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议未定,谢天璧已然出刀。
这一刀“千军辟易”完全是进手强攻的招数,大气磅礴,不可一世,不见血绝不收刀的气势。
习刀之人梦寐以求的完美之境在这一刀里显露无遗。只看得场外众人浑身血液沸腾,掌心出汗,情不自禁喝道:“好!”
“好刀法!”
赞声出口,方知不对,忙噤声不语,却都目不转睛的观战。
曲长虚见是劲敌,亦不惊惶,抱元守一心无旁鹜,三环套月、苍松迎客、山外清音招招成圆,余意不尽,守得绵密异常,端的是名家风范。
两人一攻一守,刀气剑影,光芒闪烁,曲长虚含胸拔背沉肩坠肘,姿势凝重,谢天璧却是变幻进退,只诱使曲长虚主动进击。
十招后,谢天璧摸清曲长虚剑法脉络,一声清啸,趋身提刀猛劈,曲长虚剑招未及成圈,只能举剑硬架,当当当三声脆响,曲长虚虎口出血,后退三步,谢天璧身形如鸟迹鱼落,勾留无痕,逼近身前,太一真气全然发挥,又是迅捷无伦的三刀砍下。
刀身华光璀璨,明灭闪动,如流萤簌簌飞舞,映得曲长虚脸色惨白,这三刀看着虽简单,时机角度却拿捏精妙,先一步封死曲长虚的剑路,使得他难以衍生变化,只得缚手缚脚提剑硬接。
六刀使的都是极刚极猛之力,干脆利落,酣畅淋漓,场下刀法名家忍不住在心里大声喝彩。
苏小缺正与一名少林弟子过招,百忙中停手道:“且歇一歇,待我看他们打完咱们再继续。”
那和尚本就使戒刀,用燃木破戒刀法,闻言大喜,收回刀,两人凝神屏气地并肩观战。
苏小缺一看便知曲长虚败势如山倒,四顾瞧了瞧长微道长及武当弟子,见他们并无出手之意,不觉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手里已暗暗扣了满把的白骨针,只待谢天璧万一被群起而攻,自己便趁乱助他逃走。
六刀过后,曲长虚剑法散乱,谢天璧冷笑一声,刀势陡变,狠辣缜密,已将曲长虚圈入刀光。
曲长虚剑法亦变,转为奇险诡异,一剑削向谢天璧腰侧。
谢天璧挥刀压住,顺势前推,朗声道:“这是奚堂主教你的灵鳌钩法,你杀他时,可曾想到今日还会用他的招数来救命?”
曲长虚咬牙,谢天璧刀法极是古怪,每一刀都只能用所学的灵鳌钩法才能抵挡,当下翻腕一招百川归海。
谢天璧道:“好一招百川归海!不负奚堂主三年调教!”
刀气滚旋翻腾,谢天璧目光冰冷,一刀刀逼迫曲长虚使出赤尊峰灵龟堂的功夫,又一句句点破。
高台上长微脸色大变,不想师弟被这魔头逼到如此窘境,想下场相助,却又拉不下这张老脸,舍不得武当历代威名。
七情安慰道:“真人莫急,天下英雄俱在,想必这位谢檀越也不敢当众行凶伤人。”
只见曲长虚已是狼狈不堪,谢天璧突地一笑,嘴角勾起,慑人的邪气,冷笑道:“敢潜入赤尊峰,真当我不会杀人吗?”
刀锋从肘底旋出,下手狠辣无比,只见一团血光暴起,曲长虚右臂已被齐根斩断,惨嚎声中,断肢连同古松残阙掉落石台。
“还是觉得我在天下英雄面前不敢杀人?”
刀光过处,曲长虚左臂亦被绞碎,双肩血如泉涌,气息微弱,身子直摔下去。
这两刀势若奔雷,迅如闪电,待众人回过神来,曲长虚已成废人,性命垂危。
长微再也无法坐视,一声怒喝,人飞扑而下,台下武当弟子亦如梦初醒,纷纷拔剑跳上圆台。
谢天璧信手挥刀,一刀割断曲长虚的咽喉,曲长虚口中不住溢出血沫,喉管格格有声,目光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你暗杀奚堂主,谢某明着杀你!”
