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英翘笑道:“你多虑了。启俊什么话都不爱说,我也只是猜猜而已。看起来我猜得十有八九。”
八、
沈启俊跟老白在帐房里对帐,家里现在都在压缩开支,偏生沈夫人的零花钱那里一直缺口大开。还有舅舅的借款一年下来也快上万,几年的钱堆在一起,够再开间厂子的。
“舅老爷这边……”老白轻叹了一声,把话说半截。
沈启俊明白,但是舅舅那头显然是无钱可还的。朱家现在除了老宅,该卖的都卖了。若是去逼他还钱,面子上过不去不说,那头儿还有舅妈和才七八岁的表弟。
“暂时先这样,回头……再说。”沈启俊挠了挠头。从帐房出来,路过偏厅的时候,沈夫人正坐在那里吃早饭。论时间,转脸都要吃午饭了。他走到沈夫人跟前:“妈,早。”
“早。”沈夫人无精打彩的。打麻将打到四点才回家,口袋里的两百块钱输了个精光。一想起来,心情便阴沉沉的。
沈启俊打过招呼正打算离开,沈夫人叫住他,“启俊,陪妈妈坐会儿。”
沈启俊回头,看着沈夫人漫不经心的吃着东西的样子,猜到她是要开口要钱。沈启俊也没说话,在餐桌边上坐下。沈夫人喝了两口花生粥,斜看儿子:“早饭吃过了没?再吃点吧。”
沈启俊摇了摇头。沈夫人叹了一声,寻思着怎么开口。刚张开嘴,就听到院里一串笑声:“启俊,启俊,快出来。”
沈夫人眉头一皱,心里骂了句讨债鬼,便见着自家弟弟往这边走来。
“姐,你这是吃早饭还是中饭?”朱兆新大步走进偏厅,看到沈夫人还端着碗儿,笑眯眯的问。
沈夫人白了他一眼。
朱兆新无视了沈夫人的眼色,对沈启俊招招手:“启俊你来一下,有好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沈启俊浅浅一笑:“舅舅就在这里说吧。”
朱兆新瘪了一下嘴,又看了一眼沈夫人,心想反正是自己姐姐,也不忌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刚才人家告诉我一个发财的门路,一本万利啊,真的是一本万利。可惜就是舅舅这两天手头紧,但是眼看这么错过吧,又不甘心。你也知道舅舅这两年混得不怎么好,好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你也不想我错过是不是……”
沈启俊轻轻的叹了一声:“舅舅,您这一本万利的生意已经做过不少了。”
朱兆新嘿笑了两声:“这次是真的。是吴老板的弟弟告诉我的门路,他拿了一万块做投资。”
“你想借多少主?”沈启俊无奈的看着朱兆新。
“五千!”朱兆新伸了个巴掌在沈启俊面前晃了晃:“吴老板那弟弟是大股东,我也就凑个数。”
沈夫人瘪着嘴冷笑一声:“你胃口真大,沈家又不是你的银行。再说那银行贷款还要收利息,还要收抵押。”
“姐,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朱兆新斜了沈夫人一眼:“你们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叫投资你懂不懂,投资。是有回报的。哪像你那通宵麻将,整天整天输精光。”
“合着你倒是没输精光,囤着老爷子给你留的钱来使唤外甥。”沈夫人讥诮道。
朱兆新被戳了痛处,咬起牙很不爽的看着沈夫人。心知道跟她吵对自己没好处,怎么说她都是启俊的妈。眨眼就把一脸的不爽给抹了,陪着笑脸:“姐,这回是真的。吴老板那人你信不过么?”
沈夫人没吭声,自己弟弟不想太苛刻。她擦了把嘴,把碗推开。朱兆新又笑对着沈启俊:“启俊,这回是真的。走,去帐房支钱吧。”
“帐房现在支一千块现金都困难。”沈启俊坐着不动。
“咦……”朱兆新耸眉,沈启俊还是头一回拒绝他。他把沈启俊仔细的看了一遍:“你爸说过什么了?”
