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自然不能这么说,于是我就不说话,而是微微低下头做忧郁状。
“其实我们的生活比外面的人要简单的多不是么,毕竟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大而已。要想在这儿活出点名堂,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
“对于贵公子您这样身份的人当然没什么,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那倒未必。”他仍然看着远方,嘴角噙住一个深不可测的笑。
我看了他一会儿,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这未必是指我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如果是前半句就是他向我示弱,需要我的帮助,但这是不太可能的。他毕竟手握后宫大权,朝野里皇亚父的势力也足够给他撑腰,他实在不需要向我示弱。如果是针对后半句,那么他就是在暗示他愿意提供一些帮助给我?
但是我不敢贸然袒露我的想法,毕竟他现在对我示好,一副要帮我的样子,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万一他跟关尚翊一样我不就惨了?
我还是先退一步吧,“我只求平平安安的就好。”
“平安?”微微上扬的声线,他似乎淡淡地冷笑了一声,“在这种地方,没有足够高的地位,怎么能够平安?”
他说着,转过头来,深不见底的眼睛摄住我的视线,“你难道忘了你那名叫问枫的宫侍了么?”
一提到问枫的名字,我胸口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阵抽痛。我深呼吸几口,勉力让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但是我想他大概已经看出来我情绪的波动了。
他忽然向我走了几步,明明是和我相仿的身高,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有些想后退,但是他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托起我下颚,那双眼睛更是催眠一般盯住我的瞳孔。我感觉像是被施了魔法,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不想给问枫报仇。你只想当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我当然不想,我不想任人欺压,不想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直到混沌之门重新开启。
我紧紧地抿起嘴唇,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似的,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得有几分魔魅,“这就对了。”他放开我,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招招手,“这儿太冷了,咱们进去吧。也该用午膳了。”
我有些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他说要在我这里用午膳,让御膳司的人把我们两人的饭一同送过来。吃饭的时候他并不说话,我也只好坐立不安地往嘴里放东西。其实那一顿托他的福,我吃的比往日还要好,但是由于心思不安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用过午膳,宫侍们又奉上点心和热茶。他动作优雅地掀开茶盖啜饮一口,忽然说了句,“听说黄泽阡黄修缘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御医好像说,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了……”
他语气惋惜,我却知道他说这番话令具他意。
修缘是九宾之一,和修仪修容同级,较昭仪昭容昭缘略低一等,却又比充仪充容充缘高上一等,算是后宫里很高的品级了。而现在在位的黄修缘由于身体羸弱,近年来一直病在床,这一场病又加上风寒,据说是凶多吉少。
看来人还没死,贵公子却已经盯住那个位子了。他需要一个他的人占住那个位子。
不过我很惊讶,他居然选择了我?洪酌不都比我强上一些么?
他看我露出惊讶之色,神色未变,只是有些疏懒地用手轻托脸颊,“他真是可怜呐,本公日前去探望过他,瘦得连形都没了。看样子,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吧。”
他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既然别人把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干嘛不拼一把??
如果真的能当上修缘,我就能真正在这宫里立足了。那个时候我才有资本去谈报仇。
有欧阳琪的支持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便对杜若说,“你们下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致的糕点之类,帮贵公子选一些吧。”又转头对贵公子道,“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能孝敬公子,请公子勿怪。”
他也看出我的意图是支开身边的人,于是也吩咐其他人退下,在外面候着。
