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二向来皮糙肉厚,以往负了伤都是拿块破布随便包扎,等它自然愈合,最是讨厌婆婆妈妈的喝苦汤抹草糊,男子豪气那是冲天盖云霄,但此次伤重不比往时,若是不诊治怕是得耗到猴年马月。王八精尽心尽责地熬了香飘十里的活血化瘀药端到余二面前,余二深深拧起两道粗眉,深吸三口大气才敢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往下灌,可惜肠胃也不愿消化这涩苦浓汤,总是妄图反呕,汤汁和着胃液欢腾地从食道往上攀登,在喉咙口肆意徘徊,余二愤愤往嘴里塞一把冰糖,一边将其堵回去一边宽慰自己,多喝一碗汤,多治一抹伤,便能早寻一分仇。
谁知那仇家却自己撞上门来。
这日余二再次灌了一肚子苦水,正急急伸着爪子往糖罐里扒拉,突然门缝处游进一条拇指粗细的金线,探头探脑活似一条小蛇,余二不由看得好奇,这是打哪来的奇怪生物?
余二仗着在自己地盘,天不怕地不怕,居然犯贱用尾巴去戳了戳,那金线突然打了鸡血一般盘绕起来,顺势而上,将余二捆了个严严实实,余二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金皮绳索。
还未等余二挣扎起来,有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扯动金索,余二还未回过神来便身不由己被拉出洞府,划了一个抛物线的圈,重重摔在河岸草地上,一只爪子还塞在糖罐里,两根草叶堵进鼻孔,痒地不住想喷嚏,耳中听闻一声熟悉的“叽”,顿时浑身一僵。
余二抬头望去,果不所然,那块写着“凤凰和鲳不得入内”的木头早已碎成渣滓,王八精被深深碾入淤泥之中,只留一根短尾露在外头摇摆求饶;面前伫着一位锦衣玉袍气度雍贵的青年男子,一张冷面无风无波,繁复金绣的宽大衣袍里伸出一只玉雕般的手,牵着一根金索,臂弯里扑棱着一团红毛,对着余二伸长了脖颈两眼放光,好似那嗷嗷待哺的雏鸟乍见归巢的老燕,余二不由发自内心一阵恶寒。
那小鸟扑棱地愈发剧烈,凤王只好松开手,小鸟甫一自由,爪翅并用连滚带爬地朝余二奔来,翅羽蹭到余二的鼻孔,如那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余二憋控许久的喷嚏便如那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喷出,带着唾沫星子的气流将小鸟掀了一个跟头。
凤王似乎惊了一下,不由上前一步,但那小鸟却高高兴兴自己爬将起来,手脚迅疾地窝进余二的臂弯,余二被束缚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沾着自个儿口水的毛团锲而不舍地挤进怀里来。
余二一头雾水,抬头望向凤王,凤王面色如常,目光冷然,却丝毫没有欲开金口的迹象,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盘旋了一阵,余二恍然想起面前的仇家如今是主动寻上门来,自然应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先将烧尾之仇报了再说,于是嘿嘿笑将一声:“秃鸟儿,是主动来讨老子的拳头么?
凤王薄唇里飘出两个字,“狂妄。”
“老子是狂,还想打得你忘了爹娘满地找牙。”余二骂骂咧咧,扭动躯体挣扎起来,想要挣脱缚身的绳索,谁知着金索柔韧无比,挣扎不破,余二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突然心念一动,这半龙半鱼的躯体笨重巨大,如果突然化为人形,体型自然缩小,便能从绳子的空隙当中脱逃而出,于是心中默默念诀,青光一闪,化出它的人形体态,谁知这金索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居然也紧缩多圈,同样将人形的余二困得严严实实。
那小鸟本来依附的臂弯突然变形,狭窄的空间勒地它白眼吐舌,颤颤巍巍地将自己从余二的胳肢窝下拔了出来,余二气急败坏地想把金索挣开,顾不上胸前那只毛团,瞪大了眼睛朝凤王吼道:“速速把这破绳解开,老子要痛痛快快和你打上一架,一根一根剃光你的鸟毛!”
凤王闻言,面色一变山雨欲来,挂在余二胸前的小鸟突然浑身一凛,张牙舞爪地对凤王叽叽嘶叫两声,秃尾巴根根竖立,分明是炸毛的模样。
凤王身形微微一震,眼中宛若冬夜风雪过境,隐隐的怒气如曼草滋生:“澶儿,你!”
