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启俊蓦得醒了,黑暗里,两眼像两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挥手一记不疼不痒的耳光像是催情药。陆天赐把沈启俊摁在自己身上,铁杵顶得他冷汗涔涔。
“你不是,等我自己贴上来的吗?”沈启俊强作镇定的冷笑,“怎么,做不到了?”
陆天赐默了默,松开沈启俊。沈启俊推开车门仓皇的跌下去。陆天赐看着他,嗤笑一声,发动车子离开景秀街。
沈启俊坐在地上,轻轻吁了口气。
三十八、
沈玉池病的起不了身,满脑子昏沉沉的,依稀见到桂月抱着个肥硕的婴儿哀怨的看着他,“名字取好了,叫天赐……,姓陆。”
沈玉池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看到沈启俊端着碗药坐在床前发呆。
“启俊。”沈玉池细声唤了句。
“哦,爸爸。”沈启俊回过神,把药放到床头柜上,扶沈玉池坐起来。沈玉池瘦得两眼深陷下去,扶着他的手,胳膊细的好像用力能折断。
“去看过你妈妈没有。”
“嗯。”沈启俊把药递给沈玉池。沈玉池微微蹙眉,却又不好拂了他一翻孝心,端过一口喝干。
“那位专员那里怎么说?”沈玉池擦了把嘴。
“金条已经送去了十多根,说是要上下打典。应该快有消息了。”
“嗯,”沈玉池点点头看到他手掌上的纱布,“怎么?”
“昨天摔了一跤。”沈启俊故作不以为然。总不能告诉父亲,他为躲避陆天赐的非礼,从陆天赐的车里摔下来的时候擦伤的。
沈玉池轻叹,“要当心,还是雇个车吧。大钱都花出去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沈启俊敷衍的点头,又扶沈玉池躺下。沈玉池睡不着,一闭上眼便又想起桂月和陆天赐。那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个坐在黄包车上的,分明就是陆九。虽然穿着体面的衣裳,人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也掩不住那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贪鄙气。他自被沈家赶出门之后,一直在街边要饭。十年,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些他的消息。却不想这一转眼突然河东河西。单凭他……,单凭他……
沈玉池几乎认定了这其中只有一个可能……
但是没有确定的消息,又不敢把那悬了十年的石头放下。就怕空欢喜一场,反倒是更加落寞。
“启俊……”沈玉池看着从柜子里又拿出几根金条的沈启俊,想叫他去查查事情。蓦又想起他同天赐之间的羁绊,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险些忘了……
沈玉池闭上眼,把那些话生吞了回去。
“爸爸,有事吗?”
“没事……”沈玉池摇摇头,“忙你的去吧。”
“是。”
沈启俊拿着几根金条装到了公事包里,昨天听下人说张炳言有挂电话来找他有事。走到前院,门房的老毕拿着两只药包,“少爷,刚才两个大兵送来的,说是您的。”
沈启俊立即认出那是他昨天在福严寺拿回来的两味药,落在陆天赐的车里。他反胃的看着药包,“扔了。”
“啊?”老毕不解。
“扔了!”沈启俊又强调了一遍,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坐在车上,想到昨天的事心里一阵后怕。忙不迭从口袋里拿出张炳言送他的烟点了一根。酸痛紧绷的太阳穴放松下来,整个人也都舒缓过来。
“还没找到老八?”张炳言瞪着身边的两个手下。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摇头。
“混帐,猪脑子,”张炳言暴跳。只是让他去远远的盯着陆天赐,千叮万嘱,像陆天赐那样嗅觉灵敏的野狼千万不能靠的太近。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
这些蠢材,死一个两个人倒也罢了,一下子打乱他全盘计划。最初指望这缉毒专员的身份就一直这么演下去,没想到,来莆县不过个把月就要混不下去了。除了沈家那傻了叭叽的少爷定时送来的金条,其它毫无收获。
猪,猪罗!张炳言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砸的粉碎。
“大哥……,我们……走吧,回到山里头,或者去别的地方……”
张炳言回头,阴鸷的目光两个手下吓退。他深吸了口气,老八不见有几天了,陆天赐一直不见行动,估计老八那头并没有供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过,有没有供出,此地都不宜久留。就这样两袖清风的离去又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一条兄弟的命,才换十几根金条。不值当。陆天赐那么多烟土在手,分上一杯,对陆天赐来说不算什么,对于自己和山里的那些兄弟来说,够活一阵子。
“昨天那个何……”张炳言想起来那么频频朝他暗送秋波的何怀志不止一次对他说要效犬马之劳。并且说这两天会有一车烟土从云南运来,上乘货色。张炳言心里细密的盘算起来。他和远在城外的兄弟手里的人马集齐了也才二百多号。武器精良程度也远不如这些部队。武攻不可取,只能用脑。但是陆天赐又不是个粗鄙莽夫,而且还跟泰和坊的关系极好。
“大哥!”门敲了两声,守在门口的老六进来,“那个沈家少爷来了。”
张炳言双眼一亮。沈启俊,来的可真真是巧极了。这么个妙人儿,怎么能把他给忘了。陆天赐就算是一身金钟罩铁布衫,他也照样有死穴命门。
死穴命门便是——沈启俊!
