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的马鞭十一夜——pANzerfausT

作者:pANzerfausT  录入:11-18

一切正如佛狸所云,刘义隆为他的仓皇北顾付出了十倍以上的惨痛代价。

二十六日,太武至彭城。久攻不下,遂立毡屋于戏马台,居高临下俯望城中。

彭城城楼。

“城下来者何人?”说话的是刘义隆的三子——武陵王刘骏,日后的刘宋孝武帝,“你且报上名来!”

“你可是刘车儿之子?”

刘骏定睛细看,城下的人脚跨汗血宝马,身背射雕弯弓。高鼻深目,相貌威风凛凛;耀武扬威,气焰不可一世。于是他便问道,“你可是魏主佛狸?”

“没错。”城下的人轻笑着挥舞着马鞭,“我就是你佛狸爷爷!”

“你……!”刘骏转念一想,索虏戎狄就是这般口无遮拦,自己是文明人,又何必与他作多计较?话说这佛狸围城多日,弄得他自己是日日胆战心惊、夜夜不能安寐,简直是让人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不知他今日忽然单骑前来到底有何指教?刘骏便带着疑问气沉丹田,稍作镇定道,“我正是当今圣上之子,武陵王刘骏。不知道魏主你今日亲自前来有何赐教?”

“也没什么大事。”佛狸取下身后百石铁弓,又取出一封信件向刘骏示意。随即他开弓引箭,嗖的一声,箭簇飞逝,入墙三分。刘骏欲拔箭取信,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好一阵狼狈尴尬。待他唤来大力士取信并拜读之后,城下佛狸早已不见人影。

“这个佛狸,竟然要用骆驼良马来跟我换甘蔗美酒?”刘骏读完信后简直哭笑不得,“他到底是来打仗攻城的还是来狩猎巡游的?”

都不是。

第33章:桃简居士(中)

自打佛狸得到了甘蔗美酒之后,整日在军帐中饕餮海饮,看似很是滋润快活。

“陛下。”进帐的白衣男子是北魏尚书李孝伯,“陛下传唤在下?”他抬头,只见佛狸斜靠于床榻,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看着书。呃……书?李孝伯奋力睁了睁眼睛,好像真的是在看……书。

“嗯。”佛狸应声放下甘蔗,正襟端坐,那卷叫作《食经》的书却依旧攒在手中,不曾释卷。“昨天我问刘骏要了点甘蔗美酒,没想到今天他就送来了。明天你去彭城南门,送些貂裘、骆驼及骡子当还礼吧。”

“是。臣遵命。”

“没有其他事了,下去吧。”

自崔浩死后,李孝伯成了北魏智囊团的一把手。李孝伯的从兄就是李顺,当初李顺收受贿赂被崔浩检举揭发后,李顺一族都太武帝的冷落。崔浩又三番四次谏言要诛除李顺,太武从之,斩于城西。而现在,崔浩被族株,李孝伯又成了太武帝的心腹。所谓风水轮流转,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

大起大落过,使李孝伯将世事看得极为淡泊。他深知那被众人所眼红称羡的皇恩浩荡、如沐春风不过是雾里看花、海市蜃楼。即便被称为‘心腹’,李孝伯却深知自己从未真正走进佛狸的心里。他早已将其死死囚锁。李孝伯秉着君君、臣臣,唯命是从、恪尽职守的原则行事,从未妄加揣测皇帝陛下心意,自然也从未僭越擅权,或许这才是为人臣的楷模。

“是,臣告退。”李孝伯转身离开军帐,眼前忽见一人,样貌甚是生分。暗自睥睨,只见那人身长八尺有余,隆准冷面,黑衣长靴,气宇非凡。而且仅在须臾间,那人便敏锐投还睚眦。心中一颤,李孝伯便低头疾步离去。

撩开帐门,那人呼了一声,“阿干。”而后缓缓走去。

“子玉?”拓跋焘抬头,向来凛若冰霜脸竟洋溢起一阵和煦,“你回来了!可有好消息带给我?”

“我会空手而归么?”狄子玉抱以同样的浅笑,“第一次让我查胡夏在你军中的奸细,第二次让我查赫连昌的底细,”似是抱怨,又似是如数家珍,“你的尚书令刘洁、你的弟弟乐平王拓跋丕,现在这次就轮到……”

原来当年统万城之战的秘密手段,就是狄子玉。

“好了。”似是刻意在回避着什么,拓跋焘收起笑容,正色问道,“找到了吗?”

“人没有找到,但是找到一样东西。”狄子玉说着,便从袖管里拿出一张黄色道符。佛狸接过它,先是望了一眼狄子玉,而后垂头阅读那起张道符。

“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心跳加速,拓跋焘缓缓念出道符之上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桃简居士?”

“对,就是他。他就是桃简居士。”

“哈哈……”佛狸哑然失声道,“这小羊羔子,想用这种破玩意来诅咒我?”摇摇头,眼神里又覆满温存,“这是哪里找到的?”