小鸟吱溜一声泄了气,紧紧贴着余二的胸膛,打量下余二手中的大肚糖罐,摇头摆尾地从罐口钻了进去,藏地密密实实,微微迟疑了一下,一只爪子还是试探性地伸出罐口,爪勾死死勾住余二的衣襟,大有死不撒手的意思。
余二愣愣地看这对父子演上这一出,突然醍醐灌顶,阴阴笑道:“原来这小鸟不喜你这个做爹的,倒是和我如此亲近。”
第四章
凤王闻言冷哼之下,手指微动,那金索愈加紧了三分,勒地余二几乎成一株节节高的青竹,今日勉强灌下肚的汤药再无容身之所,欢腾地混合着胃液从往外倾倒,余二复又生生尝了一回那销魂噬骨的味道,还是加了酸醋的,被恶心地几乎没晕过去。
连小鸟都被熏地有些昏头转向,将衣襟上的爪子收回来,在罐子里转了个身张开红翅羽堵住罐口。凤王嫌恶地皱皱眉头,默念心诀,余二便如那三月里的风筝,慢慢地浮在空中,凤王招来一片祥云,施施然跨上云头,放风筝似地牵着余二往天上飞去。
原来这红毛大凤凰名唤凤疏,姑母乃是九天玄女圣母娘娘,自创世之初便在三十三天外随伺女娲娘娘,姨母则是玉帝之妻西王母,为女仙之首掌管昆仑仙岛,他贵为凤族王上,天界地位显赫无比,此番屈尊下界亲拿余二,却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凤疏育有一子,还在卵中便定名凤澶,不知为何孵了三百年还未有出壳的迹象,在蛋壳内似乎就极为忌惮凤疏,凤疏甫一靠近,它便轱辘辘地慌张滚到一旁,几乎能见到蛋壳上蒸腾起几丝唤作害怕的热气。凤疏无奈,某日只好带上它前去昆仑瑶池,欲与王母合计一番如何将这小崽子孵化出来,凤澶和凤疏同乘一撵,一路在云锦被上翻滚不得安生,终于在途经龙门时破窗而出,直直往下界坠去。
凤疏随后急急追赶而去,却发现这孽子早就被雷劈开了蛋壳,被一只笨头笨脑的半龙掐在手中,大眼瞪小眼,二者皆是狼狈不堪。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半龙解决,抱着出壳的幼子回宫,面上虽无半丝流露,心中却不由淡淡欢喜。
谁知小鸟出壳之后,更为惧怕凤疏,整日里哆哆嗦嗦地躲在一桐木柜子当中,若是凤疏不在,便大着胆子颠着软脚满地乱窜,似是寻些什么,滴水不进粒米不吃,饿地愈发凄惨,两只鸟眼晶亮凸兀,侍女束手无策,凤疏怒气横生随手摔了三盏云瓷,却唬地小鸟更加胆颤心惊。
那日东海白龙太子敖景白带了扶桑国早春倭竹到凤宫拜访,那白龙太子姿容过人,万里挑一,却是男生女相,清俊犹如仙子初离月浦,明丽好似嫦娥忽下云衢,偶有仙家得见他人形,便能津津乐道上百年,白龙太子素爱浮名,深明“惊鸿一瞥方觉惊艳”的道理,故而平日不喜现出人身。
小鸟远远望见一只白龙乘云而来,停在宫前,突然发起癫狂来冲上前去细细嗅了一番,逆抚龙鳞妄图掀开看看底下是否还覆着一层,最后竟然往敖景白擦了三遍亮油的白鳞上嘬了一口唾沫,用翅羽抹研开。
敖景白嗯哼了一声,笑得风淡云轻,缓缓道:“我这可是天生的雪白龙鳞,假一罚万,绝对没有染色,小世子若是喜欢,下次蜕皮后我送你一片。”
话音刚落,便听小鸟儿细嘴一扁,叽叽地惨哭起来,好似失了娘亲的幼雏。凤疏见此才回过神来,莫非是破壳时将那头土龙认作娘亲?不由面色结霜,这还了得?
凤族地位尊崇,礼乐教化,统领飞灵,早已不像人间那些土鸡傻鸟们将出壳后第一眼望见的动物当做娘亲,但凤澶亲生父母特殊,会干出如此蠢事也不无可能。
凤疏压下心中的怒气,得知那只跃了一半龙门的唤作余二,在朝歌鉴湖占湖为王,便带了凤澶寻来,见鉴湖一片死气荒凉,连精怪都是不入流的野种,本已面色不豫,结果凤澶甫一见那土龙,便亲亲热热地缠将上去,顿时凤疏对余二更是厌恶三分。
凤疏牵着余二施施然然往那天宫飞去,余二低头见鉴湖在脚底下愈变愈小,好似一粒水珠落在群山之中,倒显出几分玲珑可爱,青衫被风吹地猎猎作响,于是张口骂到:“老秃鸟,你这是要将老子掳往何处?”