屋中只剩下我和贵公子两人。我站起身向他一掀袍跪下,说道,“钧天愿听公子调遣。”
他冲我笑着,笑容里是某种让人读不懂的志在必得。
第三十章
车辇摇晃着驶过太液池畔,我往手里呵了呵气,吹出一片烟雾。太阳已经出来了,天空碧蓝如洗,可化雪的时节比下雪还要冷上许多。
这种天气我多么想窝在被窝里看pps……
我正往玉衡馆的方向走着,目的是去拜访新封上来的捷豫向离。他是祈国人,但是据说母亲是晏国人,所以既会点祈国的骑射功夫,又精通晏国的琴棋书画,还是祈国有名的才子什么的。我原本不想跟这种文艺青年打交道,但是欧阳琪要我去会会他,我也不得不从。
欧阳琪说,现在要取得修缘这个位子,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这个向离。因为黄修缘将死,而向离又正得宠,保不齐小皇帝一冲动就把这位子给了他。
我一合计,他说得还真挺对的。毕竟一上来这姓向的小子就给封了个捷豫,老子混了将近一年了也还在才人这个位子上挣扎着,着实是让人很有受威胁的感觉。
去了解了解自己的对手也好。不是有句挺著名的洋文,keep your friends close,your enemy closer(直译:了解你的朋友,更了解你的敌人,也可以翻译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玉衡馆位于太液池以西,脚下踩着一片荷花池。若是到了夏季,满池的白莲盛开,清宁的香气便会弥散在檐瓦间的每一条缝隙中。红鲤鱼在浮萍下悠然嬉戏,鸳鸯在水面上酣睡,一派隐者般的宁静氛围。而那座宫殿也是所有宫殿中最朴素高雅的,青瓦白墙,却并不粗陋。窗扇上黑色的窗格都是用黑色的檀香木雕琢而成,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低回的檐廊,在楼阁和楼阁之间勾连着,风铃随着清风细响。
现在虽然是冬日,但是落雪覆盖的结了冰的水面上,越发宁静清幽了。我们绕过荷塘,来到玉衡馆的正门。门口有两名宫侍守着,杜若帮我上前报出身份,便有一名宫侍快步走进去回报。我打量着这正门,竹制的牌楼,看起来像个山中隐者的田园,果然很有风格。
不多时便有宫侍出来为我引路。一进门便有两道回廊,一左一右呈圆环状绕开,眼前则是一条长长的栈桥,通往池塘中心的楼阁。我跟着引路人走上栈桥,不自觉地挺起脊背,想多摆出点儿谱来装装逼。可是大概是平时低三下四的习惯了,一时还真拿不出气势来……
穿过外堂绕过屏风,便见到传说中的向捷豫已经坐在正厅中等我了。一头松松束起的墨发,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一袭简单的青色丝缎长衫,不添任何修饰,给人的感觉仿若是天际若隐若现的远山,果真有别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宫中之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未战先屈,这可不是好现象……
他的品阶比我高,我便向他行礼,“杨钧天见过向捷豫。”
他过来将我扶起,“请勿多礼,叫我向离便可。”
他虽然如此说,声音却淡淡的,透着疏离。我直觉他并不欢迎我。
他的难以接近其实我已经有所耳闻,据说是他讨厌这宫里的尔虞我诈,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从来也不和别人走动。
我坐下后,他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我只觉一阵尴尬,只好想办法找话题,“捷豫入宫后钧天本应该尽早前来拜访,但是一下雪人就懒了,还望捷豫见谅。”
本以为他会跟我客套两句,谁知道他就是淡淡一摇头,“不会。”就不说话了。
我靠……这么清高……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冲他咧嘴笑,“不知道捷豫在这宫里住得惯么?”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回答道,“还好,谢谢杨才人关心。”
得……又被厥回来了……
这么又臭又硬的脾气,小皇帝是怎么看上他的啊……难道小皇帝其实是个受虐狂?越不搭理他他就越上赶着?
谁知这会儿他却终于主动开口了,“才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我就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拜访一下。”
他却轻轻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冷淡,甚至带着点嘲弄,“这宫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才人不妨直说来意吧。”
我实在是没想到这人这么直白地揭穿我,这种事自然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我还真没遇上过这么不加掩饰的……我一时竟然对不出话来了。
“这宫里没有人是干净的,恕在下失礼,但我不想搀和到你们那些纠纷里。”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嫌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似的,“杨才人要是没有什么事,就请便吧。”
就这么一句话,听得我一股子怒气往上窜。
擦,就你最单纯最清高行了吧?你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我们都是口蜜腹剑老奸巨猾满腹心机的小人行了吧?
大家都是泥堆儿里打滚儿的,装什么逼啊?
我刚想发作,却倏然忆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以及这一次来的目的。我怎么能因为他两句话就自乱阵脚?