“瓜步附近,”狄子玉淡定说道,“那儿到处都是撒着这种道符。想必那人是对你恨之入骨了。”

你恨我?你凭什么恨我?我对你百般娇宠纵容,你恃宠而骄铲除异党我可以忽视,你独揽朝纲擅权僭越我可以容忍,但你竟然勾结南宋岛夷,你竟然背叛我!

想到这儿,拓跋焘倏尔勃然而起,“我有一千个理由夷他三族,可他又凭什么恨我?”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狄子玉全然不顾佛狸正处于恼怒,一针见血并毫无保留得问道,“那会儿你让我带他走,说什么滚得越远越好,说什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但如今,你又出尔反尔,要我替你找他。你到底安着什么心思?”

“我……”拓跋焘竟一时语塞。思索了片刻,继而说缓缓说道,“因为杀他不解恨,让他就这么走了又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活着,我要他要十倍奉还给我!”

“但愿如此。”解颜开笑,狄子玉复而伸出手掌,“赏金。”

“现在只有这个。”佛狸取下耳垂上的青铜玛瑙耳饰交予狄子玉,眼望他面露嫌弃,佛狸便补上一句,“爱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狄子玉接过耳饰揣于兜里,“阿干你还有什么吩咐?”

“继续查。我要知道他的具体住处。”

我早就说过,你招惹上我,一辈子都别想甩掉!

第34章:桃简居士(下)

北魏太平真君十年,公元450年十二月,太武帝引兵继续南下。他派中书郎鲁秀发兵广陵,高凉王拓跋那出兵山阳,永昌王拓跋仁发兵横江。魏军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城邑皆望风奔溃。刘义隆闻风丧胆,下令建康纂严。十五日,佛狸抵达瓜步,下令砍伐芦苇建造小筏,号称将欲渡江。建康震惧,内外戒严。刘义隆下令号召丹杨统内尽户发丁,王公以下子弟皆从役。

佛狸信步闲走于瓜步山附近的六合镇。虽然身着的是不知从哪抢来的汉服,头上也没有绑辫索,但周遭的黎民百姓一看到他,都不约而同的趋步避让,好似见到了瘟神一般。难道这就是气场?

“呔!来者何人!”眼前忽然蹿出一彪形大汉,燕颔虎须、豹头环眼,挥舞着长矛,“我看你这紫髯高鼻的,你是鲜卑人吧!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怎么也学不来江淮官话,佛狸只能得操回他那夹杂着鲜卑腔的汉语,“我……我是羌人。”

“羌人?羌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刚从索、索虏的军队里逃跑出来。我要投奔大宋。”

“哦!那你可是弃暗投明啊!”那大汉听罢,神色稍有缓和,只见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嗯!好极、好极!”

“这位壮士,”极其别扭得抱拳作揖,佛狸便开门见山问道,“请问桃简居士是否在这附近?”

“桃简居士?”大汉挠了挠头,“你找他作甚?!”

“哦……是这样的。”拓跋焘拿出那张道符,“我捡到了这张道符……”

“所以你想问他多讨些是吗?”那大汉似是心领神会,“居士他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呢!”大汉又上前拍了拍佛狸的肩膀,“这位壮士,我知道你们羌人也被那些鲜卑索虏欺压已久,可这诅咒巫蛊有什么用?!拳脚棍棒才是真本领!要是让我遇上佛狸那个索头虏,我一定真刀真枪,操起大棒,砸下他的狗头!!唉,你别笑啊!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是,是。”强忍住笑意,佛狸又抱拳作揖道,“壮士,那我告辞了。”

“好,话说……那边有个临时搭建的义舍,”那大汉手指了个方向,“你要找桃简居士的话,可以上那问问。”

“多谢这位壮士。”

沿着大汉指的那条路径直漫步,思绪如飞,忆回往昔。

“阿干,刘洁确实是有意谋反,乐平王则是被那刘洁所蒙蔽而一时糊涂。但这些人确是无辜受到牵连。”名册递来,佛狸却摆摆手,“烧了它吧,我不想看。”

火焰轻易便将名册瞬间化为灰烬,正如同他果断地选择将他纵容。思绪里有他——这样的姑息养奸,放纵他横行,如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到我自己也不能收场的地步,我又该当何如拯救他?不断地、不断地苦思冥想……冷淡他,做不到。警告他,他又受得了吗?

而如今,这些属于他的无法磨灭的回忆,俨然成为讽刺与笑柄。

佛狸张嘴深呼吸,只觉寒风凛冽滑穿喉咙,泛出一阵哀痛酸楚。他频频蹙眉强咽,这股揪心却久久挥之不去。踟蹰徘徊,渐渐的,那股绵长而哀怨的揪心之中,竟袅袅盘旋一丝丝久违的躁动。

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悸躁不安,那再也熟悉不过的蠢蠢欲动……他就在附近!

