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世家——酒莲

今夜是国宴，进出宫里的人员大增，禁卫军自然忙得要命，所有人都出去轮值，没有一个休息的。

盛康看着高高的院墙，踩着凹凸的地方，一个飞身跃了过去。整个院子漆黑寂静一片，并没有人。盛康四下看看，摸着黑进了小楼。

陈多才还做首领的时候住的是二楼最边的一间，他跟盛康抱怨过那冬冷夏热甚为煎熬的房间。想必做首领定要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盛康摸到房间里，嗅得出这的确是宫士诚身上汗水的味道。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房间里一床一桌，桌上摆了套简单的茶具，床头一套布衫已经洗干净，却杂乱的揉在那里。床底还有一双靴子，也是刷净晒干了，却歪歪倒在那里。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盛康拉了张凳子坐下，伸手摸了摸桌面，一尘不染。再去拿那茶具，手指一颤，却是上等的祁国青瓷。这种青瓷幕国贵族用的都甚少，据说一年仅烧那么几百套，专门供应给祁国皇室的。摸到手里，胎身丝缎一般光滑，上面纹的嫦娥奔月，纤细如发，极是细腻精致。

盛康一手撑着头，在一片月光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也不知多久，只听大门吱呀转开，院外的喧哗见缝插针挤进耳朵。盛康皱着眉转醒。

只听郭子琼的声音传过来：“还是在白雀殿好些，无论宫里大事小事，那里照样清净，我还能早些回来。”

旁边的人道：“是啊，瞧瞧鼎元宫和凌波殿，今晚怕是要到什么时候。”

郭子琼道：“点上灯吧，黑不溜秋的……宫士诚还未回来？”

盛康竖起耳朵。

“我看头儿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郭子琼却笑了一声，“你不了解他，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盛康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茶杯，心里揣度了郭子琼的话千万遍，“你不了解他……”

不多时，院里果然传过来宫士诚的声音，吼着：“谁回来了？给我弄点吃的！”

郭子琼趴在二楼栏上道：“给你留着呢，上来吃罢。”

宫士诚却不上楼，在院里打了桶水，脱了衣裳，只剩了一条黑色短裤。一身麦色皮肤在月下闪着光，解了头上束发，拿起一桶水，登头淋了下去。

哗啦一声，好不痛快。

淋完，宫士诚甩甩头，又打了一桶，冲着郭子琼道：“你下来冲冲吧，凉快。”

盛康在黑暗中，脸上不着痕迹的红了。

郭子琼笑道：“你这样淋也不怕伤风。”

宫士诚嗤笑一声，“就你娇弱，冲个澡还怕这怕那。”

“好了罢，菜都凉了。”郭子琼催道。

“好了好了……”宫士诚懒得走楼梯，一手攀着房檐，抬脚便跃了上去，进了郭子琼的房间。

整个禁卫军大院，便只有郭子琼房里这三两个人。

盛康听到宫士诚含混着道：“唉，累死我了，这禁卫军有什么好当的。”

郭子琼笑道：“这话你有种到皇上跟前说去。”

“我没种，说了定要砍头的。”

“快吃罢，今日御膳房的东西尤其多，我顺手牵了坛女儿红出来。”

但听几人碰了杯，郭子琼道：“好酒。”

宫士诚不答话，想必腾不出口舌了。

过了半晌，宫士诚道：“鼎元宫那里设了国宴，不知会不会出乱子。”

郭子琼道：“吃饱了？你若不放心，尽管去看看。”

宫士诚沉吟良久，似是叹了口气，“算了，不去也罢。”

“我陪你去？”

盛康在黑暗里挑了挑眉，神色冷峻。

宫士诚道：“不用……”

盛康脸色转晴。

宫士诚下半句：“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盛康手里捏紧了茶杯。

郭子琼道：“也好，你也睡吧，就算有什么乱子，你去也无用。”

就听隔壁房门开合，宫士诚显得沉重的脚步朝这走来。盛康指间捏着茶杯，见房门一动，咻的弹了出去。

宫士诚虽与郭子琼两人喝了一坛女儿红，但身手依旧，听得面前风声乍起，黑暗中似有一物迎面而来，不敢贸然用手接，旋身抬脚便顺着飞来的方向踢了出去。脚尖触及那物，方反应过来是青瓷茶杯，瞬时收了脚，伸手去够。本来盛康用的力气不小，再加上宫士诚借力一脚，茶杯有如神助般飞向门外。宫士诚够不及，身体爆发出常人难以料想的弹性，跟着茶杯探向栏外。

半空中接住茶杯，宫士诚一个滚身落在院里。

“他妈的！”宫士诚一落地便鬼叫起来，接着鱼跃而起，两步攀上二楼。

郭子琼听到宫士诚骂人，打开房门问道：“什么事？”

正在郭子琼问时，宫士诚站在门口看清了一片皎洁里撑着头懒洋洋看向自己的盛康，一身大喜的绛紫衣衫，衬得越发玉人一般。

“没事没事，我喝多了，从栏上摔了下去。”宫士诚转头道，“你快睡吧。”

