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子并没有多余的动作,那些人才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围观的人惊叫,当下四散而去。客栈中便只剩且歌等人。
一片呻吟声中,苏娘子的声音显得婉转好听:“奴谢公子搭救之恩。”竹篱看她姿态婀娜地向浅且言行礼,大家闺秀的模样与之前冷漠狠厉的模样截然不同。
浅且言退开一步,嘴角挂着稳妥的笑,温和地道:“姑娘不必多礼,在下也未帮到姑娘些许……只是……姑娘方才自报师门,可是真的?”
苏娘子点头,而后道:“奴名轻烟,公子直唤轻烟即可。”
浅且言有些怔愣,而后想及苏娘子既是江湖儿女,便也不介怀烦人礼数,唤道:“轻烟姑娘。”
“敢问尊师民辽先生而今在何方习修?”问话的却是在外人面前极少开口的浅影帝。
苏轻烟看着这取下了丝巾俊美无比的男子有些怔愣,不自觉地低下头,答道:“师父踪迹不定,轻烟也是不知。”
向来沉稳的浅且言也显得急切:“轻烟姑娘难道与民辽先生没有任何联系么?”
看着轻烟摇头,浅影帝又开始皱眉,浅且言也是叹气。
竹篱还想问且歌他们二人是怎么回事,却见且歌走到浅影帝旁边,抓着他的手撒娇地摇了摇:“行之。”
浅影帝没有作声,沉默地把他圈进怀里。
“行之,且歌不用神医。”且歌安慰他道。
昔日短短小小的小孩终于长到与父皇的下巴一样高,俨然的少年模样,可是挑食之类的坏毛病却一年一年地被宠着保留下来,怕再也改不掉了,也难怪瘦成这样,抱在怀里没有些许重量……
问不到神医踪迹,浅影帝心中失望甚大,已无意再问,沉默地拉着且歌回房。
浅且言仍不死心,问苏轻烟:“轻烟姑娘师从神医民辽,想必医术是相当了得的?”
苏轻烟愧疚地摇头:“师父尊崇术业有专攻,门下弟子只能选择学医或学毒其一,轻烟并不擅长医术……如小公子那般的,轻烟只能开个简单的方子帮助调养,却无法治其根本。”
竹篱此时才听出些门道来,问:“小且歌患有重疾?”
“嗯。近年来算是好些,药都停了,就是……父亲派人寻那神医寻了十几年,想必且歌仍是不好的。”且言摇摇头,看着竹篱担忧的神色,温和地笑笑,“竹公子不妨去问问且歌。”
转过头来对着苏轻烟:“轻烟姑娘可有安排宿处?”
苏轻烟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竹篱看得惊奇,她明明是城主的侄女儿,怎会没有宿处。不过看着她望着浅且言眸生秋波的模样,竹篱便懂了,笑了笑也不作声。
却见浅且言笑道:“如此,轻烟姑娘不如在此客栈宿下,可好麻烦姑娘给我家那小孩开个调养方子?”
轻烟略委下身子,应道:“公子有求,轻烟哪有不应之理?”
“那么,竹公子也同我们一起用膳吧?”竹篱自是应下。
浅且言喊来书白,问:“十弟在厨房么?”
书白道:“是。”
“把父亲与且歌的吃食送到房中去,其余人都在堂中一起吃吧。”
“是。”
第48章
竹篱在梦里又见那片高大的樟木林,又见那呆书生眼睛亮亮地冲他笑,眉眼清晰,如同生生站在他跟前一样。他几乎要在那梦里沉溺,却被扰醒,睁眼见着且歌,起床气才好压下:“小且歌?”
且歌拉拉他:“屋内有迷香,我们要走。”
竹篱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满溢着甜香,惑人得紧。就是这迷香引他做那让人沉溺的梦么?便不再多言,起身披了件外衣随且歌走出门外。
匆忙地往后门去,隐约听到前院的打斗声,竹篱看看且歌的脸色,问:“怎么了?”
“有刺客。”且歌简单地答道,语气平淡。
竹篱初见且歌几人便知他们的身份不简单,当下如此听了,也只点点头,不见意外,也不再多问。
后门几人披着月色在等,马匹不安地踢着土低低嘶叫,浅且言迎过来:“且歌,竹公子,你们总算是出来了,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走罢。”
且歌微微用力将竹篱推向前些,看着且言,摇头。
浅且绿在后头担忧地唤他:“七哥……”
浅且言深深地看了一眼浅且歌,似乎毫不觉着意外,慎重地点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且歌,我们在城外的驿站等你们。”
形势逼人,已不得不走了,他们中毕竟有好些人不懂武,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
马蹄声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慢慢听不见了,且歌才转身回到客栈。
庭院里青炽等人正与刺客缠斗,浅行之站在一方檐下。浅且歌远远看着他的父皇冷着脸皱着眉的模样心里便不舒服,走过去贴着父皇站在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喊:“父皇。”这是父皇,不是行之了。他知道。
浅影帝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凶着脸问:“怎又回来?”
且歌乖巧地答:“等父皇。”
“胡闹!”