“你放老子下去,老子便饶你不死!”
“你这杂毛,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总有一天,你余爷爷要将你的秃毛剃光,做个挂炉果木烤凤凰!”
“浪!有种把老子放了,痛痛快快打上一件,要杀要剐随便来!”
……
无论如何,面前那锦衣身影始终不为所动,余二气地两眼发黑,一条三寸软舌上下翻腾,呼喝叫骂,礼貌从老凤凰的祖宗十八代问候起,凤疏最后嫌他聒噪,微念咒诀,余二登时两片厚唇粘合在一起,如何使劲也撕扯不开,只从喉咙里冒出呜呜的含糊音,憋地满脸通红目眦尽裂,眼中射出杀人凶光,心中只想将这老鸟凌迟千刀。
行了一会儿,迷蒙薄云散去,眼前忽现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如雪仙云接连天,仙岛林立若星盘散落其间。凤疏携着余二小鸟往一处仙岛飞去,那岛上梧桐万载常青,琪花千年不谢,山门处金钉玉檐彩凤朱门,上书“苍梧宫”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飞檐上挂有九九八十一颗金铃,风吹铃响,叮咚有声,守门的凤将远远列队郑重相迎。
余二认出那凤将乃是旧识,不由狠狠瞪了他两眼,凤将丝毫不为所动,抱拳屈膝对凤疏深深行礼,禀告道:“启禀吾主,东海龙王二太子前来拜访,已在宫中等候多时。”
凤疏闻言淡淡点头,缓缓往林间深宫行去。
林间大道白玉铺地,两旁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余二被牵引着万叶丛中过,片片都沾身,结实的身体乒乒乓乓从枝桠树叶中摩梭而过,青袍勾出漏丝,脸颊平添几条红线,头上斜插一枚枯叶,显得狼狈又可笑。
那苍梧宫渐从绿海中浮出,祥云四绕,金壁辉煌,三檐四簇,覆道回廊。明媚天光洒下,明晃晃,黄灿灿,亮灼灼,气派非凡令人莫敢直视,余二一时被那金光闪瞎了小眼,回想鉴湖陋府的寒酸,不由心中默默啐骂,“浪!都是民脂民膏!”
有一行侍女娉娉婷婷地迎到殿外,为首的侍女头挽飞天髻,耳中明月铛,身配璎珞草,足踏金缕靴,轻缓步履间裙袂翩翩,柔美顾盼时眼波流转,那侍女深深对凤疏道了一个万福,葱指毕恭毕敬接过凤疏手上的金索,那绳上犹带着一丝温度,侍女指尖不由微微战栗,那点温度似乎已将心底灼穿。
侍女施礼告退,牵着余二和小鸟往寝宫处去,凤疏则收敛神色,波澜不惊地跨入殿内。
有一行人立在殿中,打头的乃是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清瘦瞿高,气质谦和,金袍加身却不见一丝肆意张扬,反倒犹如那冬日晕黄暖阳,让人周身遍生暖意,不由想要与他亲近一些。
为首的金袍青年乃是东海龙王二太子敖景逸,即那风云龙物敖景白同父异母的弟弟,东海龙王早年也是喜好四处风流的多情人士,敖景逸生母乃是观音座下莲花池中听经修炼的锦鲤,因与东海龙王有染,触犯佛家戒情戒性的清规律宗,被罚下界做了一尾普通游鱼,谁知那时锦鲤腹中已怀有身孕,龙族敖家嫡亲血脉在荒河野海中流落数载,不日前才堪堪寻回,龙王怜它自幼受苦,亲自封为二太子,故而近日敖景逸出于礼仪,四处奔波忙于登门拜访各位仙家。
东海敖家仙位高尊,乃龙族翘首之族,各大仙家皆周到相迎礼数周全,唯有在这苍梧宫中等候多时,虽说侍女宫娥们伺候周到,但主人迟迟不现身,敖景逸随行有人安奈不住龙族的火爆脾气,正待发作,悉数被他安抚下来,众人耐性在宫中看那金乌又往西落几许,才见凤王姗姗来迟。
早闻凤王气度雍容,威仪慑人,远远望见那锦衣人影,敖景逸便能感觉那股蠢蠢欲动的战栗压迫,嘴角不由染上一丝微笑。那凤王手中牵着一根捆仙金索,另一端浮在空中束缚着一青衫汉子,那汉子甚是狼狈,胸前抱着一粗土陶罐,脸上几丝划痕,乱发披散,耳边垂一枚枯叶梧桐,两只小眼对着凤疏死死射出噬人的狠意,随即被一队宫装侍女带走。
