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于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不想听他结结巴巴言之无物,韩若壁怒目一瞪,倪少游立时萎了,如咬了舌头一般刹住了话头。
韩若壁显出冷嗤之态,道:“瞧你一副窝囊废相,哪还象北斗会的五当家?!”
倪少游的鼻尖上微现汗光,勉强笑道:“大当家,你可是因为我对男人起了心思,而瞧我不起?其实,别的男人我都瞧不上眼的,只是对你……”
韩若壁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瞧你不起,是因为你行事偷偷摸摸,龌蹉憋屈,不像个男人。”
的确,黄芩也是男人,韩若壁看上了便全然不顾其他,大模大样,大明大白地贴缠上去,是以在他看来,似倪少游这般一边找个小倌自欺欺人,一边装模作样做人兄弟,实在入不得眼。如果倪少游直接向他说明,成与不成,得个痛快了断,他倒会高看对方几分。
倪少游强笑一声.道:“大当家,你喜好女子、风流成性,是个人就瞧得出来,我不偷偷摸摸,龌蹉憋屈,还能怎样?”
他哪里知道,‘大当家’喜好女子是真,但最近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当然,如无必要,韩若壁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和黄芩的事。
他皱起眉,反问道:“老五,这些年来,你我也曾出生入死比肩御敌,也曾通宵达旦饮酒共醉,也曾名山胜水林泉遨啸,却从不知你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现下,我只想知道,这件事,你到底瞒了我多久?”
显然,比起老五喜欢男人,或是老五喜欢的男人正好是他这两件事,他更介意的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多久了。
“很久了……”倪少游霍地站起,努力壮了胆子,上前一步,道:“如果我之前不偷偷摸摸,而是大明大白地说出来,大当家会怎样瞧我?”
“怎样瞧你?”韩若壁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道:“总之没法象以前一样瞧你了。”
倪少游一咬牙,道:“所以,若有可能,我宁愿这一辈子都瞒着大当家。可事到如今,也没甚需要瞒了。开始时,我是敬你有能力、有武力,难得又看得起咱们兄弟,当得起咱们的大当家,想将这一腔活泼泼的热血为北斗会、为你洒了去。可后来,和你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便觉旁人都入不了眼,独独贪恋上你这个人,想和你亲近,想把你留在身边,想让你变成我一个人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了。
韩若壁打断他,藐视笑道:“就象你对小葛那样?”
倪少游低下头,声音如蚊哼一般,道:“对你……怎么可能?只有对小葛那样的男人才可能。”
抬起头,他又分辩道:“不过,不管怎样,这只是我的私事。请大当家信我,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北斗会’的事。”
冷笑一声,韩若壁道:“倘若你真做了对不起‘北斗会’的事,你以为我刚才还会救你一命吗?”
倪少游再次低下头去。
韩若壁的目光通过船舱的小窗,望向远方,口中道:“先前我没露面,是因为瞧见‘他’无意出手,你尚有一线生机,可‘他’一旦出手,你们有几条命也经不起他三两下宰割。别人的命,我可以不管,自家兄弟的命,我不能不管。”
倪少游惊喜道:“你还当我是兄弟?”
韩若壁道:“你没离开‘北斗会’,就是‘北斗会’的兄弟。”
倪少游定了定心神,问道:“那个先前只在一旁观战的汉子到底是何人?”
面露烦恼之色,韩若壁道:“那个人,是高邮总捕黄芩。以前,我曾叫你找兄弟查过他的根底。”
“竟然是他?”倪少游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道:“此人的武功真有大当家说的那般厉害?”
前次,他去高邮时,正赶上宁王悬赏捉拿‘北斗会’的成员,因此都是暗中来去,不敢在公人面前显露行踪,是以对黄芩知道的不算少,却从未谋面。
“莫非你觉得我这伤是假的?”韩若壁皱眉,转头瞧看了一下肩头被伤处。
由这伤,他想到了黄芩,心弦一瞬颤动,脸上的神情也不觉地柔和了一瞬。
这一变化落入倪少游的眼里,使得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缓缓伸出手,想去碰触韩若壁的伤处以示安抚,一边呐呐道:“那厮如此厉害,竟伤得了大当家?”
一扬臂,将伸过来的手打过一旁,韩若壁冷哼一声,道:“以我的本事,若非不想被人认出,岂能受伤?”
到这刻,倪少游才想起韩若壁救下自己时不但戴着面罩,以道术作为掩护,隐藏、改变了身形面貌,而且擅长的剑法、武功一概未用,就连那扣下船板的一记,也不过是仗着内力深厚的寻常外家硬功。
他疑道:“难道大当家担心被那捕快认出?被他认出又能怎样,还怕他不成?”
