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有宫侍来传召我去未央宫侍寝。
我穿上一袭白衣,也没有加任何修饰,只在袖子中熏上了一些睡莲香,然后便跟着引路的宫侍出门。深蓝色的夜色中,引路宫侍手中的宫灯散着发红的光芒,飘忽不定在微凉的空气里。一个月来小皇帝终于传召了我,我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今夜的我不过是他悲伤的载体,不过是向离的替身。
未央宫高大如巨兽般的形体从夜幕中浮现,挂在廊檐下的一长排红色宫灯却渲染不出任何喧嚣的色彩,反而内敛到阴翳。我提着长衫的下摆沿着长阶一直走到巨大的宫门前。除了森严的禁卫军,便只有两名宫侍一左一右守在那里。见到我来,便为我打开大门。
琴声伶仃,每一丝尾音中都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千丝万缕地缠绕在装饰着彩绘金线的房梁之间,逐渐地缠紧,听得人心口窒息。
我发现殿里除了尹宫侍就没有其他人伺候了,他正站在外殿,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
我向他回了一礼,转向拉起的红色绸缎帷幕。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时紧时疏,多变而清冷的音色,似乎在娓娓诉说琴者的无限哀思。
事到临头,我却产生了一丝怯意。
深吸气,我掀开帘幕走进去。氤氲蒸腾的浅红色光线中,他穿着水红色的单袍,长摆迤逦,及腰长发如流水般散落身后,雪白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那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眼却似乎成熟起来,眼角绵延的魅色却愈发浓艳。只是此刻那低垂的睫毛上却似乎承载着一些阴郁的东西,他微垂着眼帘,似乎没有听到我进来。
我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他。只有一个月而已,他却似乎长大了不少,虽然只是坐在那里,骨骼的轮廓却愈发硬朗挺拔,身形似乎也拔高了,那份美艳却愈发成熟,宛如初绽的罂粟一般,是致命的毒药。
他那双适合弹钢琴的漂亮手指拂过锦瑟银丝泠泠的琴面,复杂地勾动按揉,红袖随着他的动作起落着,散作漫天烟霞。我不忍出声,有些贪婪地看着他。这一眼看得实在太艰难太沉重,一条无辜的性命压在这一眼上,虽然骨头似乎都要断裂了,我却还是贪婪地看着。
他倏然住了手,那迷人而危险的琴音随之戛然而止。他抬起黑夜般的眼眸,看到我的时候仿佛一潭死水,却在看到我的白衣时悄悄融化了什么。
我下跪行礼,“臣下见过陛下。”
“怎么也不说话?来了多久了?”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琴音一样,有些飘忽不定。
“臣下刚刚进来。”
“起来吧。”有些疲惫的语气,好像已经不堪重负了似的。我看到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却并未看到太多哀伤之色。
我缓步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的矮榻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半垂下头望着我。那一瞬我看到他神色中深深的无奈,却仍然没有悲伤。
无奈什么呢?是在无奈即使是自己重视的人也救不了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无力?很绝望?
这就是你曾经带给我的感觉啊,感受到了么?
我心中升起一种混杂着怜悯、快意、自责的复杂情感,这情感突如其来,十分浓烈,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说话时,嘴唇有些颤抖,“陛下,那不是你的错。”
他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我手掌下微微有些冰凉的手也瑟缩了一下。
“我昨天去看过他了。他说他爱你,他也不后悔进宫来。”我把头靠在他身上,用低低的声音说,“他没有怪你。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体内蠢蠢欲动的情绪。
“总有一天,你会夺回属于你的东西的。到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我继续说道。
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微微有点儿疼了。但是我没有动,任凭他紧紧搂着我,令我紧紧靠在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味如此熟悉,叫人几乎迷醉了。
“我绝不会让你也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这句话听起来分外沉重,好像一句誓言一样。
永远不离开么?这样沉重的一条枷锁,我怎么却有着淡淡的快乐?
