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商在厨房颠着大勺,用余光扫了一眼趴在桥桥身上卖呆儿的林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不高兴”的情绪,嘴巴撇得梨涡都看不见了,在那里不吵也不闹,一个人玩着桥桥的尾巴,这让徐商很不习惯。
徐商把焖好的饭放在林轩最喜欢的那个盘子里,把炖了两个多小时的卤肉浇在了上面,然后将刚烫好的青菜摆在一边,摆好筷子叫林轩过来。
喊了几声林轩都没有反应,依旧是两眼放空地趴在桥桥身上。徐商看自己叫不动林轩,于是索性把桥桥的饭盛好,放在平时桥桥吃饭的地方,拍了两下手。
林轩有心事可以想,但是桥桥没有,于是一听到徐商给的“开饭了”的信号,桥桥立刻屁颠屁颠甩着尾巴就跑过来了,没有支持的林轩直接脸朝地扣在了地毯上。
“徐商商你偏心你居然叫桥桥吃饭不叫我!”
徐商默默地将头偏向窗外,看看能不能等到六月飞雪的奇景出现。
其实林轩烦的事情很简单,别的孩子都在担忧自己能不能毕业,而林轩在惆怅最终的毕业典礼。
在大学学生念到博士不容易,学校会举办一个相对盛大的毕业典礼,还会邀请学生家长参加。经常有学生的爸妈爷奶姨妈姑妈为那么一个家长名额打得不可开交,可以理解,现在谁家都这么一个孩子,学业有成多骄傲啊,可是这问题从来没在林轩身上出现过。
硕士毕业的时候,林轩作为全校历史上最年轻又是双学位毕业的人,代表全体毕业生做了毕业演讲,而林轩身边,专门给家长留的位置,却是空的。
原本是郑远来的,但是那天碰巧郑远要出任务,于是学生席位上,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就这样空了下来。
结果今年,因为博士生更少了,所以学校给每位学生,留了两个家属座位。
“一个人我都凑不齐呢,到哪里找两个。”林轩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闷闷地说。
“要不我去?”
徐商这句话接得无意,没想到林轩反应却一下子强烈起来,激动得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仿佛就等这一句话似的。
“好啊好啊!徐商商去最好了!你说的哦不许反悔!”
“……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觉得你不会答应。”林轩回答得委委屈屈。
“……你怎么觉得我不会答应。”
“……要是学院里的小姑娘知道,你有一个我这么大的儿子,谁还敢追你啊。”
“……”
林轩的毕业典礼上,家属的位置第一次坐满了人。一个徐商一个郑远,徐商还把桥桥给带来了。于是这两男一狗,成为家属团中最豪华的阵容。
今年的毕业典礼与往常不一样,不是由校领导颁发毕业证书和博士礼帽,而是由一位家人颁发。徐商很早就接到了郑远的电话,说博士礼帽和证书,你上去帮头儿颁吧,这个证书,怎么算都有你一半。
于是,林轩眼睛发亮地看着穿着浅色西装的徐商,帮自己戴上了博士帽。舞台上的灯光很亮,晃得林轩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还是努力看清了徐商用白净修长的手指,帮自己系好帽子,理好衣服。
当徐商侧过身子,林轩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郑远,正把着桥桥的爪子,一下一下地向林轩招手,林轩觉得,自己幸福得都要哭了。
林轩第一次感觉到了家的味道,他从小对于感情都是迟钝的,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感觉稀薄。当一个人没有浓烈地感觉过什么叫爱的时候,他自己绝不会去爱。
当林轩习惯了每一次家长会,每一次毕业礼,每一次应该有家人陪伴,却始终是自己一个人的场合,他总是作为这批人中最优秀的一个,站在最高的地方发表演说,但是林轩的眼睛始终是空洞的,因为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却没有一个,是专门为他庆祝的。
而这一次不一样了,这个大厅里,有为了他而来的人。
“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林轩将目光定格在徐商身上,“他虽然不是我的家人,但是对于我而言,是比家人更重要的存在,因为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
徐商在座位上望着被光芒环绕着的林轩,看着他鼻子一抽抽的,似乎就要哭出来一样。
“如果没有他……”林轩深吸一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我早就饿死了……”
会场先是死一样的安静,刚刚好不容易被林轩煽情的演讲而鼓舞出来的悲伤的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就连一向严肃冷漠的郑远,都抱着桥桥努力掩饰着自己笑得一抖一抖的肩膀。
徐商再一次将林轩开窍的日子,归为了无期。
毕业典礼结束,别人还在校园里各种合影留恋,纪念青春无悔,林轩却接到一个电话,和郑远说几句就离开了,走之前和徐商说了一句,可能今天又要麻烦你了,随时等我电话。
快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徐商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到上面显示号码的“未知来电”,徐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按了接听键却没有说话。
“徐商,你马上来医院,我们这儿有一个重伤患者,抓紧时间。”
林轩的声音不同于往常,软绵绵的调子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他语气严肃,命令下得干净利落,徐商也没有多耽误,拿上车钥匙就往医院赶。
刚到医院大厅,正好遇上了送人过来的林轩,只不过林轩这一次没有了往常的优雅,出人意料的狼狈,他面前担架上的那个人面色惨白,呼吸微弱,而林轩的衣服上,满是血迹。
徐商呼吸一窒,他没有多问什么,而是急急换了手术服就跟了进去,就在徐商转身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站在外面的林轩说了一句话。
