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怔怔地看了会儿,咽了口口水问道:“哪儿买的?这衣服穿你身上真好看!”
“香港。我喜欢这一家的西装,比较年轻,剪裁也修身一些,不像那些给老头子穿的。”张皓天一边整着衬衫领一边说。
“这衬衫怎么袖子这么长啊?买错了吧。”英明光溜溜地从床上爬了出来,站在张皓天跟前上上下下地摸。
“这是法式衬衫,就是要这么长。袖子不长点哪有袖扣的用武之地呀。”张皓天拿起桌上的袖扣,在英明眼前晃了晃。
英明想起来在他买的那些时尚杂志里常能看到袖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该怎么用这玩意。
“正好帮我戴上。”张皓天把袖扣递给了英明。
八点刚过,张英的车就来了——昨天说好的,早些去,好先到办公室拜访一下商管院的董座。两个小孩上了车,便一路奔京华大学而去。京华大门口狗眼看人的保安看见了车牌和通行证,屁也没敢放一个,立马抬杆子放行。英明和张皓天各自扒在窗户边上,看路两旁的校园建筑和来来往往的学生。
不一会儿,车在商管院前年才新盖的豪华大楼前停下了。
英明从车上下来,看见主楼正中拉着一条横幅——写的是“以两校合并为契机,建设世界级的新管院”。如此没有文采的文字,想必是出自某位政客之口,英明心想。再往管院前的这条主街上一看,见天儿铺头盖脸的全是红红白白的大布条,不知上面书表的是哪门子丧事或喜事,现今都浸在漫天的雾气之中。
英明想到明年自己就要挨这儿上学,不禁意气风发地仰了仰头。
英明和张皓天一块,跟着张英进了院董办公室,一看,巧了,这位董座他还真认识,以前是法学院的,后来调任于此,和英波相熟,以前他爸带着他转法学院的时侯见过。
董座看见张英进来,也起身相迎,两人很热烈地打过招呼,张英便向董座隆重介绍两位后生——
“这个是江东英波英副省长的公子,叫英明,和我们家孩子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发小。”
“哎啊,这还介绍什么呀,见过见过!”董座很亲热地拍着英明的肩膀,说:“今年高三了吧,再加把油,啊。”
英明赶紧摆出招牌笑容,客客气气地答了话,心里暗自佩服这个老头的记性。听他爸说,下一届副校长的名单里十有八九会有此人——能在京华这池子浑水里混到如此境界,想必是有些过人之处。
“这个是我儿子,叫张皓天,现在在北中上高二,也是立志非京华不考啊。”张英说。张皓天有点脸红。
“张总还有这么秀气的一个大儿子啊!”董座十分开朗地表示惊讶,说:“在北中上学,很有出息啊!以后考上了京华,你恐怕还得叫我一声老师,啊!”
张英和董座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张皓天赶紧陪着笑,说道:“就是现在我也得管您叫老师啊。”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董座关心了一下龙方钢铁的审批进展,又问了问张英在京有什么安排之类的话。后面办公室又来了别人,张英也就带着两个孩子告辞离开了。
院办的徐秘书给英明和张皓天各搞了一张与会证,带着就可以进会场旁听,中午的招待酒会也可以参加。一天的会程,英明和张皓天也就是早上去找了两把椅子补了会儿觉,鼓了鼓掌,在那个酒会上让张英带着跟几个熟人打了一圈招呼,一个下午的议程压根也没去听,光在京华的校园子里玩了。
京华的园子是够大的,在全国找也无出其二。
西边的这一个园子,风光秀丽,楼宇雅致,是原先京大留下的;东边的一个园子,气度开阔,广厦千间,是原先华大留下的;两校合并之后,便拆了围墙撤了马路,方便本校的学生两边遛跶。其实要考证起来,京大和华大的这两个园子,本是一家,中间没有隔断,是先朝的一个王府,后来王府的后人分了家,这才成了隔街相望的格局。
说起京华里的景致,有两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个是西园里的广明湖无际寺,一个是东园里的未央山长乐亭——也就是张皓天王翔刘宇三人夜登未央时逗留过的那一个亭子。相传这两处楼阁皆是园子的前主人请高人依山临湖选址而建,东迎紫气,西聚祥瑞,是这整一个大园子的点睛之笔,护宅之基。虽然无际寺和长乐亭都是依傍山水而生,但广明湖和未央山却是因这两处建筑才得名。广明湖以其与寺为邻,寓意佛法光明广大,无晦暗之所;未央山则是取“长乐未央”之无尽意,希望钟鸣鼎食世代永继。
因为挨着这几处秀色,京华每到了周末或者长假之时,校园里总是游人如织,但今天一早就起了大雾,后来又飘上了小雨,挡住了大多数人的游性,反倒适合英明和皓天这样不畏风雨的小孩游玩。
在酒会上也没敢吃什么东西,两个人出来以后便决定要先去学校餐厅略微打发了一下肚里的馋虫。时侯都一点多了,已然过了饭点,英明和皓天两个好不容易摸到一个犄角旮旯的小饭馆,牌匾上写着“药膳”二字,看外面挂着的菜单应该是可以点菜的,便顾不得它门脸阴暗,径直走进去了。
谁曾想饭馆虽小,做的菜还不错,尤其那个红烧鲶鱼做得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吃完饭,英明还是依常例由着张皓天结账,他那一个月的“零花钱”一般人得挣好几个月——还算少的呢。
从“药膳”出来,两人找了个同学问路,听说从药膳往北一直走便是广明湖,而未央山到了湖边就能看见了。他二人于是信步往北走去,一路上少不了要议论这学校里的人物风土,倒也没断了笑声。走不过二十分钟,地势不再平缓,一时上,一时下,丘陵多起,古木参天。所谓一望而不尽,曲径能通幽,这正是打点中国古典园林的上佳材料。英明和张皓天刚翻过一座小丘,看见了湖色,便听着头顶上一声炸响,紧接着树林里便跟放鞭炮似的响成一片——是大雨下来了!
