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冷笑了一声,说:“你既然嫌弃,也不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给我知道,我又不是那愚钝不开化的人,随便给我个暗示,我早离你远远儿的去了!”
张皓天听得身子都僵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你……”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口喘气。
英明见皓天气得不轻,也暗自后悔不该为了听他软语温存,就拿了这些重话激他。他知道皓天自小是真性情惯了的,也恐他大晚上的为了这些玩笑话把气存在心里,于健康不利,于是赶紧伸手要把他拉下躺着。英明伸手在皓天的肩膀上晃了好几下,都没拉动,只觉得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着,心下更是后悔不迭,只好自己起身来安慰他。
英明坐起身子,越发地呆住了。映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竟见张皓天满脸都闪着泪光,眼泪水顺着腮帮子淌了下来,滴到英明的胳膊上。英明愈发地慌了,赶紧抱住他,说:“我那都是玩笑的话!你这人是没有半点假话的,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么!我就是因为每次听你发誓赌愿的,心里太受用了,所以才想拿话激你,逗你再说。都是我不好,快别哭了……”
英明一边给张皓天拭泪,一边听他哽咽着说:“你既然知道,干吗还说我说假话。不带你这样的……”
张皓天自己伸手抹了一把泪,又说:“你要是再问第二遍真的假的的话,就等着我死了,自己把心掏出来看吧!”
英明听了,一面心酸,一面心疼,一面又是心里暖得像是点了炉子。
他搂着皓天躺下,把他拥在怀里,说:“我要是再问第二遍,你也一刀捅死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里头是不是真存着这个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你,哪里还有第二个人会为了别人说了我一句话,就拼了命的?”
既然话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及当时在场的另一位重要人物。
那个事件过后,陈晨有好一段时间不敢正眼看英明。他的心思英明是绝对猜不透的,英明也绝没有因为当时的任何细节而在对陈晨的态度上有丝毫改变,但陈晨自己偏有这样的想法,却是谁也挡不住的。
那天陈晨和张皓天都在舞台的同一侧备场,换衣服的时侯他还禁不住偷偷地多看了两眼。在全校这么些个班选出来的这么些个帅小子里头,陈晨冷眼看着,论举止论样貌论气质,还真没有能超过张皓天的。他暗自思忖,这样的帅小伙放在哪儿都不会是盏省油的灯——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诸如此类的消息肯定传得满天飞。
偏偏这样的人天天晚上都和自己的情人睡在一张床上,陈晨就是再对英明有信心,也禁不住他对自己没信心啊!而那天事态的发展更使他的担忧愈发地有成真的可能。
他隔壁班那个小子嘴上不干不净的时侯陈晨其实就在旁边,那些话他句句都听得真着,也一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撕了。但是,在事后陈晨却不得不对自己承认,理性地说,他真地会像张皓天一样,冲过去照着那个家伙的脸就是一拳么?不会……他怕别人问起他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说了英明一句坏话他就激动成这样?张皓天尚且可以说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他陈晨算什么呢?即使再好的朋友——可以在大街上背着他走,可以在操场上陪着他跑圈,但要说为了一句话就激动到要拔刀相助奋拳出击,任谁听了都不相信。在不相信之余他们会在背后生出什么样的议论,陈晨实在不敢想。
他曾经在英明面前夸下海口,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事,他也不在乎。他说那个话的时侯,真的是出于真心,因为他实在太喜欢英明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对他的感情。可他也实在太恐惧那三个字了,那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此前的一生都是在一个鄙视这一类人的社会中活过来的,他害怕同样的鄙视有一天终要落到自己的头上。
因此,为了扞卫英明的一点清誉而不惜大打出手的人,是张皓天,而不是陈晨。
也因此,英明是为了张皓天,而不是为了他陈晨,而往白书记的脸上招呼了一记毁师灭道的巴掌。
他真想这后一件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更让他痛心的是,英明当时并不知道张皓天那一条大口子是为了自己,就奋不顾身地出手相助;他和张皓天对彼此的态度是一样的啊!任何一个还没有麻木到无动于衷的人,对另一个可以为了他而置自己于不顾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