郭子琼瞥一眼只穿了内裤的宫士诚，还有他野兽般的身躯，皱着眉自卫样关了门

宫士诚拿不准盛康怎么会在他房里，伸手想摸佩刀，却探了个空。这才发现自己几近赤裸，顿时红了脸，别的不想，先到院里拾回衣裳。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搭在身上，此时也顾不及这许多，将手里茶杯放下，转身关了房门。

此时的宫士诚，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头发上滴落的水珠，麦色的皮肤上闪着光泽。盛康看得颇为入神，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宫士诚却低声道：“殿下，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盛康眉头一抬，道：“这皇宫里，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

“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鼎元宫那里还摆着宴呢！”

“与我何干？”

宫士诚被堵得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方道：“你来干什么？”

“我迷路了……”盛康两手一摊，学着那夜宫士诚的样子道。

“我送你回去。”宫士诚不解风情道，伸手拎起佩刀，“走罢。”转头看向盛康时，却见他依然坐在那里，不以为意。

宫士诚朝郭子琼房间的方向一看，压低声音恨恨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盛康皱起眉，“我在这里，打扰到你的好事了？”

“嗯？”宫士诚一愣。

盛康紧接着冷下脸来，“就你刚才说话的态度，我就能杀了你。”

宫士诚想必猜透了这太子的无赖本性，反而不急了。将手里的刀扔到床上，在盛康对面坐下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宫士诚不再接话，月光下，两人沉默以对。

过了会儿，盛康百无聊赖，“凌波殿里太乱了，我不想回去。”

“嗯……”宫士诚身上还有一身的酒气，盛康却不觉得难闻。

“那件事，你怎么做的？”

“嗯？”宫士诚想了想，“你是来给我加官进爵的？”

盛康笑道：“你要的倒快，且说说你怎么做的。”

宫士诚撇撇嘴，“你想让她声名狼藉，倒是简单。幕都有个采花大盗叫做一枝花的，作案后总是留一枝桂花在桌上。我不过掐了枝桂花放在柳四小姐的桌上而已。”

盛康笑道，“我给你的美差，换做别人怕是求之不得……”

宫士诚冷冷道：“那是什么美差，我不喜女人……”后半句嘟囔着说的，盛康听不清，探头问道：“什么？”

宫士诚站起身，“罢了，你既不愿意回凌波殿，我带你出宫去吧。这里等会儿回来人，你就走不了了。”

盛康道：“好。”哗啦一起身，绛紫长袍刺得宫士诚眼睛一闪。

“你这样怎么出宫门？”宫士诚指指床头揉成一团的侍卫布衣，“我洗干净了，你先穿着。”

盛康也不嫌弃，解了腰带将身上衣服脱下，刚露出肩膀时，宫士诚就转了头，负手望着门外。

不多时，盛康换上宫士诚的衣裳，腰身肥了些，用腰带一紧倒也无妨。只是袖子长了一截，盖住了手掌，只露出几根纤细的手指。

宫士诚打量了盛康一遍，“头上玉冠摘了。”

盛康乖乖摘了玉冠放在桌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说得极是。盛康褪了太子的华服，玉冠一摘，小脸儿一抹，不过就是个富家子弟而已。宫士诚这才有了自信，揽起头发，扬扬头，“走罢。”

两人顺利从神图门出了宫，茫茫幕都，一派欢庆。

第8章

两人步行在街上逛荡着，盛康颇为新鲜，“宫外倒是热闹的很，没事出来逛逛也不错。”

宫士诚道：“今日赶上你大喜，幕都才这么热闹的。”

盛康左顾右盼，素日最不喜热闹的他今晚倒来了兴致。

街上人太多，宫士诚虽知道这太子爷会功夫，但还是担心有哪个大手大脚的不小心蹭了刮了，只得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逛了半天，人多熙攘，盛康也走不快，只走了一条街。待停在一处，两人抬眼一看，却是一家酒楼。挂着大红灯笼，处处贴着喜字，一共两层，往里一看，人山人海。

盛康晚上并未吃东西，转眼看看宫士诚，“走罢，喝喜酒去。”

宫士诚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酒楼。

这日生意奇好，整个店里就剩了二楼靠近楼梯的一桌还空着。宫士诚左右看看，一派凡夫俗子大声叫嚷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凑到盛康耳边道：“你若饿了，咱这就回宫吧，这种地方，怕是你不习惯。”

盛康微微一笑，“不妨。”抽了凳子坐在桌边，冲忙得不可开交的伙计喊道：“把招牌菜都上来！”

伙计兴冲冲应道：“来啦……”

宫士诚将佩刀放在桌上，坐到了盛康对面。左右巡视了一圈，方才放了心。拿起桌上茶碗一看，油腻腻的一层。宫士诚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倒了茶，先放到了盛康眼前，又倒了一碗自己拿着。