“徐商,做我们这一行的,是不是感情什么的,只能成为累赘。”
徐商开了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术室的铁门,彻底关上了。
第10章:疑无路
手术进行得比想象中的要顺利,虽然林轩送来的病人浑身都是血,但是仔细看下,都是外伤。倒是重度失血让病人几度走向了鬼门关,在徐商的全力抢救下,硬是拽了回来。
林轩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何止是医院,整个人都消失了。直到一个月之后,病人基本恢复自理能力了,林轩才回来。
林轩是戴着墨镜进的诊所,徐商那个时候正在写病历,有人跟他汇报说林轩来了,徐商听到开门声后,正要好好责怪林轩一个月的不见行踪,却在转过身看清林轩的那一刻,硬生生将原有的责备卡在了口中。
只是一个月不见,林轩又瘦了,他穿的还是两人当初一起买的衣服,原本合身的衣服变得松垮,穿在林轩身上显得有些颓废。
不过,最让徐商注目的,是林轩脸上的伤,一块纱布盖在了他左脸颊的位置,林轩动动唇角都显得不自然。
“怎么弄的!”
徐商几乎是吼着问了出来,除了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见过林轩受伤,平时大大小小的任务,林轩别说受伤了,手都不带脏一下的,这一次一个月不见,不但带着伤来见他,还伤在了脸上。
“别激动嘛徐商商,”林轩似乎想笑一下来安慰徐商,但是嘴巴一咧,似乎扯到了伤口,痛得林轩直吸气,“没有什么大伤~~绝不会毁容的我发誓!”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徐商此时真想把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揍一顿,看看他到底有多么没心没肺,“快说!”
“诶呀徐商商……”
“我最后问一遍,怎么弄的。”
“……子弹从脸颊上擦过去了,擦了一个小口子。”林轩伸出小拇指在徐商面前晃了晃,尽可能的显示这个口子是多么微乎其微,“没有把梨涡打掉诶你放心~~”
“我放心……呵……放心……”徐商自言自语了几句,几乎是摔倒的姿势坐回了椅子上,眼睛却盯着林轩的伤口不放。
这枚子弹,再偏一偏角度,再稍微近一点距离,就能打到头吧……这死里逃生的事情,放到当事人的身上,也许觉得自己被上天所眷顾,可是看在在乎的人的眼里,则是无穷的后怕。
徐商突然有些理解当初邵卿要和自己分手的理由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少年,在和自己分手的那一天,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话。
(“徐商,你给不了我安全感,你会被一个未知电话叫走,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给在黑道上的大人物看病,治好了你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你可以很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而治不好,很有可能就为此丢了性命,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徐商,我每天都自己吓唬自己,你每次接电话我都害怕,你不知道每天活在担惊受怕里是什
么感觉。徐商算我求你,放弃这份工作好不好,我不需要钱,我们就平平淡淡过日子好不好。如果你拒绝的话,那我们分手吧。”)
邵卿那张总是微微皱眉的脸和林轩总是笑成傻瓜的脸重合在了一起,徐商甩了甩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林轩已经不在自己面前。
徐商几乎是跑着出的办公室,问第一个遇到的人林轩去哪里了,那人指了指电梯说,好像去特护病房了。
徐商甩着大步就往病房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林轩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一点温度。
“郑远,他恢复得怎样了。”
“头儿,医生说不错,再有个一个月估计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哦……”
就差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徐商听到“哐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惊得徐商几乎是跳进了病房。
“林轩——”
回应徐商的,是一记重拳的闷声,只不过这记拳不是打在徐商身上,而是打在了徐商拼死拼活才救回来的病人身上。
那病号刚能下地走走,身上的伤才好了三四分,就这样被林轩直接从床上拽起,给了这么一拳,打在了肚子上,病号直接倒回床上了,一动不动,却不敢呻吟一声。
在黑道上混这么久了,徐商听得出来那拳的分量,也许林轩还念着对方是病号的份上,也就出了七八分的力气,不过哪怕不是全力……徐商冲上去检查了一下病号的内外伤,最后下了结论。
“估计还要再多躺半个月。”
林轩听到这个结论后,点点头,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徐商想都没想,抬腿就追。
林轩也没有走多远,他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像是在等徐商一样。看到徐商过来了,林轩混乱地摸摸口袋,一副想找烟的样子,最后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细棒饼干,“嘎子嘎子”地吃了起来,看得徐商目瞪口呆的。
“你要吃?”林轩明显是对徐商直勾勾的眼神会错了意,把饼干递了过去,手伸到半道又缩回来,看了看包装补充道,“抹茶味的。”
徐商摇了摇头,他现在有太多的问题,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他理了理头绪,眼睛终归回到了林轩脸颊的伤口上,于是他从这里问起。
“脸是被谁伤的?”