第十六章
话音未落,众人已然扑到,谢天璧刀划圆形,逼退长微,袖中射出一根细细的乌金索,飞过湖面啪地钩在山月坪一株树上,人趁势跃起一扯,流星赶月,越过春色坞,双足刚一落地,乌金索又锁上远处大树,几个起落,已隐没在重重山林中。
一阵风吹过,花树下蜡黄面孔的灰衣人亦悄无声息地消失。
看着石台上的断肢残骸,满地鲜血,苏小缺第一次感觉道谢天璧是赤尊峰的少主,而不单是白鹿山的谢师兄。
眼前虽是阳光明媚,心里却隐隐害怕不安,这等杀气和手段,根本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正站着发愣,那少林和尚收刀行礼道:“苏少侠,就此别过。”
苏小缺一惊,奇道:“为什么不打了?”
那和尚目中藏不住的激动和嗜血,道:“见过那位谢檀越使刀,贫僧此刻再无面目用刀。”
自此这小和尚入了魔道,勤于刀法,疏于佛法,若干年后还俗创立血刀门,终成刀术大师,只出手狠辣凶残,为正道人士所不齿。
春色坞上一时安静的可怕,正道数千人,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天璧残杀曲长虚后安然远走如入无人之境,一时个个心寒人人自危,想到他刀法之绝,胆气之高,下手之辣,行动之奇,虽明知是杀人立威、敲山震虎,也不免暗自庆幸,亏得自己不曾得罪赤尊峰!
突然只听一声冷笑,“魔教妖人只敢偷袭,用卑鄙手段暗害了曲师兄,从来不敢光明正大的比试!”
却是李沧羽上了圆台,碧衫飘飘,身姿优美,竟有风吹柳絮水送浮萍的意态,一出场便生生把木香药雅致清淡的容颜比得光彩全无黯然失色。
长微闻言不禁老怀稍畅,虽说谢天璧既不曾偷袭,更加没有卑鄙暗害,李沧羽这么一说,却是把武当已经吧嗒摔到地上的脸皮凑合着给捡了起来,当下问道:“这少侠是谁?”
孟自在若有所思,道:“雁荡派的李沧羽。”
木香药的峨嵋剑法法度严谨,招数精奇,不似女子手笔,数招过后,却觉得出剑之际渐趋滞涩,斗到分际,手腕神门穴被李沧羽一指拂过,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一经点中,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长剑立时坠地。
李沧羽眼疾手快,弯腰捡起长剑,客客气气的双手捧上,“在下失礼,还请木师妹见谅。”
木香药接过长剑,道:“多谢李师兄手下留情。”
她已连胜八人,此刻败落,峨嵋众女都惋惜不已,木香药却只淡淡微笑,看着李沧羽继续比试,秋水明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舒北雁亦大是奇怪,当日在山上时,李沧羽的武功也仅在苏小缺厉四海之上,不想一别数年,竟是今非昔比,当下登台比试,施出空手入白刃的擒拿功夫,不到顿饭功夫,也被点中神门穴败落。
桑南飞见了,悄悄挤到舒北雁身边,“喂,小子,几年不见,你武功差成这样?莫不是贪他样貌销魂身材好,这才输了?”
说着嘿嘿一笑,飞身上台,摘月楼的飞花摘叶鹰爪手驰名天下,桑南飞满心想在舒北雁面前显摆,出手更是不留余地,谁知五十余招后,竟也被戳中神门穴。
下得场来,无颜见舒北雁,正掩面欲逃,却见舒北雁微笑着比了两个手势,第一个手势是五和八,第二个手势是五和三。
桑南飞看了半天,不解其意,幸好雪山派与摘月楼相隔不远,当下扯着嗓子喊道:“五五三八?北雁,什么意思?”