“且歌不胡闹。”
浅影帝恼他,干脆不再作声理睬他。
且歌唤他:“父皇。且歌要跟父皇在一起。”属于少年的声音,语调软软的带些妥协。
浅影帝最是听不得他这般的语调,当下就心软得一塌糊涂,还要装作严厉,指责道:“浅且歌,你哪一次能听听父皇的话?”可是你看,即使能装出一副冷面,声音却过分温柔宠溺,哪里有个冷厉帝王的样子?
且歌却是不满指责,认认真真地对父皇说:“父皇没有道理的话,且歌不听。”
浅影帝轻哼:“道理都在你那里,父皇的话从来就没有道理。”语气中多是负气。
浅且歌却是认真点头,表示同意父皇的话。
浅影帝还来不及对这呆小孩生气,那边缠斗半天的刺客却寻了空档逼近屋檐下,剑气凌利地刺过来。浅影帝急急拉开背对着刺客的且歌。刺客剑剑狠厉,浅影帝毫无准备,招式便不由地有些凌乱。此时浅影帝手腕现出微弱的白光,耳边是妖华着急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主人!幻术!用幻术!!”
浅影帝此时已经占了上风,却还是退开来,左手凭空结了个印,还想扑过来的刺客已被突然疯长的藤蔓缠住,再动弹不得。再一看,哪里有什么藤蔓,刺客却仍像刚才一般困在原地挣扎。
妖华碎碎念:“主人,您为什么总是忘记您最擅长幻术……”
浅影帝自是不理她,看到且歌稳稳妥妥地站在屋檐下,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的方向,恬静乖巧的模样让人觉着窝心。
而此时,院中的刺客已是气数将尽,多数横躺在地。
浅影帝闻着这满院的血腥气,不愿继续呆下去,只留下青炽与两名暗影善后。
此时离浅且言等人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若是要追,定是能追上他们的。浅影帝却只是领着众人转投城内的其他客栈。
且歌平日里作息时间规律,早已倦极。浅影帝自是顾着他才没有选择赶夜路。待洗去一身血腥味,呆小孩已经点着头睡意朦胧了。
浅影帝抱他在怀里睡去,一夜安眠无梦。
第二日简单用了早饭,一行人离开了蓝若城。一路往南,直到午时才在一个驿站外停下。
一行人不急着下马,反是对着安静得分外不寻常的驿站作了防备。再是偏僻简陋的驿站也不会像这般死气沉沉地安静。
青炽正待请命闯进去,却听见小主子清灵的声音:“是浅且言和竹篱。”
进了驿站,便被青蒙领入一个房间。屋内站了好些人,竹篱在角落里对且歌笑了笑,神色有些疲倦。而浅且言躺在床上脸色青白,也是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且歌,你们到了。”说完便咳了起来。
床边有人递过药去,语意温柔地劝:“浅公子,还是别急着说话,快些喝完这药罢。”
却是那日蓝若城所遇的苏轻烟。
喝完药,苏轻烟仍是嘱意他不要多说,看了一眼浅影帝,向他点点头,便捧着药碗走出房间了。
浅且言这才缓缓讲起昨晚离开蓝若城之后所遇种种。
昨晚的刺客显然组织有素,他们一路隐瞒身份而来,刺客得知他们的落脚处不说,客栈里他们所用的迷香也是极稀贵的“溺梦”,而且能与暗影缠斗许久的刺客显然不可小觑——更甚者,他们安排了另一批刺客埋伏于城外,打得浅且言他们措手不及,浅且言也是护着且绿和竹篱的时候受了伤。
“如此想来,这些刺客实在是不简单……父亲,此地怕是不可久留。”浅且言说道。
浅影帝却问:“苏轻烟又是为何在此?”
浅且言闻言,神色犹豫,又想了想才轻缓地回答道:“父亲,此事当与苏姑娘无关。我们正是被路过的苏姑娘救下的。”
“子时?路过?”浅影帝表情冷厉。
浅且言却是回答不出,也是有些惊愣,昨晚过于混乱,他根本就未曾考虑到这个问题。昨晚他们离开蓝若城便已近子时,苏姑娘又是因何要在那时赶路呢……
浅影帝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再问:“可有活口?”
浅且言点点头:“昨晚苏姑娘用药迷倒了几人,我便带了回来,现在在另一个房间里。”
浅影帝不再问了,说道:“你好好休息。”便走出房外。浅且歌对且言丢下一句:“你睡觉。就不痛了。”也跟在浅影帝后面出了门。
竹篱看到且歌显然也心安了许多,眼神中带着一惯的戏谑,坐在床尾幽幽叹一句:“小且歌就是只小跟屁虫呀。”
浅且言转过头看他,他便笑笑,随后挑挑眉,问:“嗳,我说,你当真不知道为何苏姑娘会子时路过并把我们救了么?”
浅且言一脸困惑,问:“为何?”
