弱,可这身体不该纤弱如此。摒退了陈王府中伺候的下人,曹丕一人步入曹植的寝室。
床榻上的人面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目紧闭,口中小声说着什么,曹丕听不清楚。向前倾了身子,一心想听曹植在无意识的时候说了什么,当天子耐心地听了有盏茶的功夫,曹丕紧紧握住曹植发白的双手。很明显,曹丕有一丝激动,不知不觉中,天子的眼眶红了。曹植喃喃细语讲的,正是他们上一世过往中的种种。
“植,不,子峘,你终于记起来了么?”摩挲着那双运笔如神的手,曹丕难掩心头喜悦。
啪啪,门被叩响,有人在门外低声道:“皇上,陈王的药煎好了。”
“快呈进来。”
药被内侍端进室内,曹丕挥手,等那内侍退出去,自己端起药碗。左臂自曹植颈下伸过,将人揽进怀中,一口苦涩药汁入口,曹丕不禁皱眉。唇与唇相对,天子心里暗叹一声,将口中的药汁渡给曹植。曹丕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这种事情。
“皇上,你在做什么?”
曹植突然的醒转令曹丕一时手足无措,啊了一声,道:“没、没什么。”被榻上人弱弱地问了一句,曹丕惊慌下,最后一口药,竟忘了渡给还在生病的人,一大口全数咽进自己腹中。
“好苦。”曹丕低咒一声,“植,是不是很苦,朕这就给你找蜂糖。”
“皇上不必麻烦了,臣不用那个。药再苦,不如心头苦。”曹植摇头。
曹丕探究地看他一眼,问:“植,可是做梦了?”
“是,很长的梦。”病中人虚弱地说。
“那——可有想起什么?”
“是,想起一些往事。”曹植热泪盈眶。
“植!”曹丕悲喜交集,“植,你终于想起来啦,朕心甚慰。”
曹植摇头连连,轻抿薄唇,“皇上,恕臣斗胆一言,臣宁愿相忘,不愿往事重提。”
曹丕晃着曹植纤瘦的肩膀,痛心不已,“植,你不能这样。”
“皇上,冲回不来啦!冲在,植在,冲不在,植亦不在。”
“植,你的意思,为了冲,宁可忘了朕?”
“皇上,后宫从不缺美人,何必与臣纠缠过往。臣,好累……”
曹植双眉微拧,状似很不舒适,曹丕见此不敢怠慢,将人扶躺下,拉上被子。
“植,朕知道,冲的事情伤了你……”
曹植不愿多听,遂打断曹丕,“皇上,臣说,忘了吧。”
“植,不,子峘,你听朕说——。”
“皇上!”曹植声音不大,却是一副绝决的样子,“皇上,往事如烟,过去的就是过去,何必再纠缠不清。如今,植心中只有冲,再无牵挂,皇上若念手足之情,就再放植离开吧。”
曹丕呼吸一滞,愣了半晌,道:“植,你真这么绝情?”
“皇上,放掉臣也放掉自己如何?”曹植缓和下语气,低声恳求着。
“植!”曹丕闭了眼睛,忍了很久的热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曹植半晌不语,最后,忍不住,喃喃道:“皇上,事到如今,臣也不再相瞒,冲是嬗儿。”
“你说什么?”曹丕惊退数步,最后倒在红木椅上,嘴巴依旧大张。
“皇帝,臣说,冲是嬗儿。”曹植恐怕不知道,他的语气有多么冰冷。
……
76.缘起缘散 四
黄初六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
一场秋雨一场寒,闷热的暑气被驱散的同时,本应心情舒畅的人面上愁云紧拢。斜倚凉榻,专注于被风雨肆虐摧折的花木,曹植再次执起金樽。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伸过来,将金樽麻利地夺去。
“植,你不能再喝了,你的身体受不了。”
知道是曹丕来了,曹植懒于行礼见驾,哼了声,道:“不用皇上操心,臣自有分寸。”
“植,还是不肯原谅朕么?即使,朕追谥了冲,你还是不开心?”
曹植略抬头,斜睨着曹丕,暗暗诧异九五之尊面色憔悴,精神疲惫,自己病了几年这身体不见好,如今这皇帝怎么看起来竟是这般虚弱呢?终究心中放不下,曹植问道:“皇上可是龙体欠安?”