陆天赐从教练场下来,擦了把汗。回头看那些正在操练的新兵,各方面素质过得去,就是不知道上战场动起真刀真枪打起来会怎么样。擦好汗,才喝了口茶,便见祝三通径直走到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陆天赐微微一怔,未及多想,小郑领着个人走到他面前:“报告团座,这位自称是缉毒署张专员派来的人,求见团座。”
陆天赐跟祝三通对视一眼睨看面前来人。张炳言手底下有几个人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这个就是那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看上去有几分机灵。前几天抓了张炳言的一个手下,以张炳言的脑袋,只怕早就想到他的那点小把戏已经露底。他竟然还能沉得住气,不知道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陆天赐慢条斯理的把手上的茶喝完了,茶杯递回到勤务兵手里,“张专员派阁下来有什么指教?”
那人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在下唐大生,奉专员之命给陆团长送份请柬。专员在城外发现了块风水宝地,风景秀丽怡人,想邀陆团长一起效仿西洋人那样出外郊游。”
陆天赐轻轻的嘁了一声,“我在练兵准备跟日本人打仗呢,可没你们专员那么清闲。”
“专员已经邀到沈启俊沈先生同行,请陆团长一定不要推辞。”唐大生把请柬送到陆天赐面前。陆天刚眉心一拧,翻开请柬看到时间就是今天。张炳言竟然是想拿沈启俊要挟他。他漠不关心的看着唐大生,把请柬抛回去,“多谢专员美意,不去。”
“这个……”唐大生微微露出一丝难色,“陆团长……”
“请专员同沈先生好好游乐,我一介粗人就不去败他们的兴致。”陆天赐返身又往教练场去,唐大生快走几步,“陆团长……”
小郑拦住他,“请回吧。”
唐大生无可奈何,转身离开。
陆天赐给祝三通递了个眼色,祝三通立即悄悄跟上。陆天赐转头又派小郑上沈家去打听消息。小郑很快回来,说沈启俊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而跟着唐大生的祝三通则没跟几步便被甩掉。陆天赐倒是不生气。张炳言若是没点本事也不敢来莆县行骗。既然主意在自己身上,沈启俊未必会有什么凶险。
“团座,团座!”