“跟我爸没关系。”沈启俊低声:“帐房真没钱了,那些钱,我还要留着给工人发工资。”
“启俊,你可不是个爱说谎的人。”朱兆新眯起眼睛,斜睨着这个外甥,“舅舅这回是真的一本万利。你只要把钱给我周转几天,最多不过两个礼拜,马上连本带利还给你。”
沈启俊凝着眉,心里一遍遍想着家里的事。虽然父亲说叫他撑不下去不要强撑,但是偌大一份家业,总不好在自己手里断送。何况,家里还有十多个下人。外头的工厂、店铺还有上百个工人。沈家收紧无所谓,那些工人一下子失了业,又正值兵荒马乱的,叫他们何处安身。前后想了,又看着朱兆新喋喋不休的样子,暗自打了下算盘。五千是不可能。完全不借,舅舅也肯定不会罢休。想罢了,他站起身。朱兆新看他这架势,便知道马上要拿钱了,又眉开眼笑起来。
“五百。”沈启俊说。
“什么?”朱兆新勃然大怒:“你打发叫花子呢?”
沈启俊又重复了一遍:“五百。”
朱兆新两眼瞪的溜圆,指着沈启俊又看着沈夫人,抖了半天手指头:“你们……你们还真有良心。都说是舅老爷大过天,现如今舅老爷落魄了,跟外甥借个钱都被你们当叫花子打发。沈少爷,也不想想当年如果不是我找着你,你早死在那后院……”
“兆新!”沈夫人大吼了一声。朱兆新怔了怔,看到沈启俊方才站起来的身子沉沉的坐下去,浑身瑟瑟发抖,冷汗如雨。心知钱是一分也弄不到手了,板了个脸,“告辞。”
沈夫人心惶惶的看着启俊,拿着手帕替他擦汗:“启俊,你舅舅就是个烂舌根,你别理他。启俊……”
下人端了杯水来,沈夫人递到沈启俊的嘴唇边:“喝点,来喝点水。”
沈启俊把水推开,幽幽道:“我没事。”
“阿弥陀佛,你吓死妈妈了。”沈夫人双手合十。
“我没事……”他又重复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身体直起来朝着外头走去。
天边滚过一阵雷。冯英翘正在替一个病人测血压,拿着针筒准备给病人打针的小护士打了个哆嗦,闷闷不乐道:“又要下雨了,我没带雨伞。”
“我有,回头借给你。你专心打针,别把针头留在病号身上。”冯英翘笑道。
“怎么可能?”小护士自信的晃晃手里的针筒。
大雨果然没熬多久就下来了。都说春雨该绵绵如丝,柔情蜜意。今年的雨多,而且大。没隔多久,医院地势低矮的地方就积了深深的一洼水。临到下班,冯英翘如约把伞借给了小护士,自己往家里打电话想叫个下人来接,摇了好久电话都没人接听。她无奈的放下电话,又往沈启俊家里挂电话。
沈家倒是有人接听,下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少爷中午就出去了,冯小姐,他没去您哪儿吗?那那,这么大的雨,他都没带伞呢。”
冯英翘咝了一声,放下电话。自从见到陆天赐,启俊就变得有些反常。大雨天,他能在哪里?她没多想,去门卫室借了把伞打算去找人。刚走到医院门前,就见陆天赐打着把伞站在医院大门对面的围墙底下。
冯英翘奇怪的看着他:“陆团长这是……”
“我来看看有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陆天赐耸眉温和谦逊的笑看着冯英翘手里的伞:“不过若是跟冯小姐一起在雨中漫步,也不失为一件罗曼蒂克的事。”
“陆先生应该找个淑女来罗曼蒂克,失陪。”冯英翘没空应酬他,一脚踏进雨里匆忙的边走边看,希望能找到沈启俊。莆县县城并不算大,一路风雨的这样找下来,也花了差不多个把钟头,城南、城北,城西、城东。最后在安置驻军的小学校附近看到被雨淋透了的沈启俊踽踽独行的身影。
