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嘞,还是我背着走吧。”皓天好歹把稀里糊涂的英明弄到了肩上,王翔跟着他们出了包厢。
“我跟你们一块走。”王翔说。
“别了,就他我一个人足够。你就放心扔仨女孩在这儿啊?人出点什么事你拿什么赔人家?”张皓天边走边说。
王翔想想也是,便说:“那我送你们上车。”
白石桥钱柜门口甭管什么时候,出租车总是不少。王翔把车门拉开,帮着皓天把英明扶上车坐定了。张皓天推上车门,从屁股兜里把钱包掏出来,拿了一百递给王翔。
“你别给我整这个,好好送他回去,你回来这么久我也没个啥的,今儿就算我请你俩。”王翔把皓天伸来的手拍开,又在他背上猛击一掌。
“那成,这儿还有一病人呢,我不跟你虚客气了,等下次我过来请你吃饭。”皓天笑了笑,把毛主席放回原处。
两人道别后,皓天上了车,先是坐在前座上,车刚走了两步,想着英明在后头没个人靠着不成,于是又换到了后座上。
皓天把英明的头拨到自己肩上,说:“靠着吧。”
他仔细看了看英明的脸,见他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觉得气色不善,并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他爸一个月还不得醉个五六回的,哪里是这么个样子。
“诶哟,这是送家呀,还是直接送医院啊。”张皓天皱着眉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啊?西苑医院解这儿去不远,你想清楚了。”出租车司机把车速放慢下来,说道。
“不用,回家睡睡就好了。”英明说。
“还清醒着呢。”张皓天笑了笑,扶住他的头略略抬起来一些,把胳膊伸过去让他枕着。
“怎么个不舒服呢?”张皓天吩咐司机接着照原定路线走,又问英明。
“头晕,晕得恶心。”英明枕着皓天的胳膊,一动不动地说,“一动就晕。”
“那那个什么……师傅您慢点开,别晃悠。”张皓天说。
司机师傅答应了一声。张皓天又缓缓地把胳膊勾起来,两边卡着英明的太阳穴,算是起个固定作用。
“这样好点么?”皓天问。
“晕好点。但是闻着你嘎吱窝味也恶心。”英明说着,嘴角微微上扬。
“嘿!我说你是有病没病啊?折腾着我玩呢吧?”张皓天笑着揪了揪英明的鼻头。
“我就折腾你玩,谁让你是老六呢?谁让我是你哥呢?我就折腾你你能有什么意见?”英明坐在慢慢悠悠的车上,脑袋被人搂着,不急不徐地说。
“是啊是啊,谁让我该你的呢。”皓天紧了紧胳膊。
“晕,晕……别动弹,好好着。”英明说。
皓天赶紧不敢动了。
“想吐么?”皓天又问。
“想,舍不得,那Crona 20块一瓶呢。”英明说,一句话把司机和张皓天都给逗乐了。
“你知道解白石桥到咱家怎么走最方便么?”英明哑着嗓子问皓天。
“到咱家?那得坐火车吧,坐飞机也成,只要你别舍不得。”皓天说。
“不是你家,咱挨这边的家。”英明纠正说,“就坐111路,咱们天天上学就坐那车。”
“那是你天天上学。”张皓天看着窗外,说道,“瞧你,喝了点酒还撒起癔症来了,我现在跟我大姨儿那儿住呢,西城,知道西挨哪边么?”
“什么大姨儿二姨儿的,就住我们家呗,挨着又近,又不碍着你什么,都来北京了干吗还住外人家里?”英明不解地说。
“这越来越不着调了,”皓天也乐了,“到底谁是外人啊?我住你们家是碍不着我,那不是碍着你,碍着你爸妈么?”
英明虽闭着眼,这一路上倒没断了言语,等车停到大院门口,倒像是好些了。张皓天一路又把他背回家去,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服侍他他躺下,又从卫生间拿来一个他们家装衣服的盆,备着他犯呕。
“快自己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拿毛巾擦擦。”张皓天把空调打开,风口调合适了,往英明身上摸了摸,确实吹不着,这才去拿毛巾了。
张皓天拿着湿毛巾,见英明还穿戴整齐眯眯噔噔地躺在床上,像已经睡过去了。张皓天把房门关上,只好亲自动手,脱英明的衣服,那一身的打扮,连袜子带项链的,还真使了不少功夫,又怕他晕,不敢轻动,楞是把张皓天脱出一身汗来。
等脱得就剩一条内裤了,张皓天浑身上下地打量着英明,嘴角不住泛着笑意。把你裤衩也脱了!明天就说是你自己非脱的,羞死你!都脱干净了,张皓天拿着毛巾上上下下给他擦了一遍,那毛巾他也不敢弄得太湿,到时候再着了凉,不是病上加病么。
等最后把毛巾被给他盖上,张皓天一看表,已然快五点了。他把身上的Tee和牛仔除下,便在英明身侧躺了下来。前些天他盖的那床毛巾被李金淑早已经收了起来,这会儿也找不出来,皓天便从衣柜里拿了一件英明的大汗衫盖着,不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英明有意识的时侯,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正跟别人在一个被子底下躺着……是老六……没事……
他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人家,搂着腰贴着脖子,还怪亲热的。英明也真是老成,尽管半尴不尬的,但还是装没事人似的,缓缓地把自己从人家身上撤开——已然丢了面子,就不要让人家觉得你觉得丢面子嘛!张皓天见他动弹,扭过头来看他。
糟糕,人家还早醒了!