陆天赐正坐在屋中暗自思忖,小郑从外头进来,“沈家到警察局报案了,说是有绑匪给家里送信,绑了沈家少爷,勒索五万现大洋。”
陆天赐还没赤得及多想,勤务兵又拿着支信封进来,“有人送来一封信给团座。”
陆天赐伸手接过,信封里抖落一片带血的衣服领子,领子里裹着一截小指骨碌碌滚了老远。小郑捡起那截小指用手帕包着递到陆天赐跟前。陆天赐怔怔然看着,纤细瘦长,不确定是不是沈启俊的,但是那截衣领的手工和布料除了沈启俊,陆天赐想不出在莆县里还有哪家老爷少爷这么穿。
才觉得未必会有凶险,蓦然间,陆天赐脊上沁湿了一遍。
三十九、
“沈先生,暂且委屈您了。”张炳言坐在沈启俊面前,看着被缚住了手脚的沈启俊。
沈启俊坐在杂草堆上埋头不语。他不说不闹,张炳言也没怎么他,走出茅草屋后嘱人看牢。屋里屋外的黑暗浓稠的像一潭腐臭的死水,把沈启俊溺在当中。他靠着破败的墙壁,满脑子里能想到的便是一丝丝冷得足以让这炎炎夏日瞬间冰冻三尺的冷笑。陆天赐提醒过他,张炳言这个人不可信。想不到陆天赐的嘴里也有讲真话的一天。只不过,不论真真假假,一条毒蛇与一只蠍子,能说谁比谁好么?
天亮的很早,才五点就已经大亮。张炳言没怎么好睡,当土匪的都需长上十二个心眼,这点,估计陆天赐也是一样。起床洗漱过,又去关押沈启俊的茅草屋看了一眼,沈启俊闭着眼,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张炳言走回到院子里坐下。唐大生给他端来早饭。
张炳言端着粥慢慢的喝着,唐大生看了一眼关沈启俊的屋子,“就这……能来吗?”
“当然。”张炳言胸有成竹的回头看茅草屋紧闭的门。兴许连陆天赐自己都不知道,他心底多在乎这个沈家少爷。才在莆县待了一个多月,身为局外人的人反倒看得清楚分明。尤其是那天夜里本来心情不错的想去拜访下沈家,却在巷口看到陆天赐在车里狎玩沈启俊。狎玩小倌这种事,但凡是手里有些钱的人家早就见怪不怪。陆天赐倒是心气高,看上的是沈家的少爷。要么说,沈启俊长得算得上漂亮。只可惜暮气沉沉,说是少年老沉倒不如说更像是未老先衰。既不会妩媚,又不懂风情。穿着件深色的长衫,常常就个洋修士那样独来独往。张炳言轻轻啧舌。若非是真心喜欢,抱个活色生香的小倌要比这个木头一样的少爷有趣的多。
吃罢了早饭,天就开始热起来,太阳也毒辣。张炳言坐回到小院的走廊上等消息。所幸等待并不很长,一个小兄弟推开门,“大哥,来了。”
“有尾巴吗?”
“没有。”
张炳言得意的笑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几个兄弟抬着一只麻布袋进来,解开麻袋露出里头被绑着手脚和眼睛的陆天赐。
“你们太没礼貌,松绑。”张炳言笑着,唐大生上前替陆天赐解开手脚的绳索。陆天赐扯下蒙眼的黑布,闭了一会儿眼睛才又慢慢睁开打量着院子里廖廖的几个人。
“陆团长,请坐。”
“怎么称呼?张专员,还是……别的什么?”陆天赐站在廊下。
“鄙人也姓张,恰好同张专员是本家。只不过名字就没有张专员的斯文,全名张文虎。”报上真名,假专员大有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姿态。陆天赐四下扫视,“沈少爷在哪儿?”
“陆团长好心急,”张文虎架着腿坐的稳如泰山,“我们正经的事儿还没聊呢。”
“钱?烟土?”
“都要。”
“胃口真不小。”
“陆团也是带兄弟的人,个中辛苦,您最明白。”张文虎说得大言不惭。
“办不到。”陆天赐拒绝。
张文虎不以为然,为了救沈启俊,陆天赐自己送上门来。现在,活脱脱就是块躺在砧板上的鱼肉。在莆县他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在这土匪窝里逞强自然也是要逞一下。
“我要见沈少爷,”陆天赐看着张文虎。
“沈少爷……,沈少爷……”张文虎瘪着嘴,“没想到沈少爷竟然还是个处。”
陆天赐脸色一凛,“你把他怎么了”
“只是奇怪这么个人,为什么陆团长这么喜欢罢了。于是替您验了验货,那截手指可有收到?”张文虎轻轻笑着。
“狗日的王八蛋!”陆天赐暴躁的想扑上去揪住张文虎,两个土匪拿着两条木棍重重的扫向陆天赐。一上一下。陆天赐避过一个,被另一个重重的砸到腿。虽没断骨,打得他一个趔趄。几条大棍从头上压下来,做成了个棍笼把他架在中间。
张文虎饶有兴味的看着陆天赐一脸困兽犹斗的神色。
陆天赐慢慢的冷静下来,深吸了两口气,“一车烟土,五万块钱。”
“两车!”张文虎竖起两根手机。
“做人不要太贪心。你统共也就这么点人马,钱太多了,不怕太沉了扛不动?”