曹丕闻言一怔,随即大喜,“植,你这是关心朕?”
不想令曹丕有任何期望之念,曹植轻摇了摇头,“皇上要以社稷为重,平日就不用过来看望臣了,臣在府中自会保重。”
“植,你不想见朕是么?”曹丕黯然神伤,早无当初的强势。
曹植不语,掀了身上的薄被,提上鞋子,步入室内。他的书架上,有个朱漆锦盒,漆色鲜艳,不见一丝灰尘。将锦盒打开,里面是明黄色绣金龙的圣旨。
“植,这是——?”跟进来的曹丕没想到曹植竟会取出一道圣旨。
没有打开圣旨上绑着的丝带,曹植淡淡地说道:“好快啊,这是黄初二年的圣旨。”
曹丕一愣,顿时醒悟,黄初二年的圣旨,不是那年秋天颁下的,追谥曹冲为邓哀侯的圣旨么?心下了然,难怪今日曹植难过,五年前的今天,正是自己下旨追封曹冲为邓哀侯的日子,而十七年前的今日,正是曹冲身故的日子。
自身后环着曹植,曹丕用下巴蹭着他消瘦的肩膀,低声道:“植,朕也难过,朕知道两世为人,对不住你们父子,朕心里亦不好过。植,听朕一劝,把身体养好,朕会好好待你。”
无声笑笑,曹植合上锦盒,系好丝带,将锦盒放回原处。扭头看眼案上未让下人收拾的莲花铜灯,灯碗里红烛泪尽。暗自哂笑,非常清楚自己身体状况的曹植,默默摇头,自己不正是这灯碗里的红烛么?
“植,你在想什么?”把热气呼在曹植耳畔,曹丕轻声问道,担心自己声音大了,惊吓到独自出神的人。
“皇上,你多保重。”曹植的声音更轻。
“……”
进出陈王府的太医走马灯般换了一个又一个,秋日才过,陈王身体每况愈下,病势沉重,天子惊闻,调集所有太医前去问诊,上令务必治愈陈王。
命人送走太医,曹植遣退所有下人,撑着虚浮的身子,端起案上的瓷盅,这是太医刚刚吩咐为自己备下的药。端着药碗的手静静地伸出后窗,一点点倾斜。
曹植自认为自己做的不着痕迹,不想他此举竟被一人无意间发现,那人显然很吃惊,难怪太医们对陈王的病束手无策,良方换了那么多,陈王的病不见起色,原因竟然在这里。
曹植做梦也不曾想到,甄皇后会驾临陈王府。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发现,曹植颇是尴尬,看眼天气大好,晴朗风止,便命人在庭院中备下茶水果品,招待皇后与东乡公主。
甄皇后嘱咐女儿自行玩耍,见四下随时皆是亲近之人,于是正色道:“皇上命臣妾今日看望王叔,给王叔带个话,放下心中牵绊,先以调理身体为要。”
曹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平日多是皇上亲自过来,如今皇上请大嫂看望植,植不胜感激。”
那甄皇后细细打量面前之人,精神倦怠,双目无神,稍有言语动作吧便会气息紊乱以至喘息不止,哪里还有当年建安七子之一的影子。好好的一个人,何苦将自己折磨至这个样子?
犹豫良久,甄皇后低声道:“皇上龙体不适,不能亲自看望王叔,便让臣妾代劳,望王叔莫怪。不过——”皇后停顿了下,续道:“臣妾看到的,怕是皇上知道了,更会忧心王叔身体。臣妾斗胆,请王叔以社稷为重,多多保重。”
“嗯?”曹植心下起疑,这女人一语双关,难不成她知道什么?听她说曹丕身体不适,遂问道:“皇上龙体违和么?”
“是。”甄皇后颇是无奈,“皇上其实已经病了几年,只是一直严令不得外传。”
曹植惊讶,“皇上得了什么病?”
甄皇后明眸蕴涵一团水汽,略带哽咽道:“皇上龙体倒无甚大碍,但这心病臣妾知道是久病难医。再有,就是、就是……”
见甄皇后吞吞吐吐,似隐瞒着什么,曹植疑心大起,遂问:“臣弟愚钝,请大嫂明示。”
甄皇后绞了绞手中锦帕,下定决心,道:“不瞒王叔,这些年皇上一直龙体违和,为了王叔能养好身体,皇上更是、更是……”
曹植不解,曹丕的身体与自己何干,见甄皇后欲言又止,于是问:“皇上究竟如何?”