于是我强行压下那愤怒,反而再次笑了起来。既然他想要当这宫里孤高的君子,那我不妨成全他,先向他示弱吧,“向捷豫你误会了,钧天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单纯仰慕捷豫的才华罢了。既然惹得捷豫不快,钧天就先告辞了。”
我这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毫无怒气嘲讽之意,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我恭顺地行了一礼,转身便欲走。这一番顺从的态度似乎令得他有些惊讶,我估计他之前这么对其他人的时候,肯定没有我这么听话好打发的。
毕竟能进这园子的都是有背景有地位的人,谁也没当过奴才,谁也没看过别人的脸色,被他如此训斥,再有涵养的估计都忍不住会给他脸色。
可我就不一样了,老子从在原来的世界开始就一直是属于给人陪衬的那种,身边各种强人死党,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还给踢了,即便是到了这个世界我也是从后宫一个小御少当起,一步一步挣扎着爬上来的。我骨子里就有点自卑和奴性,所以要我收起所有脾气示弱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经过问枫的事以后,我明白有些时候低调和示弱是必要的保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向离这么骄傲孤高,完蛋是早晚的事儿。
如果是他当我的对手,恐怕这修缘的位子也不那么难抢。
“杨公子请留步。”他忽然开口。我暗自一笑,转过头去看他。
他眼中有些复杂,微微迟疑了半刻,然后说道,“方才是向离过分了,杨公子好意前来,向离不该恶言相向。”
还真是个单纯的人,而且是属于吃软不吃硬的那种。这样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久的吧?
我安抚地冲他摆摆手,“没关系,皇宫里确实凶险,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才人宽宏大量,是向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到我刚刚坐的椅子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才人落座吧。”
我便又坐了回去。我知道他并没有放松对我的警惕,只不过是见我如此退让,心软了些而已。
宫侍重新给我上了茶,我轻轻抿了一口,借机在脑海里重新组织了一下想要说的话。这时他说道,“方才冒犯之处,还请才人莫怪。”
我摇摇头,做大度状,“怎么会。我知道你是祈国来的,刚刚到这宫里,被这么多规矩圈起来,肯定很想家吧?对我们这些人有些排斥也是正常的。”
他一听,黑黝黝的眼睛深处果然析出点点哀愁,那幅静如水墨的样子,果然是很有味道很有内涵的感觉……
“既然是奉我王之命,能为祈国带来和平,向离无怨亦无悔。”他静静说着,颇有种献祭般的高洁。
真是伟大啊……
可是他真以为凭他能为两个国家带来和平么?
我倏然发现我心中却没有升起半分同情,甚至竟然有些若有若无的嫉恨。恨他凭什么还可以拥有这般天真的想法,可以这么简单地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这个认知令我有些惊惶。所以我赶紧又喝了口茶,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了句瑾叔对我说过的话,“进了这宫里的,肩上背得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幸福。”
这句话却仿佛对他有些触动似的,他抬眼看我,眸色幽幽。
“但是既然已经进来了,这里就是你我以后的全部世界了。”我看进他的眼睛,冲他弯起眼角,“努力活得开心些吧,不然你在晏国的父亲也会惦记的。”
他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半晌对我说,“多谢你的开导。”
“谢什么?以后大家相互扶持照应着,好好活着。其实这皇宫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开导”着他,之后又开始聊起他在祈国的家。原来他是祈国一名官员的儿子,从小是当成大少爷养大的,每天只跟一些风雅的诗人啊才子啊的打交道,从没想过会进到皇宫这种污浊的地方。
我看着他干净的眼神,却倏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想要逃开的冲动。
要他相信我是很简单的,但是倒影在那双眼睛中的我,却着实变得让我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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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忽然驾临扶摇殿,我像往常那样到殿外去迎接他。
许多日不见了,我看着那从夜色中渐渐清明的红色身影,心里却仍然在隐隐激动着。我努力压抑,冲他下跪行礼。
他也如往常一样把我扶起来,含情的眼睛里是绵绵暖意,“钧天,你又瘦了。”
“陛下说笑了,臣下每天好吃好喝,胖了很多。”
“朕可没看出来。”
“等您看出来的时候就晚了……”
说着这些有的没得话,我却一直在打量着他,想找出他身上一丝丝的变化来。可是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温柔得好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我开始好奇,在他这副温柔的面具下,对我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喜欢还是鄙夷?还是说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虚淡的影子,没有具体的形象?
夜里照旧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情事。我承认这小子技术不错,每次都能让人忘乎所以。那种时刻我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眼睛里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只有他是真实的一样。
可是极致过后,却只剩下无底洞般的空虚。我躺在黑暗里,感觉着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臂,那亲密无间的碰触,却不能给人温暖的错觉。
“听说你去玉衡馆了?”黑暗里,他忽然轻声问道。
我心中狠狠一跳,莫名地有些慌乱,“啊……去看了看向捷豫。”
“去看他做什么?”好像是漫不经心,甚至带着几分睡意的问话,却令得我睡意全消。
“他是捷豫,我早就该去拜访。这几天一直下雪就耽误了……”
“嗯……”这一声应得若隐若现,叫我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我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又没做什么亏心事,紧张什么,“要是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