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追问道:“城里的哪里?”
霜来道:“自然是店里。”
修武继续追问道:“哪一间店里?”
霜来道:“反正是抽查,随便哪间都可以。”
修武摇头道:“答得不对,你再想想。”
霜来俏立马上,圆睁双眼,一脸委屈,只是不答。
修武叹气道:“好吧。城中有十间衣坊,直接听命于谷秀大叔,你觉得他们会有事么?”
霜来摇头道:“应当不会。谷秀大叔心思缜密、御下甚严,谷家堡衣坊一直颇有口碑。”
修武道:“那好。城中还有四间木料行,直接听命于你三叔父,你觉得他们又会如何?”
霜来蹙眉道:“我三叔那人多疑善谋,他的人肯定不会乖乖听我们的话,一定会偷偷弄出点动静来。——糟了,我们赶紧去看看。”说着打马就走。
修武一把拉住马辔道:“等等,我再问你,那四间木料行相隔甚远,你打算先去哪间?”
霜来凝眉细思,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城北是官衙,城南是勾栏瓦肆,城东商贩云集,只有城西是豪绅富商聚居之地,与昨日来买马赛马的宾客身份相符。是以,我们要去城西的那间!”
修武松了马辔,笑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啊!”说罢便当先飞驰而去。
二人赶到城西的那间“谷家堡木料行”,果然屋宇轩昂、店面广阔。此时店内并无顾客,只有几个伙计在那低声说笑。
霜来把缰绳往修武那头一丢,自行进店去了。修武拉着两把缰绳,在门外招了半天的手,才终于有一个伙计出来替他把马牵了。修武也不急着跟进去,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若干纸张和一截炭笔,用手掌托着,一连写了数行。
进得店里,却见各式木器琳琅满目,让人好不眼花缭乱。霜来背负双手,缓缓地四下打量,三两个伙计则缩着肩膀陪在一旁。
掌柜的闻声赶到,原来正是昨夜议事厅中被林广维硬逼着出言反驳吕氏的那位黄掌柜。那人弓着腰,堆笑道:“大小姐,不知您老人家今日过来,小的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霜来扬了扬手中的小小号牌,笑道:“黄掌柜,我今日乃是来感受贵店的‘至尊体验’的,你们当我是个顾客便好。——至于修武么,你既然也是管事,便和他们一起招呼我罢。”说罢打眼瞅了张黄檀靠椅,施施然便要坐下。
那黄掌柜犹自反应不过来,修武却已一两步赶将过去,伸手拦道:“姑娘且慢,这椅子略有些薄灰,您一身簇新衣裳,还是等小的擦干净了再坐。”
霜来知道他乃是故意做作,便也端着架子,忍笑等着。修武从袖袋里掏出一条极雪白的巾子,叠得整整齐齐,将那张座椅反复擦了,这才请霜来坐下。
霜来满意笑道:“如此甚好,有劳修管事了。”
修武躬身笑道:“姑娘乃敝店贵宾,能为姑娘效劳,小的不胜荣幸之至。”
那黄掌柜颇有些尴尬,只得在一旁陪笑道:“正是正是。不知姑娘光临敝店,乃是想做哪几样木器?——敝店刚刚推出了几项优惠新政,姑娘此时采买,那可真是划算得紧。”
霜来以手击座,慢吞吞道:“其实,我倒也不缺什么,只是昨日去了一趟马场,对你们谷家堡略有些好奇,因此过来看看。但是方才见了这些样品,却也不过尔尔……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说服我,若是说得我高兴,说不定便得了一个大大的单子。”
那黄掌柜擦了擦汗,拼命笑道:“这个,姑娘请看,敝店新进了一批上等木料,俱是南边来的,有黄檀,也有紫檀,取材粗大,木质紧密,色沉香郁,最适合您这样的千金小姐了。”
霜来悠然道:“紫檀倒也罢了,家里已有了,说说黄檀吧。”
那黄掌柜忙又笑道:“黄檀的也有两种,便是南岛国来的黄花梨,以及南洋国来的红木,亦是质密香浓,均是难得的好货。”
霜来犹自沉吟,修武却已翘起大拇指,觍颜插嘴道:“姑娘既也是个行家,想必知道这黄檀、紫檀皆可传世,最宜用作婚嫁之物,既风光又实在。至于那些零星日用的器具,只用乌木、楠木、榉木,便也足够体面。而摆件么,若是选用上好的沉香,请老匠人好好雕了,无论家用还是赠人,都是极妥当的……而且姑娘乃敝店今日头一个顾客,任买一件木器,可尊享九八折优惠;任买两件或以上,便享九五折;若是全套下定,更能低至九折,真可谓实惠之极。再者,只要您是住在这东州城里的,小的们便免费给您把货送到家里,您在家签收即可。若您家里短了人手,小的们还可以帮忙安装……”
霜来听他舌灿莲花,不禁好笑,便又存心刁难道:“修管事懂得倒也不少,贵店这小恩小惠给的也足。但若是我只买两件呢,你们也能给个九折么?”