“这个不劳陆团长操心,”张文虎撇撇嘴,“沈家少爷值一车烟土五万块钱,你堂堂的陆团长怎么也值一车烟土吧。”
陆天赐没有吭声,默认了张文虎的条件写了封书信叫人送回莆县。没有惊动汤司令,只叫曹金榜小心打点。莆县那边没有收到消息前,他也被关进了一间茅屋,却没能同沈启俊关到一起。张文虎倒也并非完全的不尽情理,让他路过了一下关沈启俊的屋子,从窗子看到关在里头的沈启俊。
曹金榜做事非常麻利,要的东西很快准备好,连同沈家该准备的钱,也督办沈家贱卖了一些田地把钱凑齐。张文虎派去的人验收了烟土和钱,带着司机把烟土卡车开走。
所有事情都按张文虎的意愿达成,得到手下快马传回来的消息,张文虎满意的点头,走到关着陆天赐的房间,“陆团长真是信守承诺的人。”
“阁下呢?”陆天赐淡淡睥睨。
张文虎笑而不语,挥挥手,两名手下把沈启俊拖到他面前。沈启俊蓬头垢面,精神不振,但是还是活的。陆天赐稍稍放下心。
“你该放了我们。”陆天赐说。
“是,我说到做到,”张文虎割开陆天赐和沈启俊手腿的绳子,陆天赐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腿,睨着地上的沈启俊,把他提起来。
“你出了这个门,今天的事就算完了,出门之后再遇到什么,就跟这次的事没有关系。”张文虎笑眯眯的说。
陆天赐微微一惊。
“请吧。”张文虎打了个手势。
陆天赐拽着沈启俊,沈启俊吸了吧鼻涕,软绵绵的环顾四周。陆天赐暗叫了一声不好,把沈启俊拦腰抱起扛到肩膀上,朝着小破院子的大门走去。刚刚走到大门口,他飞冲向守门的喽啰,扯过来挡在面前。几声嘈杂枪响,那个喽啰被数不清枪子儿打成筛子。陆天赐把烂筛子踢向那些土匪,又捡起那喽罗掉的大刀片子飞掷向张文虎。张文虎惊慌的抓人挡刀,陆天赐扛着沈启俊逃出院子发足狂奔。
莆县周围都是丘陵,大大小小的山包一座连着一座。山虽不深,地形却也复杂。出了土匪窝,陆天赐扛着沈启俊滚下小山包躲进了密林之中。张文虎带的那二百来人是流匪,也不敢深追。放了几枪找不到,便立即撤退。
没听到人声了,陆天赐轻轻吁气,抱起压的身下的沈启俊。沈启俊两眼紧闭,面色死灰。陆天赐倒吸一口凉气,用力的掐着他的人中,沈启俊慢慢的醒转来,目光呆滞。陆天赐蹙眉,摸到他衣服里还放着香烟,拿出来给他点了一根。吸了两口烟,沈启俊清醒过来,漠然的看着陆天赐,眼光里没有丝毫感激。陆天赐抓过他的双手仔细看了一遍,两只手都完好无损,那天信中的那截断指并不是他的,悬在心里的石头才放了下来。转念又想,也不知道是哪个阿猫阿狗的手指,打着这位沈少爷的名义竟叫他乱了方寸,才有了今天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顿时怒上心头,揪着沈启俊的衣领,“不是对你说过这个混蛋不是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