下颚被轻柔抬起。我仰面望着他,他垂眸看着我。一霎那四目相接,我深深陷进那黑色的陷阱里。他俯下身,轻轻吻住我的嘴唇。那是十分浅显却缠绵的吻,那是自从进宫后,他给我的最动人的一个吻。宛如琉璃般易碎,饱含浓重的悲伤,几乎要令人落泪了。
在他轻轻离开我的唇时,我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微微弯着腰,拥着我,在我耳畔低语着,“对不起钧天……对不起……”
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并不是对我说得,而是对向离,但是这清楚明白的愈发让我心中钝疼。他还能再看见我么?他还能再认清我不是向离,我和向离截然不同么?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做爱,他只是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我。我背对着他,也不知道他可曾入睡过,我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心脏炙热的温度似乎也顺着我的血脉透入我的心里。这份相互舔舐伤口般的亲昵却仍然令我心醉,甚至于第二天清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再也不完整了。
接下来整件事情的发展,则完全按照我当初的设想。由于那封密函是由连太尉呈给皇亚父,又进一步逼死向离,所以连带着小皇帝对惠公子连陌上的宠爱也完全崩塌瓦解。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小皇帝未再踏入蒹葭殿半步,对惠公子不闻不问。惠公子自然着急,想了各种办法,甚至主动去未央宫。这是以往小皇帝给他的特权,只有他可以在未经传召的时候到那座宫殿去。可是这一回他竟然吃了闭门羹,在大门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却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整个紫寰园的人都知道,惠公子失宠了。
惠公子恐怕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宠的。这件事中他完全是个局外人,却无辜地当了炮灰。
与此同时,我重新得宠。小皇帝天天都会来扶摇殿,甚至他把他上朝的凤服都放在了我的衣柜里。每天他在书房里批改公文,我就在他旁边画画,有时候给他研墨剪烛,有时候给他端端茶点,累了的时候说点笑话逗他开心,饿了的时候一起吃饭。他似乎把曾经对向离的宠爱全部转加到我身上,瞬间我取代向离成了最令后宫众人嫉妒的对象。
我站在栏杆边,望着那从檐外飞坠而下的银色流瀑,还有那水汽中若隐若现的彩虹,便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只是,这美梦付出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肩膀上一暖,是小皇帝给我披上了他的外衣。
“夏天还没到,别贪凉。”他顺势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不是做梦吧?”
他咯咯咯笑起来,“美梦还是恶梦?”
“既然看见您了,那肯定是恶梦了。”
他佯装嗔怒,一下子咬在我脖子上。哪里是我非常敏感的地方,他每次一这么干我就全身发软,于是我一边挣扎一边讨饶,“美梦还不行么!我错了我错了陛下!”
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地伸进我衣服里,在我的胸前肆意摸索玩弄着。我有点儿窘,迁易和杜若就在后面不远处伺候着呢……于是赶紧隔着衣服抓住他的手,“大白天的……您不是还有文书要看吗?”
“朕都看了大半天了,也该放松一下。”他懒洋洋地回答着,鼻音有些浓重。
“这就是你放松的方法啊?”
“没错。”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邪魅,“吃你就是朕最好的放松。”他刚一说完,我突然感觉眼前一花,身体陡然失去重力,吓得我大叫一声。
妈的!这小子竟然给老子来了个公主抱!!
他什么时候长出这么大力气的?!!
“放我下来!!!”我也顾不上礼节了。这也太丢人了!
他坏坏一笑,快步走进我的画室,把门咣当一关,然后就把我往矮榻上一扔。我被震得眼花了一下,随即就被他一把压住,双手都被按住了,一条腿蛮横地挤入我双腿间。他今天格外的强势,搞得我有点儿害怕,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粗暴地扯开我的腰带,甚至连我的衣服都给撕裂了。我随着他的动作战栗着,却又无比地期待着。他很快把我的衣服扯得难以蔽体了,随即也扯开自己的衣服,低头咬住我胸前的一颗。我被刺激得惊叫一声,随即就感觉他的手沿着我的腹部一路往下探,迅速而不容拒绝,带着几分野蛮的挑逗。我弓起腰身,在他手下不能自持地呻吟着,强烈的带着几分受虐般的快感冲上脑际,这狂风暴雨般的动作令我完全拜倒在他的力量之下。
不知不觉,小皇帝的胸膛竟然已经变得如此宽阔而坚实。坚韧的肌肉上覆盖着一层乳白色的细腻肌肤,看起来仿佛希腊雕像一般漂亮。他那双深沉如子夜的眸子也变得更加深邃了,那漆黑之中隐约还浮着一层星空般的湛蓝,那张菱形的口也愈发红润欲滴。他美得让我惊心动魄,让我的身心都沦为他的奴隶。
激烈的纠缠,身体之间火热的摩擦,甚至包括疯狂的姿势。我感觉到胸口被挤压,在他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的隐藏。我羞愧难当,却更加兴奋了,这样的激情令我有些毛骨悚然,却又无法自持。他迅速而直接地充满我,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融合,宛如是世界最初天地还未分开之时那混沌成一团的水乳交融。我失去了意志,四下的世界都模糊了,所有的记忆也飞到了九霄云外,痛苦和快乐都被无限放大,一瞬间就连“我”的概念都消失了。
每一次和小皇帝做这种事,总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来不知道原来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由这种极致的快乐。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是被充满的,那颗永远填补不满的大洞也暂时地消隐了。忘却一切,感觉一切,这样的极致让人全身战栗,完全沦为感官的奴隶。这样的情感无疑是危险的,却让人难以自拔,忍不住想要更多,更多。
同时来临的快乐汹涌澎湃,宛如天际咆哮而来的海啸,席卷了全部理智。我大声叫着,感觉他的热流在我身体深处扩散开来。那一瞬间脑子中空空如也,所有东西都不记得了。我似乎只剩下了感官,因着他在我身体内的每一丝异动而战栗着。
在熟悉的画室,用这种夸张羞耻的姿势被占满,我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也似乎兴奋非常,筋疲力竭一般倒在我身上。他身上析出的汗液凉凉的,喘息的声音此起彼伏。
“钧天,你总是让我吃惊。”他在我耳边低语到,气息宛如绣花针一般钻入耳道,搅得我整颗心都痒痒的。
我反手抱住他,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雁书……雁书……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好像一句魔咒似的。
他微微抬起上身,伸手拨开我嘴边的一丝汗湿的鬓发。他的眼神温柔而热烈,看得我目眩神迷。
他用那双黑眼睛静静凝望着我,半晌,倏然道,“钧天,朕觉得,朕已经爱上你了。”
第四十五章
我看着他醉人的墨瞳,沉醉却只有一霎那。那一霎那中,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在战栗着,不可置信和极致的喜悦慑服着我。可是在下一瞬,那突如其来的美妙却尽数烟消云散,宛如烈火肆虐过后逐渐冷却下来的余烬。
他的话,我还能相信么?
