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苦笑道:“霜儿,你爹在世之时,我一直不愿给他机会解释,如今看了这信,我也还是无法释怀。不过我也突然醒悟,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心中鞭挞你爹,提防你叔父,报复你二娘,任由自己在那些不愉快的事物上反复纠缠,总以为这便是为我们母女二人将来着想,其实反而令你我六年来一天也得不到快乐。——总之,人生苦短,无论是前事还是后事,其实都多想无益,只需过好当下即可,切莫像我这般,一直要等到两鬓斑白、黄土埋胸的这一天,才领悟到要活得无拘无束。因此,从今往后,你若是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娘再也不会阻拦。”
一席话说得霜来楞在当地,默然无语。
第四十五章:亲密接触
夜色浓黑,空气中有桂子的清香安宁流动。夜风如玉手般温柔,一路簌簌抚落细碎的桂花,那落花之声轻悄得有如一声微弱的叹息。
修武原本安心打坐,此时忽然下地开门,他甚至没有燃灯,便一眼辨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在这暗夜中似乎显得格外单薄。他心中一动,低唤道:“霜来!”出声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潜藏着浓浓的焦虑与怜惜。
谷霜来顿住脚步,并未回头,纤弱的肩头却忽然微微颤动,似是忍不住又开始哭泣。二人相隔数步,修武的眼光紧紧锁住她每一个细微举动,暗自惊讶于她今夜为何如此难过。
他未再犹豫,轻轻上前,将她的身形虚掩进自己怀中,关切道:“霜来,发生何事了?”
霜来垂头不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修武的手轻轻探向她肩头,她一慌,只得抬起头,极快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却又垂得更低。
好在这一瞬,他已然看见她的双眼肿如核桃,心中一疼,轻叹一声道:“别哭啦!要不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么?”
霜来咬唇不语,点点头,默然应允。
二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暗夜同游了,修武极自然地拥住霜来的腰,提气发力,拔地而起,如巨鹞一般,在重重屋脊数度起落,眨眼便到了堡外。一阵风过,守卫的护院顿时打了个激灵,转头去看,却是一个人影也无,便又摇摇头站回原位去了。
夜色如墨,一点星光也无,修武拉着霜来的手,在无人的大道上快步奔走。就在这无声的奔跑中,她的心情忽然轻快起来,脸上的泪痕也不知何时干了。直到她的呼吸声渐渐粗重,修武才陪着她停下来。
霜来跑得手脚温暖,面颊潮红,这才发现奋力的奔跑原来不啻为一剂良药。“哈哈,真好!”她由衷叹道。
“什么真好?”修武笑问。
“似这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感觉真好!呵呵!”她说着便张开双臂,欢笑着往前跑了几步,似是要与那黑暗尽头相拥抱。
修武摇摇头,追了上去,笑道:“霜来,你不会就想这么一直傻傻地走下去吧?我提议,为了增加走路的趣味,不如我们来轮流讲故事吧!一人讲一个,一直讲到走不动的时候。”
“那好!你先讲,我听着。”霜来狡黠笑道。
“苍天啊!这公平吗?!”修武双手向天,夸张喊道,把霜来逗得咯咯直笑。见她情绪略有好转,他有意讲了个《睡美人》的故事,说到英俊的王子把沉睡百年的公主吻醒那一节,霜来听得吃吃而笑,小女儿之态,流露无遗。
但是轮到她自己时,她却推辞说讲不出来,只捡了在眉山学艺时的几件趣事,勉强应付了事,然后又催着修武继续讲些别的。
修武有心哄她开心,只得又搔着头,把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通通讲了一遍。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说,当说到某个故事里,巫婆们用糖浆做成美丽的屋子,诱骗从森林里经过的孩子时,霜来终于捂着肚子说她饿了。原来她整晚没吃东西,一直撑到了现在。
修武一时急了,但是怎么办呢?周围黑灯瞎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往回走吧,霜来只是不愿——她自是不肯明说,自己之所以连夜在外逛荡,正是不想回屋与佟心柔相见。
好在二人此时徒步走了十数里,已经距东州城不远,修武便打趣说,此刻恐怕只有城南的红豆馆仍未打烊,小妞不妨陪大爷进去乐乐?——霜来气得只想将他暴打一顿。修武这才正色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今之计,只有到他的大本营东升酒家去看看了。
二人翻过城墙,一直来到城东的东升酒家,只因掌柜陈东升以及一众伙计都住在后堂,前店自是静悄悄的。
修武摸到厨下,只找到些醪糟、花生、熟牛肉之物,二人沿原路带出城外。修武尴尬道:“哈哈,那东升酒家好歹也有我一半的……”他本想说“一本的股本”,想想还是不妥,便又改口道:“一半的心血,我们跑了二十里过来,却只能请你吃这些东西,真是太过寒碜了。”
霜来倒也并不在意,接过来饱食一顿,只说:“这东升酒家的滋味倒也平常啊,哪里有传闻中的那般惊人?”想来陈东升等人自然不会在冷食中加入那珍贵的“六六香”调料粉,是以霜来吃着并不觉得惊艳,修武也不解释,只叫她慢些吃,别伤着胃了。
霜来却还是一口气吃了不少醪糟,回去的路上便有些酒意上头。
修武见势不对,俯下身道:“来,姑娘,我背着你吧。”
霜来吓得醒了几分,摆手道:“岂敢岂敢,你背上的伤口还没好稳当呢!”