“我跟你说我为什么揍他吧。”林轩把饼干吃得只剩下没有抹茶的那部分,扔进了垃圾桶里,拍了拍手,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徐商再一次点点头,尽管刚刚自己提出的问题是最想问的,但是只要林轩想说,他都能得到答案。
“刚刚那个人是我们组里的人,只比郑远低一个级别,他知道我是W先生。”林轩又抽出来一根饼干,不过这一次并不急着嚼进去,叼在了嘴里,整个人翻上楼梯扶手,加上脸颊上的伤,整个人一副痞子样。
“然后?”
“他出卖我们了。”
徐商立刻觉得,林轩那一拳实在是太轻了,要知道,在道上背叛是最大的罪过,一般黑道上人的处理办法,最轻也得剁下一只手,相比林轩这样把人救回来,就为了打一拳这样的惩罚……简直就和过家家一样。
“觉得我太善良了?”林轩笑着开口,手里的饼干被掰断,两截一起送进了嘴里,“他手里握着一个我们组的交易代码,劫持他的是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小帮,名声没有,不入流的手段倒是不少,被折磨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他挺了整整三天,却还是在我们去救他之前,把代码说出来了。”
“为什么……?”徐商有些不理解,按理说病床的这位也应该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就在最后一刻,松了口?
“我不说他们不入流么,”林轩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拍在了徐商胸前,“如果在身体快承受不住损伤的时候,给你看一张你最重要的人带血的照片,再坚强的人也会神经崩溃的。”
“这是……”徐商翻过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她捧着一大束向日葵笑得很甜,眉眼间和病床上的人有些相似。
“他的女儿,”林轩揉了揉太阳穴,有着说不出的疲倦,“我最害怕这种事了,所以情报网上层的工作人员,有亲属有家眷的都被我送到国外了,这小丫头放圣诞节假期,想给他爸一个惊喜,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回国了,结果正好被人抓个正着。”
徐商握紧了拳头,他突然明白,林轩一个月最后一次见自己的时候,问的问题了。
“这一个月,我先去把那个丫头连哄带骗地骗她回去,送上飞机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求我要见他爸爸,整个组的大老爷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一把把那个丫头推进海关,带着组里人就走了。”
“……推进去的?”
“好像是踹……不重要的事情我记不住了。”林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接下去一段时间,几乎是日夜不停地去追那个代码,那个小帮一拿到代码立刻买到一个和我们敌对的部门,对付他们费了我不少脑筋。日日夜夜连轴转的作战会议,大大小小的偷袭枪战,我不过是一个刮伤,有的人却因此送了命。”
徐商这才注意到,林轩在墨镜下想要隐藏的,不是带伤的面颊,而是有些红肿,却又挂着黑眼圈的眼睛。林轩惨白着一张脸,精神状态很不好。
“那他怎么办。”徐商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病房,虽说是背叛,但是徐商心里清楚,林轩对这样的理由,下不去手。
“我不是打他一拳了么,”
林轩重新带上了墨镜,因为过度疲劳,手指甚至都有一些颤抖,“病养好之后,我会把他送出国,他不再属于这个组了。”
“那他……”
“别问了,再问说不定我就要改主意了,我最无法忍受背叛与欺骗了,”林轩转头看向窗外,“我却又羡慕着这种感觉,怎样的绝境都要逼迫自己回来下,因为有人在等你回家……”
徐商没有让林轩接着说下去,他稳住林轩隐隐约约有些摇晃的身形,把他一路拖进自己的办公室。
“徐商商……?”
“有什么话起来再说,你先去睡一觉,站都站不稳了。”
“可是……”
“没有可是,”徐商把林轩甩到床上,动作看似粗鲁,却几乎没用什么力气,“有什么话,有什么工作,起来再说,”徐商像是哄小孩一样,放软了语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