好在林子里树木比较茂密,两个人没怎么淋着,但考虑到还有雷电,站在树下危险,于是便赶紧选了一个能看见屋顶的方向,朝那里奔去。
顺着一条上坡的小道跑了一会儿,张皓天忽见着前面冒出来一丛竹林,人工穿凿十分刻意,与周围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再一细看,竹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蜿蜒着伸向树林深处——原来这两排竹子是作篱笆用的。
“那里头应该有房子。”皓天说罢,便拉起英明的手朝竹林中去了。
沿着小路前行,不一时,果见豁亮处有一古院,黛瓦青砖,苔痕累累。英明与张皓天见了这院落,心中都淡淡地泛起一股欢喜,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进去吧。”
宅院前围着大半人高的铁栅栏,两人走到近前,只见栅栏上悬有一金属牌,上书:“文物修缮,闲人勿入。”
英明撇了撇嘴,说:“这些管事的不要脸,凡是一个好地方就要圈起来,不是收钱,就是‘修缮’,也不知道要修到猴年马月!咱们进咱们的。”
张皓天也附和:“就是就是。再者说,这牌儿只管闲人,您不比谁都忙啊!”
眨眼的工夫两人已经翻栏而入,一溜小跑着躲到了房檐底下。英明掏出卫生纸来把自己和张皓天头上的雨水和裤脚上沾着的湿泥擦了擦——他向来出行的时候装备齐全,以应不时之需。
天上打了一个响雷。雨下得更紧了。
英明直起身来,呼了口气。他一边和张皓天议论着这一处院落的来历,一边顺着屋檐往这座房子的另一面绕去——看来,他们是从这小院的背面进来的,翻栏过来以后正对着的几间房屋都不见大门。
果然,英明和张皓天绕到了这所房子的另一面,眼前便是两扇颇气派的大门,上悬一匾,书有“藏经楼”三字。
“看来这就是无际寺啊。”英明说。
张皓天问:“所以,这儿藏的是佛经?”
英明笑道:“难道藏的是圣经、神经还是月经不成?没听说还有藏别的经的。”
张皓天“阿弥陀佛”了一声,笑说:“你可真是会找地儿冲撞佛祖。”
英明说:“你也算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新一代了,怎么还有啥信啥啊?我就不信这些。你有空去研究研究基本教义,甭管是哪一门教,都荒唐得很,跟李洪志没有本质区别,就是早生了几千年,神秘化了而已。稍有点理智的人都不该信的。”
张皓天羞赧地一笑,小声说:“我就是个没理智的人嘛,咱哥俩有你一个明白人就够啦。荒唐归荒唐,可也没人能证明这些东西都是假的,万一要是真的呢?我倒不是劝你信啊,你只管不信你的,但万一要是真的,有一天真见了佛祖,你就跟他老人家说:‘您老手下留情,我兄弟回回都替我拜过您了’——没准也能算数呢。”
英明刚想打趣一番,但他抬起头,看见皓天的眼睛,突然怔住了,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说:“那你可得勤着点拜啊。我这一天就得造好几百起口业,你消得过来么?”
“消得过来,你造多少我消多少。”张皓天笑着答道。
英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把头扭了过去,出神地看雨。张皓天陪着他,一时无语,两个人挨着彼此,倚在藏经楼的木门上,互相传递着一点身上的温度,在这个被雨浇透了的冬天的下午。
又过了一会儿,张皓天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三儿,你怎么了?是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英明赶紧笑了笑,说:“得,这算落下病根了。我哪儿就那么容易生气呀?那天我都承认过错误了。我只是觉得,刚才的情景,像是在哪儿看过……从你说要替我拜‘他老人家’开始,我就觉得像是以前听过的话。后来那句‘你造多少我消多少’的话,是在你还没说的时候,我就已经先想到的——我想起来,咱们以前有过这么一段对话,你当时接的就是这一句。后来你真说的时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听,真是一字不差的!但是你知道的,咱俩啥时候说过这种话了?起码这辈子没说过——小时候连‘口业’是啥都不懂呢。但我又确确实实地记得。你说,神不神?”