韩若壁心道:若被黄芩认出是我,定要误会我和‘北斗会’掺和进了这样的肮脏买卖,就算费力解释,也未必能得他信任,又何苦来哉。
“怕他?你见我怕过谁?”犀利地扫了眼倪少游,他道:“我若被他认出来,‘北斗会’岂能脱得了干系?你是嫌自己丢的脸还不够大,非拉上‘北斗会’跟着你,一起丢脸才算完吗?”
倪少游嘟囔道:“我怎么丢‘北斗会’的脸了?”
韩若壁的面上泛起怒容,道:“你接的这桩买卖,还不够丢‘北斗会’的脸?!”
‘北斗会’喜欢黑吃黑,啃硬骨头,对此种贩卖人口的买卖向来嗤之以鼻,不曾涉足。
倪少游争辩道:“我并没以‘北斗会’五当家的身份去接这桩买卖。而且,听说苗疆中地大旱,饿殍满地,对那些姑娘们而言,留在当地只能受苦等死,被贩去别处反而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况且我收的银钱,只是护送他们去往武昌府,并不管买卖那些姑娘。”
他嘴上说的理直气壮,但要说心里一分愧疚也没有,却是假话了。
韩若壁面上在笑,目中却射出阴森杀气。他缓缓道:“你缺银钱,尽可向我开口,真不该昧了良心接下此种买卖。”
见对方眼中寒芒迫人,倪少游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转而,韩若壁又轻描淡写道:“苗疆中地也会大旱,倒是稀奇。”
倪少游回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对了,那个捕快从高邮跑到武陵来做什么?”
韩若壁道:“我查过,他乘的船是往辰州去的,只是在武陵中转一下。
倪少游道:“这么说,他本来是要去辰州的,却为何在武陵下船,追着我们的那艘船不放?”
韩若壁面色阴沉,冷傲迫人道:“他是去辰州,还是从辰州上岸转去别处,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你掺合此种买卖人口的勾当,是为‘不义’。”
心里,他认为以黄芩不喜多管闲事的秉性,必是冲着买卖人口,或与之有关的案子去的。
倪少游低眉顺眼道:“大当家可是要罚我?小五认罚!”
韩若壁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五,你觉不觉得今日我和你说的话,比平日多了不少?”
倪少游迷惑道:“是比平日要多。”
韩若壁道:“你知道是为何?”
倪少游摇了摇头,道:“为何?”
韩若壁平静道:“那是因为,你就要离开北斗会了。”
倪少游身躯陡然一震,差点站立不稳,面如土色道:大当家,你不能这般待我!”
韩若壁一脸正色地瞧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当然能。”
心里,他暗道:痈不除,毒长流;巢不覆,枭常存。某些东西一旦变质,如不快刀斩断,就极可能在暗里滋长蔓延,最终只会贻害无穷。
要知道,韩若壁是北斗会的‘天魁’,北斗会的事理应由他做主。今日他若不这么做,北斗会大当家的权威何在、颜面何存?
倪少游道:“大当家,二哥、四哥已然没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北斗会’再少了老五,岂非雪上加霜?”
韩若壁面色一沉,道:“你这是威胁我?”
倪少游慌忙摇头道:“小五不敢。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少了兄弟,对‘北斗会’,损失未免太大。”
韩若壁负手背后,一句一顿道:“老五,有些事是绝不可做的,而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你既做了绝不可做之事,便令我不得不做非做不可之事了。至于‘北斗会’,有再大的损失,我韩若壁也抗的起,就不需你费心了。”
就他看来,失了兄弟虽然是‘北斗会’的损失,但只要有他在,‘北斗会’就没甚不同——有老的兄弟去,自然有新的兄弟来,是以这些日子,他已打算把几个当家人的座次往上升,同时在会内、会外,物色可用的兄弟引进来,以填补空缺。
倪少游仍不甘心,哀求道:“小五知道在一众兄弟里,大当家最为疼爱小五,也对小五最好,否则断不会花时间,在武功方面独独指点小五一人。大当家,你怎么舍得赶小五走?只要你答应让小五留在北斗会,怎么惩戒都成。”
韩若壁摇了摇头。
见对方没有松口的意思,倪少游又道:“至于那些亵渎大当家,不能见光的龌龊心思,小五会立马断得一干二净!”
转身,韩若壁默然不语地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倪少游道:“你先拿着。”
不知他是何用意,倪少游木愣愣地接过,疑问道:“大当家……这是?”
韩若壁道:“这里面有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和那座吊脚楼的房契。”
倪少游脸色几变,声音颤抖道:“大当家,你想这么打发我离开北斗会?”