“启俊,你在做什么?”冯英翘奔到他面前,替他遮住雨。沈启俊看到是她,弯起嘴角无神的笑道:“英翘。”
“你不是不知道你什么身子,这样会病的,懂不懂啊。”冯英翘一边叫骂着,一边想把自己的小马甲脱给沈启俊,陆天赐把自己的伞塞给她:“我来。”
军装裹住了沈启俊,上头带着陆天赐富有攻击性的味道。沈启俊激灵灵打着寒颤,两眼直直的看着陆天赐。陆天赐弓着背站在沈启俊跟前:“爬上来。”
沈启俊摇头退了一步。陆天赐烦了,抓起他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强行把沈启俊背了起来。
“我……我能走……”沈启俊哆嗦着发青的嘴唇。陆天赐恶趣味的捏紧了他的大腿。沈启俊吸了口凉气,噤若寒蝉。
九、
沈启俊淋了场雨,生了场病。所幸不严重,在家歇了两天。怕他身体没好利索,沈玉池和沈夫人一直不让他出门,厂里的事儿都交给老吴了,店铺的事,让老白在那里看着,于是又偷得浮生几日闲。
冯英翘趁着病人不多,抽了个空提着药箱来沈家。才走进沈家,就看到沈夫人在院子里无聊的逗着老毕家新弄回来的小猫玩。小猫是北方种,一身雪白的长毛,长得挺漂亮。看到冯英翘,沈夫人把那小猫从身上赶下去笑眯眯的问:“英翘,来看启俊的么?”
“是的阿姨。”冯英翘礼貌的回应。
“一起去。”沈夫人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猫毛。
两人一起走进沈启俊住的那小院,一眼就看到沈启俊正坐在窗户低下伏案看书。他的脸色比前两天好了很多,精神看起来也不错。
“呃哼。”冯英翘站在窗户跟前清咳了两声。
沈启俊抬起头看到是她笑了笑,又看着沈夫人:“妈,英翘,是你们啊。”
“怎么,不希望是我?”冯英翘绕到正门口抬步跨进去。
“你老这么来,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医者父母心,你是病人,我来看你就是正事。”冯英翘拿出体温计用醮了酒精的棉球擦了两遍,叫沈启俊含在嘴里,抓着他的手腕看着怀表数他的脉博。
“你看你多不会说话。”沈夫人扯过圆凳,坐在沈启俊屋里的圆桌边看着冯英翘和沈启俊,“英翘这么跑来跑去还不是关心你。”
嘴上这么说着,沈夫人眼里把冯英翘看了几遍。冯英翘留过几年洋,穿着衬衣、马甲、西裤、皮靴,像个超龄的童子军。头发倒是很时髦,烫了大波浪,却是整把的扎在脑后,像条马尾巴。五官虽然不丑,却是硬朗有余而温婉不足,没一点名门淑女的气息。放在十年前,这样大咧咧的女子,沈家半个眼角都看不上。不过……,眼下的启俊却似乎没多少选择的余地。
沈夫人有些不服气的耸起眉,却又不得不泄气的把眉头又放下去,促狭道:“英翘不如给沈家当个家庭医生吧,反正这家有两个病人。”
“英翘是留过洋的,当家庭医生岂不是大材小用。”沈启俊没听出端倪,笑了一声。
冯英翘倒是听出了点谱,又不好回话,也只好笑了一声,脸皮有点泛红。
替沈启俊检查完身体,叮嘱了些食物禁忌注意别着凉之类的话,冯英翘又转去看了看沈玉池才辞别沈家。她刚要骑上脚踏车,便听到身后一串清脆的车铃声,陆天赐骑着脚踏车在她身边停下:“巧啊冯小姐,又看到你了。”
“陆团长。”冯英翘看着陆天赐:“这不算巧吧。”
“嗯,装着碰巧一下不行吗?”陆天赐笑道:“冯小姐太聪明了,你让人很有失败感。”
冯英翘无所谓的挑了一下眉:“上回,谢谢你背启俊回家。”
“要谢我的,难道不应该是沈少爷么?”