那甄皇后叹息一声,道:“皇上隔些时日,便命人给王叔送来调理身体的秘药,可王叔知道那药的药引是什么吗?”
这下曹植更是不解,“请大嫂实言相告。”
“那药引,是皇上的血啊!”甄皇后终于说出实情,替曹丕瞒了这些年,皇后只觉得此事如同压在心头的大石,如今一吐为快。
轰,如同五雷击顶,曹植就觉一阵气血冲头。自那年太医诊断曹植这身体调理无望后,曹丕遍寻名医为其诊治,那上好的药材不知用了多少。突然一日,宫里来人,送来补身体的秘药,说是皇帝终于得遇仙人,为王叔寻到医治身体的良方,配了这个秘药请陈王服用。只谁也不会想到,那药,被曹植一直弃于柜中,不曾服用一颗。曹植的身体继续虚弱下去,而那秘药,则接常不短地送到陈王府中。
“呵呵,原来是这样。”曹植哂笑着,心中暗骂,真是傻瓜!
甄皇后走了,曹植目送女人的背影直至消失,只觉喉中腥甜,慌忙用手捂住口,鲜红的血顺着指缝缓缓向下淌。
同样病中的曹丕惊闻曹植病势突变,顾不上自身久病缠身,换了便装,起驾直奔陈王府。才进府中,见下人们忙忙碌碌,就知道曹植这次情况不容乐观。太医一见皇帝来了,纷纷据实以告,陈王这次,拖不了多久了。那曹丕闻言,心中一痛。
77.缘起缘散 五
“子峘,朕把窗子关上如何,天气转凉,院中也无精致可观赏。”曹丕小声征求着床榻上的人的意见,无人的时候,他喜欢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皇上请便。”曹植懒懒地回了句,不想多说话,确切说,不想浪费多余的力气。说话也辛苦,病入膏肓的曹植如今放弃一切,只等那一天到来。
栓好窗户,曹丕几步过来,把曹植手边的纤帛拿走,默默在他面前坐定。他知道,他的霍子峘已经心如死灰不复温,难过之余,却不想去勉强他。他更清楚,他已经什么都挽不回了,包括他的命,太医已经把结果禀告于他。
“子峘,过不了多久,梅花就开了,朕求你,等梅花盛开了,再离开。陪朕赏一次梅如何,就一次,以后朕再不纠缠于你。”曹丕把瘦弱的手握在掌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食指的冰凉。
“陛下,让臣看看你的手臂可以么?”曹植轻声开口。
“别、嗯,子峘,没什么好看的。”曹丕不安起来,不想自己小心隐藏几年的秘密让曹植发现。
曹植轻抿抿唇,不顾曹丕劝阻,撑着身子坐起,突然的伸手,挽起他的袖子。
曹植还是很震惊的,那一道道的斑驳怵目惊心,闭了闭眼睛,曹植道:“皇上,何苦如此。”
见曹植仅一句话便喘息不止,曹丕把人又扶躺下,心疼地说:“快些躺着吧,你受不住。唉!”长叹一声,当今天子无奈,“子峘,朕从未想放下你。事到如今,朕大错铸就,除了尽力去救你,不知还能做什么?害死嬗儿,朕罪无可恕。”
“陛下言重,臣近来不大记事,有些忘了就忘了罢。”淡淡的一言过后,那双无神的双眼将不再清澈犀利的目光移到天子满是憔悴的面上,呵,皇上,你瘦了。这般消瘦,为了臣,臣担不起啊!
曹丕默默在曹植身侧躺好,把曹植有些干枯分叉的头发顺过一缕,轻轻捻搓着,淡淡的梅香不见了,他知道,他的子峘已经油尽灯枯。
“子峘。”曹丕轻声呼唤。
“嗯?”
“答应朕,不要忘了朕好吗?什么家国天下,朕到如今方懂得,朕当初为了社稷可抛下一切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皇上,臣累了。”
“……这么说,你仍是不肯原谅朕?”
“陛下,臣始终觉得,相忘是最好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