修武回头笑道:“上来吧,无妨。”
霜来仍是疑心道:“当真么?”
修武促狭笑道:“回大小姐,一百二十个当真!”
也许是酒壮人胆,也许是今晚情绪大起大落,折腾一晚毕竟累了,霜来眯着眼想了想,终于还是软软地趴到了修武背上。
修武毫不费力地背着她,在微弱的星光下,稳稳走在来时的路上。霜来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后颈上,身上某处便有些蠢蠢欲动,他心中到底有些慌张,只得轻声哼起歌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多么高兴,在琉璃屋中快乐生活;对世界说,什么是光明和磊落。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他反复哼了几遍,背后的霜来一直静静未动,就在他以为她应该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轻叹道:“修武,这个曲子可真好听,比你们贩马时唱过的《千山一声笑》还要好听。”
修武听她声音有些哀伤,便斟酌道:“是了,这个曲子的名字就叫做《我》,它说的是,烟火转瞬即逝,泡沫吹弹可破,蔷薇开花却结不了果,而沙漠里的一切生命终归会干涸……但这残酷的现实和渺茫的希望,并不会阻碍我们活得坚强,活得洒脱。”
霜来陷入了沉思,这个修武,总是会在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叩响她的心房。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依恋他,就在今晚人散后,自己无处可去时,她放纵自己走到了他的门前。本来只是想借口问问谷良大叔的伤势,没想到后来却演变成了这样……
此刻她更是耍赖般的埋首在他的颈间,鼻中吸入的是他干净的体味,感觉有一点面红耳赤,但更多的却只是安心。这种感觉,还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爹娘这般宠溺地背在背上的时候,曾经有过。
她再次感到迷惑了,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吸引了这么一个守护神般的男人来到身边?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再为恋人的背叛而伤心欲绝,而是幸福得想落下泪来,于是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微笑道:“修武,我能问问么?你到底是谁?是什么人?是老天爷派过来的么?我应当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么?”
修武还未回答,她却又继续喃喃说道:“……其实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很早就没了爹,现在又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向大哥……也许没几天,我娘也……我忽然觉得好怕,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你知道么?堡里的账面已经空了,但还有几百个兄弟要养家糊口,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
修武心中慨叹,怪道这姑娘今夜如此反常,原来她知道了好友和男友暗中相恋的事。这种事他从前倒也遭遇过,也知道最难过的还是自己的信心和尊严这一关。
他当下呵呵一笑,避重就轻道:“霜来,你相信么,不管时空如何更改,人心总是亘古不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封印着人类千万年的能量,但如果你拘泥于眼前数十年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那就散发不出足够的光和热,反而会深陷于千丝百缕的烦恼之中。反之,就如刚才的歌里所唱的,如果我们凡事都往积极的方面去想,开怀一些、自信一些、坚强一些、勤勉一些,那就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说完这些,见霜来久久未予回应,不禁自嘲道:“呵呵,我好像又在好为人师了,或者我应该回答得简单直白些,那就是——你可以相信我,但更应该相信你自己。”
霜来听到此处,似乎若有所悟,抬头向夜空展颜一笑,打开双臂,大声道:“好,我记下了——我可以相信修武,但更应该相信我自己!”
修武听得大笑,霜来却又趴回他背上,腼腆道:“对了,修武,我想学会刚才的那个曲子,你能再唱一遍么?”