盛康瞥一眼宫士诚，拿起茶碗，也不知是什么茶，浊黄一片，茶叶沫还浮荡不定。盛康竟仰头一口喝干了。

想必真是渴了。

两人等了没多会儿，伙计一样样上了七八个菜，荤素搭配着，卖相很是不错。

盛康揶揄宫士诚般，又要了一坛女儿红。“喝完这一坛酒，就回宫。”

宫士诚倒了一碗酒，“好，喝酒不在话下，你想喝多少，我都奉陪。”

喝着酒吃着菜，盛康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过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两人吃得差不多，一坛酒也见了底。盛康酒量不小，一碗碗喝得不亦乐乎。宫士诚只倒酒，喝得并不多。

“想不到你还挺能喝。”宫士诚晃晃坛子，“没有了。”

盛康不多话，慢慢吃着菜。

一个道士打着旗子上了楼，四下看了看，走到宫士诚身边道：“两位施主，可否让贫道在这桌挤上一挤？”

盛康抬头看去，见这道士低眉顺眼，又颇为客气，不等宫士诚答话，点头道：“请坐吧。”

道士冷冷看了一眼宫士诚的佩刀，乖乖坐在一边。

盛康问道：“大师从何处来？”

道士抬起头，看了看盛康，又看了看宫士诚，神色略有些变化。

盛康察言观色是一等的高手，心神一转，笑道：“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道士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奈何我看见这处奇光焕发，原是天之子在此处。”

盛康睫毛一颤，“大师果真能掐会算。”

宫士诚略有些不满看着盛康道：“少爷莫说话了，咱们这就走吧。”言罢，一手拿起佩刀，站起身就去拉盛康。

道士一抬头，看向宫士诚，“我说的是你。”

宫士诚与盛康两人，脸色瞬间惨白。

宫士诚只觉周身声音登时静了下来，耳朵一片轰鸣，咬着牙憋了半晌，道：“祸从口出，大师莫要一派胡言。”一手拉着盛康，疾步下了楼。

盛康被宫士诚拖拉了一路，到了宫门口，方才喘了口气，道：“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宫士诚解释道：“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胡说八道，你切莫相信……”

盛康小跑了一路，脸色有些微红，含着笑看着手忙脚乱的宫士诚，“你怕什么，怕我信了他的话杀了你不成？”

“我不过是个侍卫，生死捏在你手里，万一你……”

盛康摆摆手，“算了，这算不得什么，我不信他的鬼话。”见宫士诚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笑道：“如何？要我发个毒誓给你？”

宫士诚愣了一下，“这倒不必。”抬头看看天色，“这都子时了，再不回去，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心里一面后悔一时冲动带着盛康出了宫，一面进了神图门。

这个时辰正是禁卫军院子里人最多的时候，要回去换衣服怕是不可能了。

“我不去了，”盛康低头看了看这一身行头，“我直接回凌波殿，没人会发现的。”

宫士诚也只好由着他，毕竟盛康是太子，就算给人发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将盛康送到御花园，宫士诚停下道：“前面人颇多，若是给人发现了不好。我且回去了。”

“好，你回去罢。”盛康道，脚下也不停，朝着凌波殿的方向去了。

待盛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宫士诚这才转身。

盛康的确喝了不少酒，也的确略有些醉了。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定是醉了，不然听到那老道的话，第一件事就应该杀了宫士诚，为何下不了手。

夜晚的风吹过来，盛康冷静了一下，停下脚步，找了棵柳树，倚着树干坐了下来。脑子里将所有的疑问串了一遍，想了半晌，这才又摇摇晃晃站起来。

凌波殿里，小顺子早就急得团团转。

鼎元宫那里的宴席已经结束，皇后先来了一趟，听说太子不知踪影，顾不上撂狠话，先回去稳仁帝去了。这会儿仁帝大概也歇了，皇后若是腾出空来，第一个就要来凌波殿杀了他小顺子的。

小顺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在门口念念有词，一打眼，见一个禁卫军低着头走过来，身上佩刀也没带。再瞅一眼，腰牌也没有。仔细一看，我的个娘嘞，这不是太子爷嘛！

小顺子跑过去，被盛康一身酒气熏得头晕脑胀，顾不上别的，先扶住盛康：“我的祖宗啊，你可回来了。”

盛康大概酒劲上来，有些头晕，但脑子还清晰的很，厉声喝道：“谁是你祖宗！”

小顺子此刻倒也不贪生怕死，：“小的错了，小的该死……”仰头唤来宫女，伺候着盛康沐浴更衣，送进了洞房，这才吁了口气，对着伺候的宫女道：“太子爷是怎么回来的？”

宫女们道：“奴婢不知。”

小顺子看了她们一眼，“谁敢吐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盛康此时换了一身底衫，晕头转向的被小顺子送进了房，却见房里燃着大红蜡烛，床上坐着一个盖头还没揭的人。

盛康也不忙，自顾倒了碗茶，手里拿着茶杯踱到床边。床上坐的人身形盈弱，一双玉手放在膝上，似是有些紧张，指尖略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