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场的每个人听到琴妃的话,都是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窝在浅影帝怀里的浅且歌。只见那小人儿定定地看着琴妃,墨色的眼眸一如往常的沉静淡然,脸上也是没有表情的坦然。连琴妃亲生的大皇子浅且越看到且歌这般神情,也怀疑母妃是不是搞错了,拉过母妃,轻轻问:“母妃,你确定挖花的是七弟么?”
“越儿你还怀疑母妃不成?!”琴妃尖叫,“怎么可能有错,小秀亲眼看到的,说七殿下抱着一束花走出琴谣殿!”
这下子浅且越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浅影帝与浅且歌都没有出声,所有人便尴尬在当场,静默中只有琴妃哇哇哭叫的声音。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即近:“这么多人都是在做什么?”
正是听到风声而来的如皇后。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娘娘千岁。”
“妹妹,你可来得正好,你教导的七殿下可真算是厉害了。”尖牙利嘴。
“且歌怎么了?”景如月也不理睬琴妃,直接问且歌。
浅且歌丝毫没有闯祸的自觉,望向景如月的墨玉眼眸刷过绿色的流光,然后交叠双瞳中的其中一瞳渐染上漂亮的绿色。景如月看得惊喜,当下忘记了要顾及国母的形象,瞪大眼睛凑近且歌,偷偷问:“宝贝,做了什么好事?”她已是许久没看过这漂亮眼瞳中的绿色流光的,更别说已许久未变色的眼眸居然染上绿色。
且歌不说话,淡淡看着母妃,眼眸中绿色一点一点加深。
浅影帝也细细观察着,而后大大的手掌盖在且歌的眼睛上,感觉到且歌长长的睫毛轻轻扫在手心,浅影帝浑身的凌厉都已散尽。
景如月脸庞上的笑可一点都抑制不住,与琴妃的哭闹形成鲜明对比。这么着,在场的人愈加一头雾水。
“如妹妹作为一国之母,相信你一定会为姐姐做主……你们七殿下今日把我的强瞿花全都挖光了……”琴妃非常搞不清状况,不过难得皇上也在跟前,示弱是一定没错的。
景如月也是很疑惑:“呃?且歌宝贝真去做坏事啦?”这话说着,可是转过头背对琴妃的时候,笑意又一点一点地爬上眼底眉间,灿烂得很。了解这位皇后的人都暗暗地心里叹口气,皇后娘娘她的语气里一点责怪都没有,只有止不住的好笑与期待。
一直没说话的浅影帝终于开口:“琴妃先回去吧,朕再为你寻花种。”一句话解决了问题,一点探究事情真相的意图都没有。
想当然,琴妃不可能就此服气的,嗔道:“皇上,七殿下做错了事怎么能……”
“谁说七殿下做错了事?回琴谣殿吧。”浅影帝并不想听琴妃说完,再次命令道。只是这一次,周围空气温度又下降了许多,明眼人都知道,皇上这是要生气了。
琴妃还想再说,浅且越赶忙拉着母妃告退了。
“伯无。”浅影帝看了一眼伯无。
伯无了然,拍拍手掌,宫女们端着精致的午膳一一布置妥当。
景如月还在好奇,便从浅影帝怀里抱出且歌,坐在位置上,低声地问:“宝贝,快告诉母后,你干什么坏事了?”这么说着,便吱吱地笑出声。
浅且歌眼眸中还有淡淡的绿色,静静看着母妃的面容,道:“不说。”
景如月愕然于且歌如此干脆的拒绝,怨念下,又谄笑地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让母后看到?”她可没看错,且歌刚刚可是撒娇呐,是对她撒娇,不是对皇上咯。