这回舒北雁只比了一个数字,五。
桑南飞醍醐灌顶,舒北雁与李沧羽拆足五十八招,自己只过了五十三招便败下阵来,却是少了整整五招。
只气得半死,正欲过去大打出手,却被唐一野匆匆走来拉住。
李沧羽一鼓作气,连胜数位高手,却始终未伤一人,一时场下为之大声喝彩,李沧羽嘴角含笑,心头怦怦直跳手心发热,只觉得二十年来,就属这一刻最为荣耀快活,狂喜之下,看向范磊石,见他神情惊疑不定,不禁冷笑。
第一日比试结束后,最出风头的自然是谢天璧。苏小缺与唐一野都顺利过关,抽签结果是唐一野对阵方惊涛,苏小缺的对手是一名点苍弟子,荆楚却输在了司马少冲剑下。雁荡派大放异彩,齐涛、李沧羽双双进入下轮比试。
曲长虚的尸身已由武当门下收敛,众人均有默契地不再提及。长微道长脸色苍白,武当众目睽睽之下栽这么大跟头不说,曲长虚是自己看好可承衣钵的师弟,就这般死了,实在是痛怒难当。
苏小缺笑道:“看那牛鼻子,会不会气得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这便死了?”却被荆楚一把捂着嘴拖走。
眼看天色擦黑,丐帮众人就露宿台下,刚好已是夏季,倒也凉爽。
苏小缺伸个懒腰,席地躺下,随手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着实太多,先是见到了唐清宇,再是彻底被四海抛弃遭遇情殇,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正闭目养神,只听脚步声响,有人坐在自己身边,叫道:“小缺。”
苏小缺听出是唐一野,也不睁眼,懒懒道:“这么晚还不睡?明天还得打架呢。”
唐一野道:“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苏小缺坐起身,道:“说吧,刚好我心里也烦得很。”
两人走到另一侧的清净处,背靠着圆台,仰头看着晚星一颗颗挑起。
唐一野静了半天,似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以常用句开头:“你今天折辱罗如山,得罪飞凤门,大是不该……”
苏小缺掏掏耳朵,打断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唐一野竖着耳朵,“什么?”
“其实我原本不叫苏小缺。”
唐一野又惊又喜,“你终于记起你叫什么了?”
苏小缺点头,双眸璨璨如星,正色道:“我本来叫做苏乞儿……后来师父看我打小缺父缺母缺亲人,缺心缺肺缺德行,这才改名叫做苏小缺。唐少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种什么都缺的人一般见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特意来练我。”
唐一野无奈叹气,低声道:“李沧羽不对劲。”
苏小缺精神一振,“是啊,他的剑法不怎么样,偏偏连木香药他们都不是对手,很是古怪。”
唐一野道:“我问了桑南飞,南飞说过招时初时不觉得,但李沧羽的真气连绵粘随,似织成一张大网,逐步收紧,让人发招力不从心,极是难受。”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均流露出恐惧之色,同时低声道:“沈墨钩!”
苏小缺道:“不对,沈墨钩跟咱们动手时,既有这种柔力,但也能掌断锋刃,那便是纯刚之劲了。李沧羽却没有这等刚力的修为。”
唐一野道:“李沧羽才多大年纪?而且三年前在山上时,他内力浅薄,师父说他少时练功贪进,伤了丹田,无法修炼高深内功,如今能有这种修为,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苏小缺想了想,“你觉不觉得李沧羽越来越像女人?以前只觉得他娘娘腔,今天我在场下看他打架,若不是在白鹿山时,大家一起在溪水里洗过澡,还真以为他是女扮男装呢!他要是扔开剑,撕人头发抓人脸皮我都不觉得奇怪。”
唐一野忍不住笑,“我二哥还问我,沧羽是不是女子假扮……听说初练廿八星经,女子更媚,男子却会雌雄难辨。”
苏小缺道:“可那沈墨钩虽美,却不像女人。”
唐一野沉吟道:“这门功夫太邪门,我也不知道。明日一战,我能赢方惊涛,李沧羽想必也不会输。我让爹在签中做手脚,下一轮由我对阵李沧羽,只要一动手,我应该就能知道他跟沈墨钩的内功究竟是不是一个路子。”
苏小缺道:“这小子如果真是沈墨钩的弟子,你也别客气,学着天璧,直接把他两条胳膊卸下来再说。”
听他提及谢天璧,唐一野低声道:“今天谢天璧可怕得很。”
苏小缺叹道:“是啊,也不知那帮牛鼻子会不会为难他,赤尊峰的人似乎都不在他身边,天璧的处境可危险得很。”
唐一野不禁皱眉,正色道:“离开白鹿山,咱们跟他可就是正邪不两立,他杀了武当派的师兄,手段凶残,你怎么还替他担心?”