敖景逸觉得那青衫汉子似曾相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萦绕在心中,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在脑中搜寻过往旧识,那凤王已行至面前,敖景逸目光还兀自追随余二而去。
身后随从轻扯敖景逸衣角,敖景逸才恍然回神,面上却不以为意,似作无事,弯出三分微笑,对凤王恭敬行礼:“东海敖景逸拜见凤王。”
凤疏微微点头,道:“免礼。”
敖景逸起身望向凤疏,一人面色无波,眼底似是凝着万年的凛冽飞雪,疏离冷漠;一人目光和煦,嘴角边绽着三月的灼灼桃花,温和谦彬。二人一寒一暖,一冷一热,沉默似水蔓延开来。
凤疏向来惜言如金,又身居高位,一向不会出言缓和气氛,只负了手静静望向敖景逸,神情自若。龙族随侍如坐针毡,不知这位素来进对得体的二太子为何也沉默不语,正七上八下之时,忽听敖景逸笑问道:“景逸斗胆,不知那捆仙索缚的是谁?何人竟敢对凤王不敬?”
凤疏淡淡道:“不过是犬子新收的玩物罢了。”
“原来如此。”
凤疏不经意随口道:“二太子为何此问?”
敖景逸轻笑摆手,“好奇而已。” 话罢作揖道别:“承蒙凤王款待,无事不敢久扰,景逸这就告辞了。”
凤疏点头应允,唤来左翼凤将,吩咐送客,敖景逸客气婉拒,自行带着随从乘云而去。
云头飘摇而出,敖景逸悠悠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发丝,金眸中映出那愈离愈远的华丽苍梧宫,又被几丝不明情绪扰乱一池清波,唤来随从,低声吩咐道:“去查下凤王那新收玩物的底细,来龙去脉务必清楚。”
第五章
话说余二这厢被侍女轻飘飘地牵进后殿,转过朱阁回廊,踏过三孔拱桥,穿过一片花园,那园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极尽妍态,另有衣袂飘带的侍女在万紫千红中斜拎新竹编篮,素手采新花,鬓上步摇相映芙蓉面。
余二从未见过如此之多如此之美的妙龄女子,一时脑子发懵,飘在空中不知将两颗眼珠子往哪里摆放,一颗心忐忐忑忑犹如风中秋叶无所依落,惶惶然不知接下来要上演何等戏码?余二平生从不与女妖精交手争抢地盘,自诩这才是男子气概,加之平日更是拙于应付女子,若是那红毛大凤凰,还能拼个鱼死网破讨回一分尊严,现在换成了这些个娇滴滴柔弱弱的秀美娘们儿,若是等下她们使些折磨人的招数,他余二如何能拉得下身段和她们大打出手?他余二爷爷,是从来不欺负弱女子的。
余二正在痛心疾首七上八下之时,恨不得出声将那红毛大凤凰唤将回来,一行人已踏上一条木廊,脚底的路面由一段段青竹节铺成,缝隙之间袅袅飘起丝丝白雾汽,吹拂到脸上如那三月春风般和煦。步下几层台阶,眼前赫然是一汪露天温泉池子,青玉铺成,白玉龙头,池内满满蓄着热气腾腾的泉水,水面堆浮着层层花瓣,还有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倒提竹篮,将新采的花瓣倾倒入水中。
青玉如洗,盛一汪花泉,好似那最碧的绿叶温柔托举一朵最明艳的鲜花,香气袅袅扑鼻,周身逢生暖意。若是有文人墨客在此,必要恨叹当年杨氏女子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不过尔尔。可惜余二乃是不折不扣的乡村野民,平素在泥汤里滚打,哪能消受地了如此雅致奢华的待遇?他只觉得一股腻人的花香孜孜不懈地往鼻孔里钻去,勾地五脏六腑都泛起一丝痒意,最后聚集在鼻根处徘徊不散,只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个地动山摇的喷嚏。
不料凤疏的噤声法术还未解开,余二的两片厚唇还似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黏腻在一处,山无棱天地绝,仍不敢与君绝,余二那个喷嚏无法从口中突破,转而上楼,从鼻孔间喷薄而出,吱溜带出两行黏腻好兄弟,呆呆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