“还晕么?”张皓天问。
“好多了,就是肚子里有点堵腾。”英明说。
英明照例早上起来的时侯往身下一摸,问:“你干吗把我裤衩都脱了?”
张皓天说:“你自己脱的,特积极,我看着都怪不好意思的。”
“你当我真晕了?就是你脱的!还拿一破抹布浑身地摸我来着呢。”英明得意地抖了抖眉毛。哈,最过瘾的就是当面戳穿别人的小把戏,显得自己特绝顶聪明。
张皓天当场傻了,就跟被警察逮了现行似的,连哼哼都不会了。
唉,看你这老实孩子,扯个谎还真不容易。不就是开了个玩笑么?要我三两句就给人编派回去了。你就问我:“知道还装死啊?”我还能说啥呀。英明心里偷着乐。
“别楞着呀,让我妈给我熬点粥去。”英明摁开电视,开始使唤张皓天。
“你爸妈好像一早就出去了,我给你去永和买点。”皓天说。
“再给我买一饭团王。”英明吩咐道。
“没听过有人都只能喝粥了还吃那玩意,我给你买肉包子,那个等明儿好了再吃吧。”皓天一边往腿上拉着裤腿一边说。
“那再加一豆浆一油条。你把我那小桌拿出来架床上,待会儿好伺候我用膳。还有,你别穿那费劲的了,我那儿有大背心大短裤你凑乎穿穿,不就楼下几步路么。”英明用的是寻常口气。
“是,少爷。”皓天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把裤腿退下来,下地去够英明的短裤,“我还不如一使唤丫头呢,使唤丫头还拿月钱,我这还不但得自个儿往里贴,晚上还得陪着少爷睡觉。我容易么我!”
“少那么些个废话,有你这么多话的使唤丫头么?”英明驳了一句,说,“麻利儿的,我饿着呢。”
英明今天打定了主意要使病号的性子,中午让皓天挨床上一勺一勺喂着吃完了饭,下午看着天阴了,又吵吵着要扶着出去走走。
俩人走到了门洞口,天上已是层云密布,天色现出一种诡异的昏黄色,道上出奇地安静,都像是在等着什么。
张皓天跟着英明,在院子里溜溜哒哒,忽然见着前头一对老夫妻,看着有五六十的样子,男的搀着女的,直直地就走过来,只听见那个女的嘴里在叨叨:“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呢,这么一会儿工夫上哪儿去了?”
待走到跟前,女的问英明:“看见我们家小宝了么?”
英明说:“没看见,可能挨哪儿玩呢,您等等,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女的“哦”了一声,跟男的说:“那咱们再上那边找找吧。”俩人就又直直地往回走了。
“找孙子呢吧?”皓天笑了笑,说。
“什么找孙子呀?找咱们那个老九!”英明揪了揪皓天的酒窝,说:“还笑呢。”
“老九?就是走丢了那个?那是他爸妈呀!可真没看出来……”张皓天摇了摇头,“他妈还没好呢?”
“这都十来年了,估计是好不了了。”英明叹了口气,说,“你说也怪,老九成天跟咱们一块玩,又都长到五六岁了,怎么说丢就丢了?人一般不都爱拐女孩儿么?男孩儿也不拐这么大的呀。”
张皓天叹了口气,说道:“要是痛快死了都还好,就怕不准是遭了什么罪了。”
“最可怜是他爹。”英明说,“你知道做梦往下掉那个说法么?”
“怎么说?”皓天问。
“做梦梦见往下掉,人都会在落地前的那一刹那醒过来,知道为什么么?”英明接着说道,“那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如果一个人在梦里梦见自己往下掉,摔地上了,那就真死了,大脑就保护不了他了。当然也就是那么一说,反正也没人试过。我觉得这精神病也差不多,实在是过不去的事,知道了要出人命的事,一激就成了神经病了,啥也不明白了,什么死啊活的,啥也不用想了,十几年就找她儿子,天天心里都还有点盼头,其实也挺好。”
“就是苦了清醒着的了。”张皓天又叹了口气。
英明说东边胡同里有一处卖煎饼果子的好吃,俩人便出了院门,一路说着话往小店去了。
“说起来,咱们兄弟九个也是邪乎。”卖煎饼的老阿姨正往面饼上敲着鸡蛋,英明又想起了老九带出来的茬,“我们老挨一块玩,我爸就给大伙儿都续了辈分。可这大院里十来些年,别人没出过事,出事的全在我们这九个里头。”
“俩煎饼都加火腿肠昂,”英明吩咐了一声,接着说,“不是有一年咱爸妈集体送我们去学游泳么?记得是怎么引出的这一茬儿么?”