苏小缺轻声道:“难道当真要把天璧当魔教妖人?见了就得喊打喊杀才对?那个曲长虚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了?学了赤尊峰的武功却又暗地里下手杀人,天璧反倒是光明正大地替那个奚堂主报仇,可见正道也未见得比魔教脸皮薄。”
唐一野叹口气,“你不知道,这几年来赤尊峰声势大涨,设三大护法,六堂长老、七星使者,又有十二香主,如今塞北武林尽归其下,据我所知,中原已有二十个门派为他们所控。”
苏小缺笑道:“这些我知道,江湖上总有帮派会比别派兴旺些,我们丐帮也是中原处处有分舵,弟子遍布天下,只不过穷些散乱些罢了。”
唐一野缓缓说道:“两年前梭河水盟六路尽归赤尊峰,这件事就是谢天璧一手操办。有两路舵主及其下属不服,谢天璧便将他们用铁索捆了浸在船尾,双腿割得稀烂,引来江中恶鱼啃噬,这些人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才得以死去,更把他们妻子女儿都赏给其余四路任意淫玩……这些你可都知道?”
苏小缺脸色发白,那只装着寒玉蟾蜍膏的玉盒在胸口捂得温热,沉默良久,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相信这是天璧做的事。”
唐一野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坚硬:“小缺,你从小就任性,当日在白鹿山上就数你跟谢天璧最亲近,可如今你毕竟是丐帮少帮主。丐帮总舵在中原,素来又侠义热心,赤尊峰想控制中原各派,迟早会和丐帮有冲突,到时你怎么做?”
苏小缺怒道:“丐帮收我养我,我自会跟丐帮各位兄弟同生共死。只不过魔教杀人,正道也没少杀人,只要谢天璧杀的不是白鹿山不是丐帮不是厉四海,跟我也就没什么大的关系。”
说罢长身站起,唐一野忙问道:“干什么去?”
苏小缺余怒未消,没好气道:“不是说李沧羽这小子有古怪吗?我现在就去瞧瞧他到底搞什么花样。”
唐一野心知拦不住,追上低声道:“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得千万当心,不能惊动范掌门。”
客栈的房间一贯不大,云来客栈的房间尤其小。
但你若嫌房间小,老板娘查金花必定要叉着腰抿着嘴笑,“出门在外,胆子总是小的,房间大了看着也虚,咱们家的客栈小小巧巧的,窝心!”
问了房钱你若嫌贵,杜牌九定会揣着小酒壶苦着脸道:“本客栈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且不说全套黄花梨的床椅案几,单看羊脂玉的茶盘白铜的茶壶镶金的茶盅,大爷您这一两银子一天花得就半分儿也不冤枉。”
雁荡掌门范磊石住的就是云来客栈天字一号房。
只是眼下却足足有五个人满满的塞在房间里,其中三个都挤在那张并不大的床上。
沈墨钩坐在一张褪色掉漆的黄色木椅上,端着一只裂开后用铜钉补上的茶碗,苦笑道:“原来这就是镶金茶盅……”
范磊石仰面躺在床上,端的是肉在砧板鱼在油锅。只不过世上绝没有任何一块肉或者一条鱼能像他这么百感交集万般滋味。
原本见李沧羽今日所施展的武功与平日所用大相径庭,令齐涛叫他过来,打算严加询问,李沧羽来是来了,身后却跟着一个灰衣男子。
这灰衣男子一张黄剌剌的脸皮,看着甚是普通,手里提着的两个人却一点也不普通,一个是本门大弟子齐涛,另一个却是斩杀曲长虚的谢天璧。
范磊石一时不解其意,这灰衣人擒了谢天璧,想是正道高手,却不知为何把齐涛也制在手中,当下沉住气不动声色,只暗暗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