修武张口笑答:“姑娘,您若是选在生辰那日前来下单,依照敝店规矩,任选一件可享九五折,两件以上即享九折。”
霜来“哦”了一声,继续逼问道:“如果我今日就要享到这个九折呢?”
修武自在笑道:“若是姑娘愿意当场付银,而且愿意放弃今年生辰之日可享的任何优惠,那么,倒也完全可以。”
霜来又道:“如果我说今日便是我的生辰呢?”
修武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敝店便也给您这么记着,无论如何,一个人一年之内,毕竟只得一次生日嘛。”
霜来展颜笑道:“好吧,修管事,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在贵店买点东西,便如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戏演完了,霜来回头又对那黄掌柜笑道:“黄掌柜,我和修管事行事乖张,让您见笑了。但您看修管事这推销之术,是否也有可取之处?”
那黄掌柜躬身淡淡道:“大小姐委实过谦了。修管事对来客极尽恭谨,对各类木料如数家珍,对新政烂熟于心,又极能揣摩来客心意,巧妙迎合。只此四长,便已值得我等品味良久。”
霜来颔首笑道:“原来黄掌柜是个明白人,腹中自有一本生意经。如此说来,贵店每月仅能保本经营,并无一分利润,倒也真是有点怪异了。”
那黄掌柜不敢答话,只顾低头擦汗。
霜来笑道:“黄掌柜,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是,在上位者应当勇于任事,不要总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施行新政之事,昨夜已经老夫人、二叔三叔、所有管事掌柜一致同意,不容有失。但其种种细则,昨夜仅凭口述,各人或许理解不一,或推说不知,或时有错漏。好在修管事现已拟出细则文本,文中对门店人员角色职责细致规范,今日便将送达各处。所有人等均须仔细读解,依文而行。若有违者,就地免职。——黄掌柜,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何去何从吧。”说着也不看那黄掌柜是何脸色,只朝修武略略示意。
修武一手抓起那黄掌柜双掌,一手掏出一叠纸张,毫不客气地塞了过去。那黄掌柜还有些抗拒,手掌却被修武钳得生疼,心中实已凉了半截。
修武笑着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句道:“黄掌柜,这细则条说分明,便是新来的生手,一日半日也都学会了。若还有人做不来,那只能说天资愚钝,不配为谷家堡做事,那便该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你说对吧?——总之,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了,你若是还有不清楚的,大可直接来找我,我随时欢迎,呵呵。”
那黄掌柜垮着一张脸,连连点头哈腰,惴惴不安地将谷、修二人送了出去。待回过头来看时,只见那纸上详详细细列了二三十条规则,写着:
一、店前设门童,专事牵马、泊车、提行李,令顾客无后顾之忧。
二、店门设导购,专事迎接、奉茶,使顾客目悦、心安、乏解。
三、店内大小物事均需一尘不染,以纯白布擦之而绝不变色。
四、店内设产品画册,将所产物品悉数陈列其上,使顾客一目了然。
五、想顾客之所想,发现其内心需求之物,推荐时有的放矢。
六、建立顾客名册,将其购物记录、生辰、地址、喜好等信息记录在册,定期访问。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难为那撰文的人如何想得出来。那黄掌柜想得出神,眉头数动,又反复看了数遍,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其言也善
接下来的每日,修武仍是陪同霜来在城中各店走动,着实揪了不少人的小辫。凡是十间衣坊里的掌柜、伙计态度不端、做事不力的,便报予谷秀,令其裁断。
若是四间木料行里有人犯事,便当场拿了证据,捅到林广维那里,要求予以撤换。林广维明面上只得忍气答应,背地里便把那些不长进的手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只有一个人老练得紧,便是那位活了一把年纪的黄掌柜。自那日霜来和修武出言警示,没过几日,黄掌柜便推说自己不小心摔伤了腿,借机告假不出。其他三家木料行掌柜赶紧看样学样,各自编了种种借口,也都请了长假,撂下担子回家了。
见到手下人如此乖觉,林广维自是相当满意,当晚便在小妾潘氏的房里听起了小曲,少不得又听她叨叨了几句兄长潘青被囚之事。林广维只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我与二哥自有计较。”
隔日修武却遣人来说:听闻四位掌柜一齐告假,为免耽误木料行生意,影响新政施行,特从堡里和衣坊里甄选了四位贤能之士,令其代行掌柜之位,还请三老爷万勿推却。
林广维气得摔了茶杯,命其回复说:四间木料行自有合适人选,可代掌柜之职,店内生意及新政推行一切如常,不劳修管事挂念。事后便当真点了几个伙计,令其暂时主管店中事务。
不料未久之后,修武却再次遣人来报,只说他查了这几个伙计的记录,认为其资历尚浅,不足以独当一面,因此再次推荐那四位贤能之士,令其充任四店代掌柜副手。