“哪儿忘得了啊,老八陶陶掉水里了,老七唐唐也没大两天,还去救,俩小孩一块都淹死了。”张皓天到如今说这话还觉得浑身不自在。
“是啊,老七老八老九这三个算是早夭,那个老大,吕梁,去年也出了事,估计你都没听过。他是早就搬出这个院的,你后来几次来都没见,还记得他不?”英明接过煎饼,递给了皓天。
皓天挨煎饼上咬了一口,不清不楚地说:“不就那个胖乎乎的,胆挺小,你爸老说他没个当老大的样那个么。”
“就是他。前年还好好的,到了冬天突然说眼睛看不清东西,一开始说是眼底那什么……反正就不是太大的毛病,结果动了手术,打开一看,居然说是癌症,眼底癌。你说这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也能长癌,不是邪行么?扩散地忒快,没熬几个月就去了。”英明一边说着一边抱了抱肩,大暑的天,居然阴得人有些发寒。
“那我们九个不就剩五个了么。”张皓天有些毛骨悚然,竟感觉自己也被卷进了一个诡谲的漩涡之中。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卖煎饼的老妈子做好了第二张饼,递给英明,顺带着说了一句:“我这么冷眼瞅着啊,你俩都该上隔壁胡同胡老师那儿算一算,他老人家可是有大造化的!别人还上不得他家,只有他出来,碰上才给算!”
英明莞尔一笑,说:“那老头儿又出来蒙事啦?”
他转头连比带划地跟皓天说:“就是那半仙儿,小时候就在!咱们还替破除迷信立一功呢!忘啦?把他桌都掀喽。想想那时候也是真好玩,老七老八老九也都还在呢。”
两个人唏嘘了一阵,拿着煎饼便朝外头走了。
“哥,咱们要不去看看吧,就当瞧个热闹。”张皓天有点心动。
“你看看你!共青团员的觉悟哪儿去了?这都起风了,转头大雨就来,命算不算得准还两说,那兜头淋一盆大雨是真的。”英明教训道。
可这话说来也巧,刚走到胡同口,英明呼地站住了,拿手紧个儿捅皓天:“诶,诶,胡半仙儿诶!”
皓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真有一瘦干干的老头,搬着一张小桌,坐着一张小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挺自在正端着保温杯喝茶呢。一阵大风吹来,胡同里烟尘四起,道口无只身片影,只有老翁一人独坐。
“咱们来的时候就有?”张皓天有些生疑。
“那不能,要有我能没看见?”英明说,“走,也是老熟人了,打声招呼去。”
英明嘻笑着便走上前去,跟老头儿打过哈哈,说:“这么久不见您,您老又出山为人民服务啦?”
老头挺和善,笑了笑,说:“回了趟五台山,也没多少日头啦,就这两年,想着给自己积点功德。”
“这怎么话说的?难不成大师连后事都给自己算下了?”英明半笑不笑地问道。他打小不喜欢这一套,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这话不假。”老头说道,“我虽孤身一山人,可身后却自有人为我张罗极盛大的法事,你若不信,看着便是。”
“您的话我哪儿能不信啊。对了,这是我兄弟,小时候还跟着我们几个砸过您的道观呐!”英明笑着介绍皓天,好像自己跟老头多熟似的。
胡半仙哈哈大笑,说:“我乃佛门中人,哪里有什么道观。你兄弟这眉眼间倒是透着面熟。怎么?今儿要老夫给算一算?”
英明摆摆手,道:“今儿就免了,小心让我们学校人看见,说我兄弟搞封建迷信,影响多不好。”
英明看了看皓天,问:“是不是?”
皓天有点腼腆,笑了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易经八卦,五行算术的,老祖宗几千年搞出来也不易,总有点道理在里头。”
胡半仙两只巴掌往腿上一拍,说:“这位小哥儿说话在理儿。咱们是有病治病无病防灾,就是我说的不准,多个提醒又怎么了?我们这行儿啊,讲究一个随缘,今儿你碰上我,我给你算卜算卜,那是咱俩的缘。这样,咱们也算是有故交,今儿你就还我一个铜板,我替你一算,怎么样?”
“怎么叫‘还’你一个铜板儿?成成成,就给你一块钱。”英明掏出一个硬币来搁在桌上,转头跟皓天说,“你快着点,我看这雨是说下就要下!“
“诶,这还就是还我一个铜板儿,今儿咱俩遇见,这一个铜板就是你命中该我的,躲也躲不掉。”胡半仙笑眯眯的,眼睛像是在和皓天说话,又像是在跟英明理论。
“行行,别来那玄的,赶紧给我兄弟算吧。”英明有点不耐烦,“您准备起的是铜钱卦呀,还是鸡毛卦呀?”
“山人此次不用算卦,但观面相,看八字,可知过去未来,卜凶吉祸福。”胡半仙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