这是几十年相知、相伴、相守方才修得来的灵犀感应。只你一个眼神,我便心领神会,只你一声令下,我便赴汤蹈火。

借由他与生俱来的狼性,佛狸睥睨四顾,搜索寻找着他的身影。远处忽见有一人,葛巾布袍,华鹤披发,好一番遁世幽居的道骨仙风。他拄着一根桃枝独行踽踽,步履十分缓慢。定睛细看,他的左脚似是有瘸拐。

一步,一步,一步……

耐心尾随于后,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口。从刚开始的惊心动魄,而后怦然心动、惴惴不安,如今,佛狸已然心如止水。终于,一处死巷让他止步于前,他也跟着伫足于后。一切都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一怀愁绪,几番离索。

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看到那曾经让自己魂不守舍缕缕青丝,已然成为曳地华发。

良久,前边的人终于开口。

“是你吧,佛狸。”

瞬间,满腔忿恨灰飞烟灭,却作丝丝柔情。

“崔浩……”

他终于念出了这个名字,他曾经试图永远得埋葬他。

“崔浩已经死了。”

却发现,除非剜掉自己的心,不然,它都将永远被他占据。

“不……没有……你在!”佛狸疯狂到近乎语无伦次,“你过来……转过来……你转过来!”

只听得前人冷笑一声,而后缓缓转身。

鹤发童颜,依然是那般的纤妍白皙、玉树流光……只是,他紧闭着双眼。

“你的眼睛……”

“瞎了。”

再也不见他那璀璨无双的点漆双眼,或嗔或淡、或冷或癫。

第35章:重逢

“那你……你的腿……”

“拜你所赐。”

言毕,桃简举步离去。

他的步伐缓慢蹒跚,他是个盲人,他需要用那根桃枝左右敲打前方地面,以确认没有障碍或坑洼;他也是个跛子,他也需要那用根桃枝借力倚靠,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趔趄行过佛狸的身旁,他只觉衣角被轻轻拉扯。

“跟我回去。”看不到他的神情容颜,只听得那他哀求的言语,“跟我回平城……”

“滚!”扬手一推,而后掏出腰间满载的道符。将它们挥洒于空中,而后高声疾呼,“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

他的疾首蹙额让他撕心裂肺,他的咬牙切齿让他五内俱崩。泣血交零,佛狸软瘫沦陷,犹如一具尸体般横卧在那死巷。

第三次为他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缓步走出那巷口,转角处有个大汉牵小马驹等候着他。那大汉样子风尘仆仆,似是刚刚才赶到这儿。

“居士。”那大汉见到桃简居士后立马恭敬得迎了上去,“我扶你上马吧。”

山林间,梅花盛开。蜿蜒盘旋的山路上,有一个大汉,他牵着一匹小白马,小白马上坐着一位道士。那大汉是燕颔虎须、豹头环眼,那道士虽白发苍苍,却玉容仙颜。

“壮士。”即使相处过一阵子,桃简却仍然没有问过大汉的姓名,“刚才那件事,你能否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你家主人?”

“唉。”大汉答应道,“好咧。”

复行几步到达山路尽头,只见一派平旷。有屋舍三间,俨然排列。于其东有美池,于其西是森林。屋舍周围用篱笆围了院子,院内正坐着一书生。

“大人,我们回来了!”那大汉一呼,书生便起身出来迎接,“伯父,你回来了。”原来那书生是卢玄之子,卢度世。国史案发时他逃难至江表,投靠了南朝姻亲士族。

卢度世扶桃简下马,意欲搀他进屋,却被桃简摆手拒绝。卢度世见到桃简柱着桃枝一瘸一拐、颤颤巍巍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气,“那……那小侄先告辞了。”

每隔一旬,桃简居士都会在大汉陪同下下山。前几次是授课传道,而这几次则是分发道符。而卢度世则会乘他外出时唤来婢女侍卫替他整理内务。看似平淡无奇而遁离世俗、伏鸾隐鹄——这就是崔浩这几个月的生活。

“等等。”桃简居士忽然转头,“子迁,四天之后来找我。”

“四天?”迟疑了片刻,卢度世还是不问缘由便答应道,“好。”

就在卢度世二人下山后不久……

“你想清楚了么,你确定要这样做?”

“我三天后回去。”面无表情,佛狸取下腰间马鞭递过去,“我已嘱托乌雷总揽军务,你现在去把这个交给他。”

拓跋佛狸伐的字典里永远没有善罢甘休。

望着他飞驰而去,狄子玉只得摇头叹气,“但愿你能活着回去……”

桃简柱着桃枝,伫立屋门口。他耳听着那踢踏踢踏,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桃简握紧拐杖,桃枝被指甲扣出深深刻痕。还记得那一天,那一鞭所致的剧痛让他瞬间昏厥,但却他仍有知觉。

拟诏,夷五族!

他听得分外清楚。但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勾勒出竟仍是他温存的笑颜。

何其讽刺,何等耻辱。

昏沉了许久,倏尔从一间破寺庙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穿着粗布烂麻,身边还放着几些钱。一时间,他茫然若失,忘记了他为何于此。直到他起身,发现的自己左腿僵硬得难以动弹,他才回忆起那张狰狞的脸,和他那根饱经风霜的马鞭。

推书 20234-11-18 :忠犬,放开那个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