林广维大怒道:“好,你修武既然有胆子送人进来,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四位副手依言来到四家木料行报到,伙计们打眼一看,原来竟是些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的家伙。这几人似是有备而来,不仅绝口不吃他人给的东西,而且还能总能及时发现暗钉陷阱之物,绕道走开。伙计们眼看自己步下的天罗地网纷纷失效,却也不敢向林广维汇报,只得搜肠刮肚继续去想整人新招。
如此过了半月,终于有一日,被修武派到城东木料行的那位副手不幸中招,被门头淋下的石灰粉迷瞎了一只眼睛。店里的伙计正装作忙着接待顾客,谁也没顾不上他,还是一位好心的顾客用自己的马车送他去找的大夫。
第二天一早,林广维任命的城东木料行代掌柜醒来时,才掀开被子,便发现自己一身白花花的,竟是全身上下都被洒上了石灰粉。那人疑心自己做梦没醒,便习惯性地伸手揉眼,那手上沾着的石灰粉进了眼睛,被自己的泪水一泡,一只眼珠就此废了。那人又痛又怕,吓得直接尿了裤子,那腿上的石灰粉遇水起泡,烫坏了大腿根部,差点连他的命根子都给毁了。
这事儿没一会便传到林广维那里,据说他怒发冲冠,把自家厅堂里的座椅砸了个稀烂。
霜来也很快听说了此事,当即便去下房找修武质问。不料修武竟昂然道:“霜来小姐不必惊讶,我不过略示惩戒而已。连孔夫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未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对付无良无赖之人,便要以牙还牙,方显公平。”
霜来忍气道:“修武,公平与否还在其次。出了这等劣行,损了我谷家堡的声誉,那才是重点。”
修武道:“霜来,你先别着急。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见老夫人,当面请罪。”
霜来气得心口发堵,扭头先去了。
议事厅中,吕氏神色凝重,却又十分平静。霜来气道:“娘,修武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吕氏看了一眼随后跟来的修武,笑道:“他原本是有些自作主张,但做了管事以后,凡事都事先请示,得了我的允许才做。”
霜来疑道:“那昨夜之事?”
吕氏点头道:“是我亲口同意的。——昨夜修武探望那受伤的伙计回来,问我说是否要为他出气,我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给那主犯之人一点颜色看看。虽说此举必然伤了我与你三叔的和气,但你马上要当家,不能总让他们觉得你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霜来急道:“可是,娘……”
吕氏拍拍她的手,叹道:“从前你还小,我总想着以和为贵,事事隐忍,未免寒了手底下那帮伙计的心。但到了你这一代,若还是让他们看不到一点奔头,那我们身边就留不住几个人了。”
霜来点头接受,却又瞪了修武一眼,道:“但这事传出去的话,怕还是会伤了我们谷家堡的脸面。”
吕氏摇头道:“霜儿,所谓事无两全,我既然想着要给弟兄们一个交待,便也想到有些客人会因此望而却步。不过你谷秀大叔业已知道此事,且已赶去处理,至少城中十间衣坊,今日必将一如往常。”
霜来又道:“三叔那里呢,他岂会善罢甘休?”
吕氏笑道:“此事若摊到台面上来,也不过就是几名伙计心生嫉妒,互相排挤,你三叔又能说什么?顶多怪他手下人不中用罢了。——不过,我们娘儿俩一向只愿脚踏实地、本分经营,而你二叔三叔却总是妄想不劳而获。这般志不同道不合,也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霜来讶异道:“娘,您不是说二叔三叔之事,要等到我出嫁之后,再行决断么?”
吕氏凄然笑道:“霜儿,是娘对不起你。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恐怕是撑不到你出嫁的时候了。我腹中长了一个肿疡,如今已是无治。我只想在死前帮你把心腹大患除去,其余的便都要靠你自己了。”
霜来抱着吕氏,大哭道:“娘,我不准您说这样的话!怎么我才出去一趟,您便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的病一定可以治得好的,我们这就去兰溪谷找诸葛神医!”
吕氏含泪笑道:“傻孩子,生死有命,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我已经很知足了。肿疡从来都是绝症,数年内必定溃烂扩散而死,苦痛非常,娘也希望能早日从这病痛中解脱。你素来不相信大夫们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但修武其实也精通医道,他替我诊过几回脉,也都是这般说法。”
霜来闻言一惊,一双泪眼深含期许,定定地落在修武身上。修武却只缓缓摇了摇头,轻道:“霜来,老夫人多年来心中郁结,肝内长了一个肿疡,这才一直疲乏消瘦。如果能早几年,我一定帮你去请神医诊治,但是如今……你还是多陪陪她罢。”
霜来伤心欲绝,泪流不止,回身趴在吕氏怀里,闷声道:“修武,你先出去吧,我不要看见你。”
修武无奈地看了吕氏一眼,轻施一礼,告辞而去。
少顷,霜来红肿着双眼出来,却见修武仍在府中站着,并未走远。二人便骑马出门,一直跑到十里外的河边,又走了好远,霜来才终于停下来,下了马,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修武远远地看着,直到她哭得浑身虚脱,才走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