陈晨想到这儿,又是惭愧,又是内疚,又是嫉妒,又是后悔。他一定要做些什么,以证明自己对英明决不比张皓天差,以证明自己的爱能比天地,可昭日月!一定要做些什么……可是生活平淡如水,就是他愿意,又哪来那么多可以让他一逞英雄本色的机会呢?陈晨成天价脑子昏昏沉沉的,虽然英明对他一如既往,可他自己却总是担惊受怕,心里的挂念又不好跟英明坦白,怕他知道了嫌自己没出息……
就这么着,期中考试就考了个两百多名,比上次月考整整掉了快50名。他所不擅长的英语没考好就不说了,数学上也栽了个跟头——高一的那点东西早忘差不多了,复习又没跟上,还整天跟着英明为了校庆忙前跑后的,栽也在意料之中。英明倒也没多批评他,只是说最近事情太多,后面好好专心学习就行了,还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个周末一块出去玩玩,陪他散散心。
陈晨在那一厢是如何疲于应付老师父母劈头盖脸的批评和教育,暂且按下不说,还是先说英明和张皓天的这顿夜宴吃得如何。
话说张皓天被英明哄了几句,渐渐地就回过心意来了。他本来就是个随和的孩子,从来不主动跟人置气,之前他把英明的话当了真,委屈得百口莫辩,以为他哥哥不相信他,但要说对英明生气失望,从一开始便是没有的。因此,他后来知道了英明的心思,并不是在认真数落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便落了地,又想到居然英明也有想要听自己对他软语温存的时候,不禁地又开心了起来。
他俩人在被窝里暖和了一会儿,英明便在床单上铺天盖地地布上了草稿纸,接着将藏在床底的下酒菜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张皓天则下了床,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哆哆嗦嗦地往DVD里放碟,英明说了想看猫和老鼠,那是他俩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
都布置妥当了,两个人各自加了一件睡衣,靠着床头半坐起来,被子厚厚实实地捂在腰上,只觉得有万分的妥当和舒服。英明先拉开一罐啤酒,递给皓天,自己也拉开了一罐,和皓天碰了一下,说:“庆祝我有个这么聪明的弟弟——虽然和我还有差距。”
张皓天也说:“庆祝我都能跟哥哥有差距了。”
两个人扬脖喝了一口酒,都呲牙咧嘴的,皓天眨了眨眼,说:“要不咱们还是喝可乐就这些东西吧。”
英明一笑,夹了块叉烧塞到皓天嘴里,弯下腰去拿可乐。张皓天在英明肚子上捏了捏,笑说:“不过晚上喝甜的,可是会长肉哦。”
“长吧长吧。”英明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也不走你那个路线。”
“嗯,你是阳光可爱路线的。”张皓天把筷子杵在嘴里,不清不楚地说。
“这你都看出来了。”英明说着又夹了一块鸭子送到皓天嘴边,块头有点大,皓天上上下下调整了半天才整个吃到嘴里。
“我听说非洲有个什么小部落,拿猪当宝贝养着,不像我们这儿,竟喂人家溲水……”张皓天不知道是想着哪茬了,吃着吃着说起了溲水的事。
“岂止是溲水啊,”英明插话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侯,溲水连人都吃不上,猪就只能直接吃人的大便,也算是来料加工,勉强重新消化一遍,吸收点养分……”
“什么大便啊!我这儿吃着东西呢!”张皓天怒道。
“你自己先说溲水来着……”
“哎呀,先听我说……都被你弄乱了,我刚才说哪儿来着……”
“哦,说非洲部落的宝贝猪,”张皓天想了想,接着说:“不但不吃溲水,平时还得专门拿鸡啊鸭的供着它,你说邪不邪。”
“是啊,是啊,我们这儿猪不是还没吃上鸭子呢么,先给你吃了,你吃完了猪再吃。”英明往嘴里也塞了一块鸭子,突然想到这是绕到自己头上来了,和张皓天对看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其实他二人本来就都没什么胃口,之所以大晚上的布了一席酒菜,主要是图个亲热。俩人又各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把东西藏回床底下去了。
两人重新躺下,张皓天突然想起了在未央山上和王翔说起的一桩疑案,于是问英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爸妈单位有一次组织去五台山旅游?”
“怎么不记得。”英明答道:“在山上还碰上个老和尚,非要化你出家呢。”
“确实是冲着我来的?那敢情是我记混了,我怎么记得是冲你去的呢?”张皓天又问。
英明笑道:“那么小的时候,差一岁记性可差好多呢。就是你记混了!那个和尚跟你爸妈纠缠了一下午,也不知道说了几车的话,非要让你出家当秃子去,后来那些大人都帮着你爸妈在说,里里外外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差点还报了警呢。”
“真的么……”张皓天依旧满腹狐疑。
“可不就是真的!”英明在皓天的鼻子上揪了一把,又说:“你会觉得是我,是因为你当时一直藏我后头,那和尚就一直对着咱俩说话,但其实是跟你说话来着。”
张皓天沉吟片刻,在被窝里牵了英明的手,说:“我最不喜欢这些和尚道士装神弄鬼的,不管有理没理,听了让人害怕。胡半仙给的那张笺子,我到现在还有点疑心呢。”
英明顺势搂住张皓天的腰,说:“不怕,咱兄弟这组合是魔挡杀魔,佛挡杀佛,天底下就没有该咱怕的东西!”