“几天。”
“好吧,不要太久哦。”
且歌点头,怕自己太重了,母后抱得辛苦,又向父皇伸手要抱。
浅且歌才离开如皇后的怀抱,如皇后便气极地喊:“浅且歌!你又去玩泥巴了!”绿央便看到景如月的衣裳被泥巴蹭得又脏又皱,可是她们的七殿下看着母后的眼神依旧淡淡的,一点做错事情的自觉都没有。
然后如皇后也没一起用午膳便离开了,反正她来太学院也只是因为怕且歌被老女人欺负,既然皇上也在这里,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浅且歌?”闲人都走了,他也可以问个清楚了。
“不要你管。”且歌只啃糕点。
“夏天太阳太烈,不要总去晒着。”
“……”
“说,记住了。”
“嗯。”
“说话。”
“……记住了。”
浅且宁看到父皇与七弟这般的相处情形,心里苦涩。父皇只是抱着七弟坐着,并没有其他的动作,然而一言一举都让人觉得那么亲昵。连父皇龙袍上的点点污迹,都让人觉得刺眼得很。父皇的洁癖,在宫中谁人不知,那时候他还小,想让父皇抱抱,父皇却是下意识地将他推倒在地。除了七弟,父皇从来没抱过他们兄弟中任何一人。除了七弟。除了七弟。
浅且宁模糊地意识到,心里这般苦涩的滋味,叫做嫉妒。从心房开始,越来越扩延,直到塞满眼睛所企望到的所有空间,永远永远无法止息的,嫉妒。
浅且宁黯然低眉,想着,父皇,嫉妒真是恶毒的情绪,对吧。对吧。
一场哗啦啦的夏日暴雨之后,天空如洗,天朗气清。
用过早膳,无聊的景如月与逃学的浅且歌“比赛”瞪眼了一刻钟,确定且歌是铁了心不要去太学院之后,瞪眼战败的如皇后气昂昂地宣布:“且歌,走,母后带你玩儿去!”
于是,如皇后领着个面无表情的宫女绿央,七殿下后头跟着个揪着衣角亦步亦趋的十皇子浅且绿,四人摆足了“闲人”的姿态,闲闲地走向画爱殿。
画爱殿住着的正是四殿下浅且言的母妃,画媚画昭仪。画昭仪温柔婉约,容貌是闭月羞花,才华是名冠江南。向来渴慕江南的如皇后对此女向来称誉有佳,直呼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的窈窕淑女。每每谈起那位住在画爱殿的昭仪,如皇后眼睛发亮的模样,总能让某酷酷的教主大吃飞醋。如皇后虽然性子爽朗,但并非毫无心机的人,她所能认同的人并不多,更别论什么交心的闺友了。由此可见,这位温柔的画昭仪有多么得人心。
“画昭仪,皇后娘娘驾到,速速出来迎驾!”还未进门,景如月便远远地开喊了。
不一会儿,画昭仪便笑着地站到了景如月跟前,盈盈屈身,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跟在画昭仪后头的侍卫及宫女也随着请安:“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娘娘傲慢地昂起小下巴,慢腾腾地用自以为高贵的语气道:“画昭仪不必多礼,起吧。”
话音才落,如皇后自己最先笑倒,画媚摇摇头,与绿央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这才轻松地道:“如月,怎么来了?”
“来玩呗,怎么,不行?”景如月作挑眉状。
“哪能啊。就是你一堂堂皇后老来我这小小昭仪宫,怕是不妥,让人说多少闲话了,倒是我去你月华殿拜访还应该吧?”