现在说的所谓爱,是对我说得,还是对向离?还是只是激情过后的冲动?在刚刚那样一场欢爱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这不过是他脑子一热的想法而已。
我不能再被他随口一句的表白唬弄了。
虽然脑子里如此明白,心里却难受得紧。我多希望自个儿还能相信啊……
“臣下真是受宠若惊。”我笑。
他微微扬起眉梢,“就这样?”
我眨眨眼睛,“难道陛下要我现在跪下谢恩啊?”
他微微一偏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满,这一霎那便又似乎回到了原本稚气的样子,“你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能不高兴。”我轻抚着他的脸颊,“我都心花怒放了,你看不出来?”
“朕可是丁点儿都没看出来。”他低笑几声,那声线却愈发的有男人味了。他侧着身躺在我旁边,舒服地在我胸前找了个位置当枕头。我用手指在他铺散的青丝中一下一下捋着,蚕丝般冰凉的感觉滑过指间,温柔而缠绵。
“钧天,大晏要和祈国开战了。”他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祈国的阴谋已经暴露,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要抢在祈国和夏国动手之前先发制人。连太尉支持我的提议开战,皇亚父现在也没办法反对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说朝堂上的事儿。我有点惊讶。
说起来,我一直是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的。但是后宫里似乎有不成文的规矩,不得讨论朝廷里的公事,所以我半句话都听不到。
“这么说陛下你早就想开战了?”
“这是自然。那些祈国人早就盯着我大晏的土地,一味求和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妄想。皇亚父岁数大了,已经没有了胆识,他以为和平就能保得住晏国,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
小皇帝居然跟我公然批评皇亚父……要知道我现在可是算皇亚父那一边的人啊……
我不相信小皇帝会不知道这一点。这样说来,他是在试探我吗?
脑子里飞转,我笑着说,“皇亚父也是一番苦心,咱们晏国多少年没打过仗了,突然打起来,就不知道那些士兵能不能撑得住崇兵尚武的祈国军队啊。”
小皇帝坐起身来,回头看着我,饶有兴味,“你是第一个敢跟朕质疑晏国兵力的人。”
我猜也是,别的妃嫔肯定赶紧说些晏国战无不胜的话。我这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么……
“陛下要是不高兴,臣下不说就是了。”
“呵呵,朕是把你惯坏了。”他忽然俯身过来,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不过朕喜欢。”
这么一个吻,又撩动得我心口扑棱棱地震颤了两下。
哎……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
“你说的没错,前景确实不乐观。不过被逼到这个份上,只有拼一把了。”他说着,目光蔓延向云烟缭绕的窗外,嘴角竟隐隐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是生还是死,就看这一步了。”
这一步?哪一步?
我怎么觉得这小子貌似终于要有行动了,在装了这么久的乖儿子之后?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要警觉起来。皇亚父如果真的被他扳倒,我必须要保住我自身才可以。
我坐起身来,大着胆子单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的脸转向我的方向。我冲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他目光微闪,微微弯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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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杜若手下一个小宫侍把之前欠段熙和的酬劳,连带着一封书信,趁着去御药司为杜若取药的机会悄悄交给了段熙和。除了之前他告诉我的佣金,我还多付了一些算是酬谢他的帮主,把小皇帝赐给我的那么多金银花出去了三分之二。
真是贵的跟抢钱一样啊……不过念在他们飘渺宫的服务质量这么高的份上,我忍了……
新交给他的任务是那个名叫越途的捷豫,既然之前贵公子三番两次提到他,说明这个人有特别的意义。虽然现在扫除了向离这个障碍,惠公子也基本失宠了,皇亚父又成了我的靠山,在这园子里我算是已经立稳了脚跟。但我仍然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我仍然只是个才人而已,又没有什么背景,得势失势不过是在一朝一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