韩若壁面无表情,道:“按说,就是兄弟们分了‘北斗会’的家产,你也不该分得这许多银子。不过,我们毕竟兄弟一场,虽然你心里有鬼,早已没法拿我当兄弟看待,我也不能薄待于你。你就拿着银子和房契,和那个小葛过快活日子去吧。”
倪少游身形晃了几晃,仿佛承受不住一般,道:“离开北斗会,我就不可能留在大当家身边,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大当家了。”
韩若壁道:“当然不可能。兄弟就是兄弟,我的身边只留兄弟,既然做不了兄弟,还是不留的好。”
倪少游泫然欲泣,道:“莫非不是兄弟的人,就不能留在你身边?”
愣了愣,韩若壁暗自一声唉叹,心想:有个人不是兄弟,可我就想把他留在身边,怕只怕留他不住。
嘴上,他道:“你还不走,是瞧我不忍心出手赶你走吗?”
知道韩若壁向来说一不二,倪少游抱着包裹,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外蹭,一边频频回头顾盼。
对他来说,也许以后都见不到大当家,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忽然,他一转身,疾步走回到韩若壁跟前,放下包裹,道:“大当家,可否借纸笔一用?”
韩若壁道:“做什么?”
倪少游不无遗憾地说道:“走之前,我想为大当家做最后一件事。”
韩若壁没再说什么,找来纸笔给他。
倪少游很快写好,交给韩若壁道:“这是‘醉死牛’的配方和制法,以后我不在北斗会时,大当家便可自己酿了来喝。”
韩若壁没有看,只是把纸折叠起来,放入了怀中。
倪少游边拾起包裹边依依不舍,又微有期盼道:“大当家,不管你怎样瞧我,我都一如既往听你的话,你叫我怎样,我便怎样,就好像现下,你想我离开,我便离开……他日,你若要我回来,我再回来,好不好?”
韩若壁一脸漠然,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倪少游只得转身往船舱外走了。
没等他走出几步,韩若壁突然叫住他,道:“不肆意挥霍的话,那一万两银子足够你下半辈子用度了。当然,如果你以后还想在江湖上混,我也管不着。只是,无论你遇上多大的麻烦,也莫要对外人说自己和‘北斗会’有关联,更莫要回来找‘北斗会’的兄弟帮忙。”
倪少游停下脚步,心底一片冰凉,失落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接着,韩若壁道:“不过,倘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麻烦,你可以回来找我韩若壁。”
倪少游面上闪过无限惊喜。
韩若壁继续道:“若是能帮,我会以一己之力帮你。”
言下之意,作为‘北斗会’的‘天魁’,他不可以帮,但作为韩若壁,他可以帮。
倪少游知他有情有义,哽咽道:“大当家……”
韩若壁一挥手,显得有些疲惫,道:“我已不是你的大当家,你走吧。”
明白无论再说什么,也没法改变离开‘北斗会’的命运,倪少游无奈地出了船舱,跃下客船。
正在滩头守着的‘天玑’傅义满瞧见倪少游一脸抑郁地提着个包裹出来,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迎上去唤了声“老五”。
倪少游茫然若失道:“三哥,大当家要赶我离开‘北斗会’,我已经不是‘北斗会’的老五了。”
傅义满叹了声,埋怨他道:“不是我说你,大当家的性子虽然不好捉摸,但为人仗义磊落是真的,平素最瞧不上那些欺凌弱小的勾当,可你呢,偏要触他的禁忌,去沾那贩卖人口的买卖,还特意瞒着他,这不是成心惹他发怒,又是什么?他一怒之下赶你走,也是免不了的。”
不知是韩若壁没让他进去那座吊脚楼,还是他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总之,傅义满没有提及小葛的事。
倪少游只当他不知道那件事,也不愿提起,苦笑了一下。
傅义满见他意气消沉,又出言宽慰他道:“其实你不过接错了一桩买卖,也没什么天大的错。这样吧,你先听大当家的话,离开一阵子,等他气消了,我邀上几个兄弟替你向他求情,他一松口,你不就又回来‘北斗会’了嘛。”
倪少游心道:你哪里知道,他赶我走并非只为着那桩买卖,也是为着我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明知机会不大,他也只能拱拱手,道:“多谢三哥。”
这时,韩若壁的声音从船舱内传出,叫傅义满进去。倪少游便匆匆与之道别,自去了。
傅义满进入船舱,刚一拱手行礼准备说话,韩若壁就道:“想说情?免了吧。”
傅义满嘿嘿笑道:“我不说情,说笑成不成?”
韩若壁没有半分笑意。
傅义满叹息一声,道:“大当家,我知道虽然是你赶走了老五,可你一点儿也不开心。”
韩若壁的确不开心,只道:“你这趟出来的任务,可曾对他提及?”
傅义满很肯定道:“当然没有。被逐出‘北斗会’的人,就是外人了,好像替总舵再建个隐密之所这等大事,我岂会透露给外人?”
韩若壁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带出来准备办事的银子,大部分已被我拿去送给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