“你个懒女人就会说说,我等你多少天你都没来。”如皇后鄙视地看了画昭仪一眼。
“好啦,以后一定天天去吃你的糕点,先进来吧。”画昭仪显然是决定无视某人的鄙视了。
浅且歌听到那句“进来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抬腿就要越过说话的几人进屋里去,却不想,如皇后眼急手快,一把揪住小人儿的后衣领,道:“且歌,叫姨。”
浅且歌仰起小脑袋,看到的是一双盛满温柔的眼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张开小小的菱形的嘴唇,空灵清透的声音唤着:“姨。”
一个单音节的称呼,唤得画媚满心都柔软起来,看着那近在眼前,精致漂亮得逼人无法直视的脸庞,江南第一美女也愣了神,许久了才有些恍惚地笑笑,回道:“嗯,是且歌啊。”
转头又看到牵着且歌衣角的更小的小人儿,画媚笑得温柔:“这是且绿啊。”
且绿乖巧,软软的童音也叫了一声“姨”。
然后一行人欢喜地进屋了。只有最不懂宫廷礼仪的魔教教主有些纳闷:“皇子们不是这样叫皇上的妃子的吧……”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不值得细究,屋内两个女人已开始泡茶吃糕点闲聊八卦了。
“七殿下不是已经开始去太学院了?”且言回来还很兴奋地告诉她,七弟长得很漂亮,不太爱说话,看上去很安静,让人很喜欢。之类之类。向来沉稳得像个小老头的且言说起七弟来滔滔不绝的劲儿,让画昭仪知道,她的儿子实在喜欢这个七弟。
听到这问话,如皇后第一个笑出声:“哈哈……画媚你不知道啦,昨儿我们七殿下在太傅晦人不倦的时候,在底下看野史杂记,把太傅气得够呛,还报告到皇上的御书房去了……哈哈……”
“皇上责罚且歌了?”画媚可不太相信,除了月华殿众人,大概也就只有她能知道这皇上宠溺七殿下的程度了。
“不是,是皇上不准他去了。哈哈,想到我就觉得很好笑,你知道现在教皇子们《礼记》的是王太傅哎,那老学究固执死板的程度谁不知道呢……”
“为什么皇上不准且歌去了?”
“哪晓得,君心难测啊。不过且歌不去也好啦,陪我玩儿。”如皇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儿子,很是满意的模样。
“如月你不是说且歌是为了你才……”
“哎哟,画媚在说什么啦……我们且歌喜欢种花种菜,干嘛要去学那些没意思的玩意儿?”
“……”可是他毕竟是个皇子。不过,这话画媚没有说出口。她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打小接受的教导便是从父从夫从子,她从来不知道当女人、当皇后、或者当母亲可以像如月这样的。她一直知道,如月与她的且歌宝贝,那种爱与被爱的关系,是深刻到骨血里头的。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所以,她对那对母子的言行举止,永远无权置喙。
“且歌过几日去。”深思中,画媚听到一个漂亮的声音这样说着。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如月,她在皱眉,不过只是顷刻。而后她笑得很开心,揶揄着她儿子,道:“也得你父皇同意才成咯。”
浅且歌“嗯”了一声,扯开揪着他衣角的小手,然后把那小人儿推到母后边上。
景如月抱起且绿,给他喂糕点,继续与旁边的画媚扯八卦,画媚的机灵小女侍光儿在这时也起到了提供八卦的作用。
乱七八糟的八卦中,画媚曾试图把糕点递给且歌,看到小人儿摇头之后,想起且言给她说过的话,也就不再强求,只让侍女给且歌找本书来。
且歌翻了一会儿书,两个女人依旧聊得热火朝天,淡淡地盯了一会儿母后神色飞扬的脸庞,然后走到母后身边,扯了扯母后的衣袖,道:“去御书房。”
景如月心思还在八卦上,脑袋有片刻处于真空状态,而后回神,点头道:“去吧。晚上回来吗?”
且歌想了一会儿,摇头。景如月拍拍他的脑袋:“嗯。知道了。不要惹父皇生气,知道么。”
浅且绿一看七哥走近,便又抓着且歌的衣角了,且歌也不理母后“不要惹父皇生气”的交待,便被且绿的小手分去了注意力。
“浅且绿,放手。”浅且歌的声音还是很好听,说的话却让浅且绿红了眼眶。可到底浅且绿还是听话地放开了手,睁着大大的泪眼看属于七哥的月白色消失在画爱殿的转角。最后幸得如皇后细心哄着,才没有哭出来。
第28章
说是去御书房,却在半道上绕路去了冷园。
园里东侧望日莲依旧迎着日光灿烂明媚,西侧却没有这份热闹,新移植的强瞿还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老花匠由花地里钻出来,不无担忧地道:“小孩,你这一地强瞿可是要费功夫啊……”哪有近花期时才移植的道理?