修武温柔笑道:“好,那我们一起唱——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
清早的阳光照进窗棂,在地上投出淡淡的日影。霜来忽然醒了,看清这是在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竟然破天荒的睡了个懒觉,但却并不感到头昏脑胀,反而是异常清醒。
躺在枕间慢慢回想,记忆的片段渐渐拼接完整,昨夜那些喧嚣、那些眼泪、那些故事、那些酒肴、那支曲子原来都是真的,只是到后来她在修武背上完全睡过去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面色有些粉红,不敢去问自己,心里是不是也开始住进了另外一个人……
又或者,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如此?所以对于向大哥和心柔,她忽然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愠怒……
心柔进来的时候,只见霜来坐在床沿上发呆,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那身衣服。这位大小姐近日独自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心柔倒也见怪不怪,只温言笑道:“小姐可是起身了?昨夜府中失火,我只道你事务繁忙,便趴在桌边等着,没有前去找寻,一早醒来的时候,见你正在床上睡得香甜……”
霜来点点头,淡淡道:“昨夜我回来得晚了,没好意思叫醒你。——日后你不要再坐着等我了,自行歇息就好……我这就起来,有劳你帮我梳洗更衣吧。”
心柔听她语声不似平日那边亲昵,只得小心翼翼地应了。一边帮她整理衣装,一边却又笑说:“对了小姐,方才修管事拿了包玫瑰干花过来,说是估摸着你前次拿回的应该用尽了,所以又拿了一些来……”
霜来嘴角微翘,轻道:“知道了,你帮我收起来吧。”
她想着这人时而粗爽,时而细腻,不禁心中微动,忽然间计上心来,状似无心地对心柔笑道:“呵呵,妹妹,你觉得修管事人品如何?”
心柔不知霜来此言何意,平心而论,她对修武其实是有些畏惧的,总觉得那人目光如电,自己的秘密在他眼中似乎无所遁形,也曾与明晖私下聊过,两人都对他十分不喜,当下却也只能勉强笑道:“修管事么?听说他武功不凡、智计过人,甚得小姐和老夫人倚重,想来是个极难得的。”
霜来点头笑道:“是么,原来你也觉得他十分不错!这样吧,我便回了我娘,将你俩撮合撮合,你看如何?”
第四十六章:雷霆出击
心柔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霜来竟要乱点鸳鸯谱。她其时正给霜来梳发,当下惊得将木梳掉落在地,又忙不迭地俯身去捡,起身之后,却见霜来已是转过身来,一双无辜的杏眼紧盯着她,还是那般无心笑道:“妹妹为何如此惊讶?莫非你喜欢的另有其人?”
心柔心若擂鼓,急急回道:“小姐莫要误会!我心中,我心中并无中意之人!”
霜来从心柔手中拿过梳子,从镜中看着她,缓缓梳发道:“妹妹,我们是好朋友、好姐妹,你若是真有中意之人,不妨明明白白告诉我——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眼直接,无论你喜欢上谁了,我都愿意祝福你,甚至还可以禀明母亲,为你做主。”
心柔心乱如麻,她如今越来越猜不透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故意说反话试探自己,只一味推辞道:“多谢小姐,心柔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一辈子伴着小姐就好!”
霜来淡淡笑道:“妹妹如此说话,教我好生感动。只是我娘身子不好,我早已决定在她百年之后,为她守孝三年……你若要一直陪我,怕是要耽误了自己的佳期。”
心柔纠结之极,她原以为霜来和明晖互有情意,为了避开热孝之身,一旦明晖高中,一定会赶在吕氏殒身之前成婚,那时只要自己求为陪嫁,料想霜来能够答应,那么自己便可以从谷家堡顺顺利利地走出去,与明晖双宿双栖,来日方长,而不用担心一辈子遇不到合适的人。——不料霜来竟不知何时有了先守孝再成婚的打算,而她知道明晖对霜来用情也深,若是要他舍了霜来,单独迎娶自己,却还是断断没有把握的。
霜来见她面色忧愁,明了她还是选择了对自己遮掩隐瞒,心中失望已极,缓缓叹息道:“也罢,妹妹眼下若无佳偶,日后留心寻觅便是。只是,到时候,我和我娘,却不知还能不能有机会,为你略尽心意了。”
心柔脸色发白,恍惚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大着胆子再看霜来,却见镜中的她笑得十分娇羞,道:“对了,妹妹,我好几日没去看向大哥了,真怕他日日勤练,累坏了身子……向家家训甚严,向大哥曾经发誓说,功名未成,绝不娶妻……呵呵,妹妹,你猜他高中之后,会不会来向我提亲?”
心柔不知她话意深浅,但见她这一笑烂漫,心中却也有些酸楚,勉强陪笑道:“向少爷自小仰慕小姐,一旦高中,必然要来向小姐求亲。”
霜来仰头一笑道:“是么?呵呵,他愿来便来,答不答应还要看我。——若是他惹我生气,我才不要嫁他。”
心柔忙笑道:“是是是,向少爷待小姐从来忠心不二,万万不敢惹恼小姐……”
霜来这才满意笑了,对着铜镜穿戴妥当,吩咐道:“辛苦妹妹了。还要有劳你传个话儿,让谷秀大叔和衣坊的掌柜们午后来议事厅一聚,我有要事商议。对了,修管事还在养伤,若是不耽误他用药的话,便请他也一起来吧。谷良大叔昨夜受了伤,便不必传了。”心柔答应着去了。霜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面上一点点敛去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