英明这么一抱大出张皓天的意外,他脸上有些发热,只觉着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从肚脐眼涌向全身,只觉得通体舒畅经络尽通。张皓天不禁把头贴近了英明,伸手在他肉乎乎的脸上揉着。
“我皮肤好吧。”英明的语气中没有疑问的意思。
“嗯,又滑又嫩的,摸着比保定铁球还舒服。”张皓天每次说了点好玩的,就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你们家人脑袋长出来是给老头老太太健身用的啊。”英明把皓天的手拉下来,也放到自己腰上,“好好跟你哥我学学,挺漂亮的脸蛋,回都毁自己手里。”
说来也奇怪,英明以前每天都是先知道皓天睡了,再过好久自己才能着,今天却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连后来皓天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见。
晚上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和一个面相难以辨认却肯定熟悉,年龄差不多一般大的男孩子,在一个从未去过却似曾相识的地方玩耍。两个人在明媚的阳光里,从山水之间一路嘻笑着跑过,穿过花从树林,时而跳跃,时而匍匐,饥食鲜果,渴饮花露,最后两人叠卧在草丛中,行那云雨之事……
英明在梦中只觉得和那孩子缱绻反复高潮迭起,连醒来的时侯嘴边都还带着一丝春情荡漾的微笑。
英明睁开眼睛,发现张皓天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你昨天晚上做梦了吧?”张皓天问。
不但做梦了,还是春梦。英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内裤,肯定那里没出什么意外,便安下心来随便应付张皓天的询问。
“头一次听见你说梦话,声儿还挺响的。”张皓天说。
挺响的……不会是叫床的声吧?英明有点害怕了。
“还使劲拉我胳膊,我还以为是叫我呢。”张皓天接着说。
英明刚出了口气,转眼一想,又有些提心吊胆的:该不会叫了陈晨的名字吧……
“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也忘了你到底叫谁,反正好像是个没听过的名字。”张皓天边说边坐起来往身上套衣服。
“一听就是你编的。我做梦能叫出来的还有你没听过的名字?不可能。”英明一边穿裤子,一边质疑皓天发言的真实性。
“毛主席保证是真的!你认识那么些个人,我哪里都能认得?再说人也不是只会梦到熟人啊,我就经常梦到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呢。”张皓天起了个誓,说。
“你那叫撞鬼,不叫做梦。”英明提上裤子,洗漱去了。
张皓天也跟着进了洗手间,把着小鸡鸡在一旁尿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真的,醒了之后觉得那些人都没见过,但是梦里又觉得特熟悉,而且常常梦里的那些事前因后果都特清楚,我都佩服自己是怎么梦出来的。”
“那你梦了啥赶紧记下来,写本小说,就叫《梦遗偶得》。”英明满嘴的牙膏沫子,还是没忘了打趣皓天。
张皓天摇了摇头:“跟你说啥你都不信,我要不是醒了以后啥也想不起来,我还真给你写下来!你看了不吓死都算你胆大!”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吃过早饭,就上学去了。
第二天就是周末,英明约了陈晨出去玩,问张皓天要不要一块去。张皓天听说陈晨这次考试成绩不好,心情十分郁闷,因此想着英明必是要尽一尽男友的本分,逗陈晨乐一乐,自己去了不过是个瓦数极高的电灯泡,势必搅得陈晨心烦;若是陈晨恼了,英明势必也不快活,再者——英明邀自己一道去也难说不是因为顾着兄弟情面,不愿撇下自己独往,其实也未必真的愿意——或者“方便”,让自己去凑这个热闹,因此便借口约了同学,搪塞过去了。
可总习惯了两个人的屋子,陡然只剩下一个,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张皓天趴在书桌上把昨天剩下的作业写了写,完工之后,一看表,才十点半,下面要干点什么呢……
张皓天拿起电话拨了王翔家里的号,确认他也在家里无所事事,便起身收拾了一下,跟李金淑说了一声,往王翔家里去了。
王翔住在9号楼,是部里分给他奶奶的房子,至今已经住了十几年了。9号楼离大门不远,又挨着进出大院的主路,平日里住着稍显吵杂了一些,当然远不如大院深处的部长楼住得舒服。张皓天出了门洞,晃晃悠悠地往北走,刚过了11楼,便看见不远处有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男子正迎面走来,那人的身高也与他相仿,只是身板更瘦削一些,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外套敞着,里面的衬衫即使在这个季节也依然松松垮垮地开着三个扣子,露出了一半不太发达的胸肌。
两人的眼神偶尔有一些交流,张皓天觉得这么看着十分熟悉,一定是在哪儿见过。这么一边走一边想一边认——正在擦肩而过那一刹那,皓天猛得停下了脚步,拧头,试探地叫了一声:“老四!”
那人也有些吃惊,转过身来,呆立了半晌,睁大了眼睛,笑问道:“是耗子么?”
“可不就是我么!”张皓天很高兴,伸手过去和张霖拍了拍。
“还真是你!”张霖见着他也显得十分惊喜且亲热,说:“都好几年没见你了!怎么,现在又回到首都人民的怀抱了?”
张皓天把这半年中的事跟他说了说,张霖有些感慨,挠了挠头,说:“你们几个都出息啊,老三是好学生,老五也挨101,老二差一点,但人家爹娘有本事,给送国外去了。你小子就更别说了,家里那么有钱,爸妈又紧着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