浅且歌闻言直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担心那强瞿无法成活,便施以自然之力。
老花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地强瞿突然精神起来,耷拉的叶子花蕾都渐次抬头,偶有几朵花缓缓向外舒展花瓣,竟是要开放了……
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看着那双瞳的小孩,老花匠便知道了如此神异的事与小孩有关……而但凡与他有关的事,便是不必多问不能多问的……
老花匠摇头晃脑地走去另一边的瓜地里。
在冷园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浅且歌已不记得自己原想要去御书房,却是回了日耀殿,换了身衣服,在床头翻出两本书,便到了听雪阁。
浅且歌从不爱走旋转阶梯,总是飞身直上听雪阁二层的。
比起底层宽阔得可举行盛大宴会,听雪阁二层极为狭小,铺着红色印花的厚毯,墙角叠着软枕绒毯,屋中列有几排书架,摆着小书案,便再无其他装饰。书架上的书多是浅影帝为且歌寻到的农学书籍和一些杂记野史,书案上倒有浅影帝作画所用的笔墨颜料与几本兵书。
小小的空间里,仅有父子二人的痕迹而已。其余人都是因令不敢越此一步的。
听雪阁造料南柏木,夏可避暑气,浅且歌便极喜欢在此看书。此日也是,抱着一本书,窝在墙角,便许久不动弹。
酉时日沉,浅影帝来寻且歌,绕着旋转阶梯一步步往上,却发现且歌躺在阶梯上一动不动。心里一沉,便急急迈步,且歌听到脚步声却坐起,声音仍是往时那般柔软亲爱,喊:“父皇。”
父皇的心才落回心膛里,脚步停下,微微仰起头看他的小孩,看他的小孩身后明亮的光线模糊着柔软着小孩的面容,有些征愣,想说的话好久才缓缓地说出:“怎么在这儿?”
小孩乖巧地回答:“看日落。”
“躺着看?”
“嗯。”小孩想想又补充一句,“好看。”
浅影帝再走几步,在且歌身边坐下了,也不说话,侧过脸去看落日。
他们所有在位置过高,实在不是个看落日的好地方,却能看到整个京影城的景象。归家的人们的面容无法被看清,想必是挂着笑的;街边的小贩的贩卖声连风也送不到耳边,可想必是热闹的;却是可见缕缕炊烟,想必也载着米饭的香气才舍得飘到空中……这个落日远远谈不上美丽,可是暖色的光怀抱着京影城的景象无论何时都让人迷醉……
浅且歌遥遥望着,对父皇说:“母后说,到了江南,要爬高山去看日出,她要在大树上建一个小屋子,在小屋子里看日落。”
浅影帝转头看他,并不言语。
他们能站到木影最高的地方,观望整个京影,所有的人都渺小如斯;可是他们永远都没有办法参与到那种渺小的热闹中去……
沉默地看着夕阳缓缓地沉下去,浅影帝终于开口:“浅且歌,以后你若不在,父皇便把这听雪阁拆掉,不再看这日升日沉了。”
说完此话,浅影帝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心中纷扰纠结——终究还是没有挽留……
且歌却是疑惑:“且歌为何不在?”
浅影帝看着他的小孩,眉眼精致,小鼻子小嘴巴也漂亮得紧,捏捏他的脸颊,浅影帝摇摇头:“傻东西,随父皇下去用膳吧。”
小孩永远揣测不到复杂心思,反驳:“且歌不傻。且歌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