冯英翘扁扁嘴:“我先谢我这份,单我是弄不回去他的。启俊的让启俊自己谢好了。”
陆天赐又笑起来。冯英翘推着脚踏车侧脸看着陆天赐:“听说日本又往各地增兵了,陆团长怎么还能这么悠闲。”
“冯小姐觉得我该如何,如履薄冰,颤颤兢兢?若是我们这样了,你觉得城中的老百姓会怎么样?”
冯英翘失笑一声:“是我欠考虑,失礼了。”
陆天赐推着脚踏车跟着冯英翘:“冯小姐现在要回医院么?”
“嗯。”冯英翘点点头。
陆天赐正想说送她一程,话还没出口,便见巷子口又来了辆脚踏车。冯英翘认得骑车的是沈家布厂的副厂长老李。看他一脸急匆匆的样子,八成是布厂那边出了事。
老李进了沈家,没一会儿,沈启俊就出来了,换了身青色的长衫拿着礼帽等家里的人力车。眼睛往远处一放,便看到没走远的冯英翘,她身边还站了个陆天赐。沈启俊瞳仁蓦得一缩,打了个寒噤。
“少爷。”老力把黄包车拉了出来,他急惶惶的坐上黄包车,车子往布厂一路飞奔。
“出什么事了。”冯英翘自言自语着,骑上脚踏车跟过去。陆天赐对于沈家的麻烦一向有兴趣,也没落单。
人力车拉着沈启俊到警察局保安大队。保安大队的办公室里闹哄哄的,沈启俊径直走进去看到老吴半边脸血淋淋的靠墙站着,当时打了个哆嗦。
“少爷。”老吴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皱脸。眉头一动牵疼了额头上的伤口,咧起嘴咝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沈启俊问老吴。
老吴指了指站在他对面的一个混混模样的年青人:“他偷厂里的纱锭出去卖,我把他辞了。今天竟然敢带人来敲诈,说我没结他工钱。然后动手砸机器、打人。”
“你那几个纱锭值几个钱?”那混混嬉皮笑脸,捋起袖子炫耀起胳膊上的纹身,是条两头蛇。沈启俊认得那是县里“青蛇帮”的标志。他一向本本份份做生意,跟这些帮派没打过什么交道。青蛇帮经营的是黄、赌、毒的营生,与这些正经商人也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
“启俊。”冯英翘跟进保安大队的办公厅,看到老吴的脸也惊了惊,当即放下药箱替他处理伤口。沈启俊一回头又见陆天赐也站在这间屋子的门边,惊得退了一步。手忙脚乱了一刹那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去找保安大队长交保赎人,便赶紧忙自己的事。
沈家好歹算是莆县的名门望族,赵大队长也很给面子。手续办好出来,冯英翘已经替老吴做了简单的包扎。
陆天赐由头到尾都在一边看着,没怎么吭声。出了保安大队,他跟冯英翘和沈启俊打了声招呼:“二位挺忙的,我先走一步。”
“走好。”冯英翘挥挥手。
陆天赐微微点头,朝沈启俊也是浅浅一笑。沈启俊侧着脸,身子僵硬的站在冯英翘身边。
沈启俊让老吴先回去休息,他自己转身去厂里。厂里因为上午的事,现在停工歇着。一台织机给砸坏了,另外还有两个工人也受了些皮肉伤。冯英翘帮他们一一包扎。沈启俊清理了一下损失,还好,不是什么大事。安慰过了工人们,吩咐老李安排下午继续开工。
虽然生意不景气,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沈启俊轻叹了一声,看着厂里的钟。就这样忙碌了一场都过了快两点。
“时间真快。”冯英翘走到沈启俊的办公室拿起暖水瓶自顾倒了杯水。
“又麻烦你了。”沈启俊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