张皓天一边听一边点头,说:“你别说,咱们刚进来这个小院的时候,我也觉得像是来过似的。这些楼房,树木,连地上的砖,看着都觉得亲切,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
英明赶紧接口道:“真的真的,你也这么觉得吧?真的是觉得亲切,特别是……特别是跟你一块儿。我刚看见这个院子,就觉得喜欢,不光是喜欢院子,也……也喜欢你……喜欢跟你一块来……幸亏今天一起来了,不然……。”他还没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脸上的温度已经快要破表了。他这算是跟他表白了?好像也不是。但此时此刻,英明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逼着他不加掩饰地说了实话——这在英明而言,也算大异平常了。
张皓天似乎没听出英明的话里让他自己烧得脸红的意思,只是憨憨地笑着,拉过英明的手,说:“你喜欢,以后咱们就常来。走,咱们赶快跑两步,冲到前头那个房子去看看。”
英明被张皓天带着,飞奔过了雨幕之下藏经楼前的小广场,躲到了前面一座大屋的屋檐下。张皓天牵着英明的手,依旧绕到房屋的正面。这座大屋比藏经楼的规模要大些,面阔七间,进深也较藏经楼更宽。英明看见大屋的正门左右挂着一副楹联,于是依序读去,上联曰:“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下联曰:“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门额上悬一大匾,上书:“幻去迷觉”。
英明皱了皱眉,眯着眼仔细看了两遍,有些狐疑,说:“这个对联,不像是佛寺里的文字,倒像是写男女情爱的话。”
“怎么说?”张皓天问。
“上联写的‘聚散起止’,分明是写两个人聚散离合的事,下联又写‘忘川河边’、‘三生石上’,都像是说情缘不尽,来生再续的意思。一般寺庙、道观里哪里会写这些话?”英明说。
张皓天点了点头,说:“三儿,你真厉害,我都没看出来是这个意思。也是的,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家庙,或许有些和家里人有关的故事也说不定呢。”
英明站在门前,看着这些文字,心里愈发恍惚。他虽未曾见过这副对子,可他却深信自己的解释绝不会错,好像这楹联是他写的一样。英明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五分钟,渐渐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他和张皓天的手还牵着。手心握得久了,即便是在这个冷清的初冬,都有一些微微地渗汗。张皓天站在他身前半步的地方,也陪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望着他背后俊美的轮廓,感觉好像自己被带领着,情愿跟他去任何地方。他偷偷地看他,他正仰着头,半张英俊的侧脸愈加像是金石雕琢,每一个角度都恰到好处的完美。他的鼻梁英挺却毫不突兀,他的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他的眼里闪耀着玉石般温润的光芒——真喜欢他。
冷雨无情。英明觉得那雨像是滴滴都落在自己身上,冻得他发抖,他现在想要被他紧紧抱住,想要分享他胸膛里奔流的血液带来的温暖。在这个奇怪的所在,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冬天,他明白了,他爱他。如果他有资格把那些感情都称作爱的话,他爱过王翔,爱过陈晨,可那些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爱眼前的这个人。
为何?无解。他现在感受到的爱,就像肆虐的雷电,在一瞬间把他击穿,不留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英明觉得自己抖得更厉害了。雨卷寒风,侵肌冻骨,他好像浑身赤裸地站在佛殿之前。
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
他看见正前方瘦金字体书写的大字,一股悲伤从丹田直奔膻中,一时令他透不过气。英明一手握紧了张皓天的手,一手捂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时张皓天转过头来,担心地看着他,问:“三儿,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冻着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英明的脑门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脑门上摸了摸,说:“好像真有一点热呢,你觉得难受么?”
英明把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不是我脑袋热,是你手太凉了,快揣兜里捂捂。我一点事儿没有,咱等雨停了还接着逛呢。”
张皓天像是松了口气,也笑道:“没事儿就好。”
张皓天松开了英明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想从门缝里往屋内打探打探,一边问英明:“你说这里头是啥?能不能进去呀?”
还没来得及等英明答话,张皓天的身子刚靠到门上,就听见“嘎吱”一声,大门猛地开了一扇,张皓天猝不及防,一只脚跘在门槛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英明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笑道:“看你个狼狈样。”
门既开了,两人便不管此处是否“闲人勿入”,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英明与张皓天进了大屋,一时如同目盲。这房子的采光不好,没有大窗户,屋外又是阴雨,里面就更加晦暗。两人适应了好一阵,才渐渐能看见屋里的东西了。只见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尊金属造像,高足有三米,外表蒙着一层氧化物和灰尘,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光泽——看来这是寺内的一座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