竹篱却眨眨眼,不说了,又叹:“苏姑娘若是知道你怀疑她,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呐。”
驿站简陋,只有两个房间,浅影帝出了门,就径直进了另一个关押着刺客的房间。
这次浅影帝没有忘记自己所擅长的幻术,并不需要多折腾,浅影帝盯着刺客的眼睛问:“你们是何人?”为首的刺客眼神呆滞地回答:“焱楼死士。”
“何人派你们来的?”
“楼主。”
浅影帝皱皱眉,近几年江湖上兴起的杀手组织他时有耳闻,这焱楼该是最残忍乖戾的,说是穷凶极恶、灭绝人性也不为过。据说那楼主也是练就一身邪功,为人狠厉,令江湖人闻风丧胆,只是身份神秘,连长什么样子也无人得知。
可是,焱楼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一江湖组织,又是为何弃掉那么多死士,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刺杀?
眼前的刺客看来是不会知道太多了,浅影帝又问:“你们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
“炎青云暗中与我们联系所告知的。”
“炎……青云……”浅影帝轻声重复念道。
出得门外,才发现且歌在坪院里站着,而他面前,赫然跪着青云。
走近去,才问:“且歌早就知道?”
浅且歌抬头看他,似乎感到疑惑地摇头:“青云说他做了不好的事。”复又低头去看青云。
青云倔强地跪着,低着眉,眼睛不看且歌。
浅影帝道:“青云,你可以给朕一个原因。”
青云惊愣地抬头,看着这个在他眼中素来冷厉应当神般膜拜的帝王,他何时会需要旁人的原因?因为他是主子的人么……
可是青云只说:“青云负了主子与皇上,自当领死谢罪。”话一字一字说得用力,且歌听得皱眉。他素来敏感,从青云语意中听出的沉痛让他心里不舒服。
浅影帝的声音仍是冷清:“原因。”
青云低着眉,伏下身子,很轻地摇头,心里却痛,负了就是负了,背叛就是背叛,哪里还有原因?
又是沉默半晌。浅影帝转头看他的小孩,再没有作声了。
浅且歌缓缓蹲下,捧起青云伏低的脸,不急不缓地引导:“青云,看我的眼睛。”
琉璃双瞳,本该是夺人摄魄那般侵略的美,而今却只有月光般的温柔。
青云看得痴了,眼中蓄着的泪哗地夺眶而出。
浅且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瞳,双瞳中琉璃的色彩变幻。
不一会儿站起,踢了青云一脚,不难看出有些气恼。
浅影帝看他的小孩发脾气,忙拥过他来,揉进怀里。
青云跟在主子身边许多年,做事谨慎体贴,从未惹恼过主子。他向外透露主子的行踪时便无数次猜测主子会如何惩罚,多狠厉的方法都想到了,只是……主子踢他一脚,那么轻,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撒娇……
浅且歌认真地道:“青云,你做错了。娘说过,有事要大家一起商量解决。你不要胡闹。”
那认真的语气,青云听了许多年的,泪便又掉下来。
“我不想当什么皇子。主子,青云想在您身边,想和主子一起去江南看夫人和青风……青云笨,什么办法都想不到……主子,青云很怕,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办……”
青云大哭,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好没形象。且歌又踢他一脚。
浅影帝看着他满脸的眼泪鼻涕乱七八糟,有些嫌弃地抱着且歌退后一步,再看一眼,又退几步。
青云情绪惭惭平缓,才开始讲他独自烦恼许久的事。
青云三岁就入了木影皇宫,五岁才被选去了月华殿,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却不想有人把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你妹妹,想要救她,想要回到火炎当皇子,就听我们的话。
他那妹妹可人得像朵花,在他面前流着泪喊,哥哥,救我。
夜里辗转反侧,一再无眠。
他问青风:“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主子,你会怎么办?”
青风大大咧咧地答:“把我的命还给主子先。”
他便知道该如何去做。
告诉焱楼,木影皇帝与七皇子一路往南,有可能路过蓝若城,但更有可能走水路过江州。不出所料,焱楼遣出大部分人去了江州,为以防意外,仍是派了些人埋伏在蓝若城。
人一旦面临不得不做的选择的时候才会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青云虽有过犹豫与挣扎,做选择的时候却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焱楼楼主最开始看他犹豫,讽道:“身为火炎国的皇子,何来那卑劣的奴性?”
奴性……
想留在他身边。伺候他吃穿。担忧他奔波劳累。心疼他体弱多病。为他多吃半碗饭能开心一整天。为他咳嗽一声会心焦一昼夜。如此等等,皆是他骨子里的奴性卑劣么?
那些讽刺的话他不反驳,也未放在心上。他习惯了守在主子身边的日子,他数得出这些日夜里的欢喜与感恩,他每年许愿希望常在主子身边的心情不是作假的。比起呆在主子身边,回到那火炎皇宫,他才更像一个奴才吧。
而那妹妹,如果焱楼不能放过,倒不如跟他共赴黄泉比较好罢,怕回到那皇宫才是劫难。
青云几句话便将事情始末道来,心里许多话仍是埋着,只是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的主子,简单地说:“主子,青云从来不想离开您。”青云无法想象离开您之后,要过怎样流离的生活。